她从蹲坑起身离开,每走一步,大腿内侧都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印。
公共厕所旁边的门早就被关上了。
闵行只好从大门出去。
校门口茂密的参天大树见证了无数学生如何出人头地,而此刻,闵行站在树下,却望不出个东西南北。
她迷了路,先前记住的路线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她想着,只要走出这个路口,到没有树的地方,或许就能找到方向。
可是,当她走出树林,眼前的街景却变成了高楼大厦。
灯从一扇扇窗户中透出来,像是无数双冷漠的眼睛,俯视着闵行一个人。街上车水马龙,车灯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像是无数条烧成碳的蛇。
在这茫茫的城市里,共有87条街道,她去哪儿找一个不起眼的、开往郊区的公交站牌呢?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吹来的晚风是冷的、哽咽的、让人鼻头一酸的。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啊走啊,走到大腿内侧血肉模糊,肚子疼得几乎站不起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尽管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她还是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好久,终于接通,电话那头传来铁质锅铲划过不锈钢炒勺的刺耳声响,听着仿佛还夹着呛人的油烟味:
“妈,你来过时代天街吗?你知道11路公交车的站牌怎么走吗?我在这找不到路了。”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一声怒骂: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
紧接着,闵行听到电话那头,妹妹声嘶力竭的哭喊。
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掠过长江的风涌过街道,都怪海风太腥了,闵行闻着,只觉得鼻头酸酸的、囔囔的、眼眶也辣辣的。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
“叔叔您好,请问您知道11路公交车的站牌怎么走吗?”
“11路?这个还真不知道没坐过呢。”
“11路好像是在那边吧?”
“谢谢姐姐。”
有人指错了路,闵行又绕了好久,她咬咬牙,心里暗暗决定,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好多好多卫生纸。
终于,她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站牌。
看到站牌的那一刻,她原谅了那个指错路的人。
她把书包紧紧抱在身前,又掏出兜里的两块五,静静地守在那里,等啊等。
她已经记不清那天到底等到了什么时候,只记得自己下身应该流了好多好多血。
站牌靠着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钢筋拉起的桥,桥下是黑漆漆、望不到边际的河水,桥上的车流堵成了一口沸腾的鸳鸯锅,河对岸的霓虹灯远比这边暗得多。
她开始欣赏起这夜景,看着远处闪烁的灯火,不禁幻想起来:
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开着一辆黑犀侠越野车,车里放着电台音乐,挂着空挡堵在高架桥上。她在车里百无聊赖听着电台播放流行歌手新出的专辑,这时,手机突然响起,她接起电话——
“还没有到家吗?饭快做好了哦~”
“快了快了,我在桥上堵着呢。对不起嘛~为了吃到你的饭,我也很急诶!请您原谅我吧~”
于是电话那头勉为其难地说:
“那就下不为例哦~要是还有下次,就惩罚你来做饭!”
闵行看着面前一辆辆驶过的汽车,心里琢磨起来以后要买什么款式的车
轿车固然不错,但她更喜欢底盘高高的越野车,就像今天陈轩家的那辆一样,一眼看上去多帅气啊。
就在这时,红灯变绿,一辆黑色越野车与她擦肩而过。
对的,就是这种款式。
瞧,自己的品味多好,光在这座小城市,就有这么多人开这款车呢。
第9章
后来几个月,他们再没说过话。
其实陈轩这人,性格里透着一种安静的特质,并非那种活泼外向的类型。
他身边相识的人着实不少,光是从前的小学同学就有好几十号。但也多是见面笑笑、打个招呼的交情,真正能于他称得上挚友的寥寥无几。
他的日常,大抵是在教室里寻个安静角落,静静地埋头学习,放了学便早早地离开。
当然,要搭上那辆帅气的黑犀侠。
平日里,两人一个习惯走前门,一个总是从后门出入,交集更是少得可怜。
唯一的一次像样的交集,还是在那个学期的期中考试后。
那年闵行刚从普通学校考进这所重点中学,全新的学习节奏让她一时难以适应。更何况彼时刚刚十二岁的她被迫窥见上层社会的一角,心里满是畏惧与自卑,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期中成绩自然一落千丈。
考完试后,班主任在班里宣布要召开家长会,好让家长复盘复盘孩子们这段时间的学习情况。
得了消息,闵行却是寝食难安。
