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甜的气味让她一时有些错愕。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包装纸,里面还裹着一层紫色的锡纸,锡纸上没什么图案装饰。
她又撕开锡纸,一块巧克力出现在眼前,像是一条被精心包裹的项链。
巧克力上简单地印着一只麋鹿,四周边缘略显粗糙,果仁也分布得很不均匀。
闵行淡淡地笑了笑,心想原来陈轩买东西也会被人坑,于是她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形象不知不觉间破灭了一点点。
她轻轻咬下一口巧克力,浓浓郁细腻的奶香瞬间在口中肆意扩散开来,丝滑的质地在舌尖上缓缓化开,没有任何人工添加剂的苦涩或油腻,只有纯粹的可可脂香甜与牛奶的醇厚相融,跟她在电视上见的德芙广告词一模一样,原来广告真不是骗人的。
她没舍得再咬下一口。
她或许像个仓鼠,习惯把好东西都留着。
于是,她撕下多余的锡纸,将开口小心翼翼地包好,又将巧克力藏在自己铅笔袋的拉链口袋里。那种心情,像是很多年后她往大衣口袋里藏起一张回家的硬座火车票。
既然大家是一个小组的人,那开学以后自己也要给他买点东西,她这么想着。
可是直到夏天转凉,闵行也没能再有心情去吃那块巧克力。
她没能等到开学,没能在中考前再见陈轩一面。
命运的转折永远是猝不及防地来。
在那三天后,她的父母决定离婚。
在等待法院判决的那个无助的七月里,闵行仿佛置身于一场漫长的、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妈妈带着妹妹早早地回了隔壁城市,说再也不想见爸爸。
她不得不与父亲一起生活在那套充满悲伤回忆房子里。
父亲自那之后一直酗酒,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多,自然没有定时吃饭的习惯,常常是自己饿了就出去下馆子喝酒,回来倒头就睡。
家里仅剩的米面都被吃完了,闵行身上的钱也全部花光,她却不敢开口向醉酒后的父亲要钱。
饿了,她就掰一块巧克力,不咬、也不咽,就任可可酱在自己嘴里化开,糊在牙齿和舌根下,直到那种饱腹似的满足感充斥着整个口腔。
胃是空的,嘴里却是满的。
可可酱安抚过口腔的每个角落,就像是——
一个很久很久的温柔的吻。
直到她从这份让人上瘾的触感中抽离开来,才会依依不舍地喝下满满一杯子的水,带着可可酱,滑滑梯似的冲进胃里。
她控制不住、会对此上瘾。
好在父亲也不是完全不管她。
偶尔在喝得没那么多、意识还清醒的时候,也会给她打包些剩菜剩饭。虽然她也认不出混在塑料袋里的那一堆是什么,但每次都吃得很满足。
那个七月,真的很长。
有天凌晨,天还黑得只能勉强看清手指的时候,闵行半梦半醒间感受到身下的湿漉漉,下腹翻江倒海般翻涌着。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瞬间被那熟悉的冰凉触感惊得清醒过来。
十几岁的年纪,月经还不稳定,出血量大得惊人。
此刻,她的身下就像杀猪的案板一样,暗红色的血到处都是。
床单、被子,还有床单下厚重的床垫,都被染得一片暗红。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抬头,墙上的时钟无情地指向凌晨三点。
父亲还没醒。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带着东西到卫生间,想就着凉水把血洗干净。
可是,这床垫是新打的棉花做的,已经吸饱了血,无论她怎么揉搓,血迹只是越散越开,像地图似的面积越来越大。
眼看着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她心急如焚,泪在眼眶里打转。
“吱嘎吱嘎——”
是父亲穿拖鞋的声音。
完了
闵行心里的那座长江大桥仿佛轰然塌了。
父亲惺忪着眼,趿拉着塑料拖鞋到洗手间小解。
一开门,卫生间里一片狼藉,洗衣液、洗洁精、泡沫满地都是,床单被子都铺在地上,闵行一手举着淋浴头,一手拿鞋刷正来回刷着床垫。
父亲瞬间怒火中烧,大声吼道:
“你他妈的又折腾什么?!你妈走了留你在这给我找不痛快是吧?”