当晚闵行回到家,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进厨房。煤气灶上油花四溅。她看着妈妈手里那把碳黑的铁锅铲——
“妈妈,老师说这周五开家长会,您要来吗?”她轻声问。
“嗯。”
妈妈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她一眼,像是觉得耳边的事远不如面前菜重要。
闵行听着,心里的大石头坠下去一半,像是被判了死缓。
###
周五
学校门口的宣传栏上贴满了色彩斑斓的卡通画,林荫路两旁的光荣榜上也早早换上了成排印着笑脸的大头照,教学楼各处都贴着醒目的标语——“欢迎各位家长”。
那天的天气其实真的很不错。
大家早早忙活了起来。学生们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在校园里穿梭,像是山坡上成群的小羊羔。
一直到下午三点。
小羊羔中逐渐掺进了花花绿绿,家长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校。
闵行那节课被安排在操场值日。她提着一个很沉的塑料垃圾桶,在空旷的操场上来来回回捡落叶。
快要入冬,操场的风都有些凉。广播里的低音质歌曲在操场上荡来荡去,仔细听来,调子其实并不难听,只是在这热闹的氛围里无人会在意它。
没多久,花花绿绿就多了起来,闵行在角落都能听到远处的热闹。
学生们兴奋地朝着大门或操场的方向跑去,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去迎接自己的爸爸妈妈,笑声与喧闹声充斥着四周,操场一下子显得很拥挤。
而她提着巨大的垃圾桶,独自一人在角落里,打量过每一个走过的身影。
不是
也不是
更不是
妈妈
你不是说好了吗?
一阵风猛地刮过,无情地将垃圾桶里的落叶吹得四散。
闵行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中满是无措。
她觉得自己或许一直就是这样,就像此刻自己在捡落叶,她总是做着无关紧要的事,对任何人来说,自己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明明都说好了的
她提着垃圾桶,偷偷找了个墙角,背靠着墙壁,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垃圾桶沿儿上那些因拖在地上而摩擦出的划痕。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
嘟——嘟——
“咋啦?”
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妈妈,今天开家长会,您是不是忘了?一会儿还过来吗?”
闵行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还家长会?你这孩子!你怎么这么自私?你妹妹这都感冒了!我正送她上医院呢!你还在这说这些没用的事!还开家长会?那家长会开能开出个什么来?我去了你以后就能考清华啊?”
妈妈的声音时大时小,在电话里有些失真,闵行听不清具体每个字,却听得出她的怒意。
“可是妈妈,人家的家长都来了”
闵行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不知好歹,可她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还带着点不服气似的。
“人家?那人家家长去我就得去啊?人家就都去?人家就没个别的事?一天天的净给我找事!行了,我这抱着你妹呢,腾不出手来,挂了吧。要开找你爸给你开。”
嘟——嘟——
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却也把心砸得粉碎。
她的手指反复在被刮掉的划痕上擦过,那种粗糙的触感,却让她感受到一种难得的真实与存在。
面前是熙熙攘攘,耳边是一阵忙音。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垃圾桶,将塑料袋口紧紧打了个结。
她想,还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嗯,好好捡叶子吧。
于是,她默默转身,继续认真地捡着地上的叶子,一片、两片、三片
她像是要把所有叶子捡起来拼到一起。
###
第二天课间
闵行正在埋头赶作业,却听到一声巨响,面前的门被猛地踹开。
班主任一脸怒火,三步并两步径直走到闵行桌前,高声吼道:
“你站起来!”
闵行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她迟缓又僵硬地用手把凳子往右轻轻拉了拉,这才腾出空,缓缓站起身来。
“你家长呢?”
班主任不耐烦地问道。
闵行低垂着头,不敢直视班主任的眼睛,怯生生地嘟囔道:
“我家长有事来不了。”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在这安静的教室里,谁都能听得到。
“啪——”
一声巨响,课本被重重地拍到桌子上,格外刺耳。
“别人的家长都没事,就你的家长有事,是吧?你爸你妈是美国总统啊?一个两个都有事啊?”
闵行捏着校服上衣的包边,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早已浸满了冷汗。
“操场上站着去!”
闵行就这么被赶出了教室。
她实在太过老实,出去的时候连个课本都不知道带着,好给自己遮遮脸。
这个时间段的操场上很多人还在上体育课。
阳光刷在操场上,像是融化的沙拉酱。
一旁的篮球场更是闹哄哄的,一群男孩子在跑跳打闹,影子在阳光下跳来跳去,笑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热闹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而自己与这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洗的发白的校服紧紧倚在墙边,她像是要被马上处以死刑的囚犯,没有的不仅是尊严,拥有的只有不堪。
她头低垂着,手上下意识地扣弄着身后的墙皮,一片片风干的墙皮在她的指尖脱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了个弯又淌了回去。
一片欢声笑语中,她恍惚间听到了一道特别的声音。
“闵行”
“闵行?”
她愣了好一会儿,半响后才听出来。
于是,她猛地回头,发现竟然是陈轩。
“陈轩,你怎么出来了?”
她一脸错愕地问道。
陈轩天真又直接地说道:
“轮到我今天值日,这是咱们班的公共卫生区啊。”
见到熟人,闵行只好把泪憋了回去。
陈轩却在这时递给她一个簸箕,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正好你也出来了,来帮我捡叶子吧。我这一时半会儿的捡不完,别再耽误上数学课。咱们这两个人干活,一会儿就能捡完回去了。”
就这样,他们第一次有了如此亲密的接触——
在一个无聊的课间一同捡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落叶。
倘若将这一幕与电视上那些浪漫至极的青春恋爱情节相提并论,这简直是让人哭笑不得。
没有惊心动魄的邂逅,也没有甜言蜜语的告白,更没有抽烟喝酒纹身,没有任何算得上了不起的东西。
这一个小时里,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慢得都要让人恍惚。
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初冬的凛冽空气竟像是熬得浓稠的糖浆,黏黏腻腻。
第10章
闵行有个不大好的习惯,确切地说,是自三年级以后,她就从不在家里写作业。
与其说这是坏习惯,倒不如说是在心底悄然扎根、潜移默化的害怕。
小时候,父母因为婚姻不和,争吵就如同家常便饭。吵到激烈处,两人就动起手来,动起手来就免不了情绪失控。而愤懑若是如同汹涌的潮水,理智就荡然无存。好几次闵行的作业就这么惨遭毒手。
她的作业被撕过、被扔进鱼缸过、也被扔进炉子里烧过。
成了碎片还能拼起来,浸湿变形后就不好好弄,被烧了就彻底没办法了。
每次,闵行在墙角望着遭受厄运的作业,总是不明白都走到这一步的两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捏着鼻子维系这场婚姻。
久而久之,她也不在家里写作业了,这样可以就少去很多无妄之灾。
那天她仍是没写作业,于是便提前了半个小时来教室补。
说起来,那年不是闵行的本命年,但却是个做什么都不顺的一年。
入学时的语文老师在打篮球时不慎伤了腿,需要卧床休息两个月,那个月学校便安排了一位新老师来代课。
这位新来的刘老师虽说今年刚从名校毕业,履历很是优秀,但从闵行如今的视角审视,她实在算不上是一位称职的好老师。
孔子说“因材施教,平等待人”,可这位刘老师显然是并未将什么圣人训诫放在心上的。
然而,那时年仅十来岁的闵行却逆来顺受惯了,并未有什么感触。
十来岁出头的她天真懵懂、涉世未深,所能接触到的,不过是那座方方正正的小城所圈起来的方寸世界。
她分不明白知识和观点的区别,于是一根筋的认为书上说的一切便是真理。
在她稚嫩的认知里,教师这个职业无比伟大。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每一位老师都是好园丁,是连拉屎都不会拉屎的。
那天她补了一早上,饭都顾不上吃。但是直到上课铃声响起,课代表抱着收上来的作业本进办公室,她的作业还是没能补完。
刘老师见收上来的作业缺了她的,便毫不客气地让她立刻滚来办公室。
闵行一进办公室,便迎面撞上一声怒吼——
“怎么其他人都写完了,就你没写完?”
闵行满心惶恐,踟蹰着退到角落的文件柜旁,头深深地低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今天一定补上。”
刘老师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依旧气势汹汹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