闵行怯生生地回答:
“我……我在洗被子……”
父亲的目光落在马桶旁那惨不忍睹的床垫上,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怒吼道:
“你他妈的!你把床垫给洗了?你他妈长没长眼?不知道这床垫不能水洗吗?”
说着,他抄起洗手台上的洗发水瓶,狠狠地砸向闵行的脑袋。
闵行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洗洁精和脏水混着血汗泪沾满了全身。
父亲怒气冲冲地两步过来,又是一脚踹在她身上。
闵行的耳朵嗡嗡作响,耳鸣眼花让她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等她终于能够听清的时候,父亲已经拨通了电话,声嘶力竭地骂着。
她想,电话那头应该是母亲。
“最晚就明天!你赶紧把她给我弄走!别跟我说什么老二老二的,谁知道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你和哪个男的生的野种?你这俩孩子跟你一个德行!赶紧给我弄走!”
父亲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
“嘭——!”
随着一声巨响,洗手间的门被狠狠地踹上。
早就生锈的合叶吱呀作响,门后原本双面胶贴着的挂篮被震得掉下来,毛巾散落在地,和她一样沾满了地上的脏水。
洗衣液、洗洁精的瓶子歪倒在角落,地上的血水泛着恶心的光泽,淋浴头孤零零躺在一边,水流出来,像圆明园门口的喷泉。
第二天清晨,这栋楼里一如既往地没有太阳。
闵行的书包里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几件薄薄的秋衣秋裤,还有几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课本。她把唯一的冬季外套紧紧系在腰上,这些就是她全部的行李。
那年,她就这么离开了南城。
第14章
“啪——”
一声脆响,远处天际绽出一团烟火。绚烂的火光一瞬间切断了闵行的思绪。
火光幢幢,忽明忽暗。
闵行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远处,各色的暖光在她脸上交织,记忆如潮水般在她心头翻涌。
腿边的金毛“嗷呜嗷呜”地叫,它仰着脑袋,尾巴像拨浪鼓一样摇着。闵行心中竟生起了一丝名为团圆的欢喜。
金毛似乎察觉到了闵行的情绪,它先是围着闵行的腿转了两圈,接着前腿一弯,整个身子扑在闵行面前。
见闵行没什么反应,它又站起来转身跑开。
不一会儿,它嘴里叼着一根燃尽的仙女棒小跑回来,蹭了蹭闵行的手,要把仙女棒放在闵行手里。
闵行欣喜地接过,金毛就接着用温热的舌头舔舐着她的手心,留下一片湿漉漉。
闵行的目光落在那根仙女棒上,思绪也随之回笼。
她自嘲一笑。
明明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怎么自己还记得这么清楚。
有关这人的那些点滴琐事,她总是刚要忘了,就又不受控制地在夜里回想起来不知名的一角,这么一遍一遍浪花似的涌上岸,记忆却变得愈加清晰。
她早在十五岁前就和那些同学失去了联系,那些在南城的日子,她只当是一场梦,过去就过去了。
就像一位高中同学曾经对她说的:
虽然你们在一个教室里坐着,看着一套漫画书,吃着一样的小卖部零食,却始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哪算得上朋友?
就算是一起毕了业,等出去校门那一刻,你们就再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记着这些,无非是一遍一遍揭开自己要结痂的伤口。
她走到垃圾桶跟前,顿了顿,把仙女棒扔了进去。
金毛像是做错了事,耷拉着脑袋,发出两声内疚的“嗷呜”。
她见状,心疼地摸了摸金毛的脑袋安慰它。
金毛立马来了精神,尾巴高高地翘起来。
快到零点,楼下冷冷清清,远处却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今年为了办理房产手续,也恐怕是她最后一次回到这里了。
以后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户口本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彻底无家可归了啊。
闵行深吸一口气,背对着那热闹的方向,一步步离去。
第15章
年后
闵行早早回了住处。还没到正月十五,街上冷冷清清,店铺多半关着门,超市的货架上也只剩下年前的货底。
她原本计划继续找工作,对汪苏泷的那些话根本没放在心上。
然而,正月十五刚过,汪苏泷的电话就来了。
“干嘛呢,老姐姐?”
“在找工作呢啊。”
“啊?怎么真没等我?我的话你是一点儿没听进去啊。”
“年前那些?我哪当真嘛”
汪苏泷却直接打断了她:
“行了,老姐姐。也别忙活了,跟着我走吧。”
闵行顿了顿,疑惑地问:
“跟着你?去哪儿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汪苏泷弹了弹烟灰:
“进京。”
没过几天,闵行把自己的全部家当装进了一个24寸的行李箱,SUV的后备箱装下它绰绰有余。黑色SUV没再走上班那条路,经停一座加油站后直直上了高速。
汪苏泷戴着深绿色墨镜,懒洋洋地倚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把着方向盘:
“你这点行李可真寒碜。难怪我说你没人情味儿,这话一点儿没说错。”
闵行在副驾驶给他调好导航:
“我是不想着置办太多,毕竟东西多了麻烦。赶上搬家、换工作都累人。再说我又没房子,买个15L的洗发水我都怕不好处理。”
“没事儿,”汪苏泷放下些遮阳板,“跟着我,这趟说不定咱俩真能财富自由了。”
闵行正色问:
“说起来,到底跟着你去干什么呀?你找好工作了?”
“工作?算不上吧,”他侧头瞥了她一眼,
“之前我有个朋友非要拉我一起创业,三年前就开始张罗了。这次刚好腾出手。你呢,属于是诛我九族被连累了,走得不光彩,背调也麻烦,一时半会估计也找不到好工作。就这样,我怎么能不顾你?”
“创业?”
闵行一惊:
“我什么都不懂啊,这能干的来?你叫我去,我估计也就是给你们端茶送水。”
“不能妄自菲薄啊。”
汪苏泷轻笑一声,
“你是那种【比起最终目的,只想把各个环节都做到最优,这样理所当然就得出最佳方案】的人。”
“再者说了。这种活儿吧,就是不能有让那些有经验的、有背景的人来干。那些人呢为了KPI、为了自己利益、为了自己履历好看,什么事儿都能看出来。倒是你这样的愚蠢大学生比较好。”
闵行讪讪地挠了挠鼻子,没再接话。
平心而论。她对工作一向不挑。写代码也好,摊煎饼也罢,都是谋生的手段,更何况二者在她眼里看来都属于二次加工业。正因如此,她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车子一路向北,开了四百多公里。
这辆SUV果然比汪苏泷之前那辆小轿车质量好,之前那辆开快了容易“发飘”,饶是闵行不会开车都下意识觉得不稳。
车载音响一路上放着歌,从陈奕迅到周杰伦,从香港到台湾,最后车子驶到平原区域,音响也放到了万芳。
闵行忍不住打趣:
“想不到你居然喜欢听这种歌?”
为了防止汪苏泷疲劳驾驶,她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汪苏泷抬了抬墨镜,看了眼旁边的闵行:
“万芳你都没听过?你们00后品味堪忧啊。”
闵行:
“我当然听过啊,只是觉得你才不到30岁,听这种歌儿是不是太苦情了?”
“苦情?”
汪苏泷的语气似是很嫌弃,
“这不叫苦情,苦情是没苦硬吃,自作自受。我这叫现实。”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掠去,大地从绿色变为枯黄,饱和度一路降低。
汪苏泷余光扫了眼身边的闵行,见她正横着手机,目不转睛盯着屏幕:
“看什么呢?00后?”
他调侃。
闵行头也不抬地回:
“《京城欢迎你》的MV啊。”
车子随着一个长下坡滑行,远处的高楼大厦像被拉伸的JPG背景图,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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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汪苏泷的朋友会面进展得很顺利。
他这位朋友姓莫,名校博士毕业。只是好像被导师压榨多年,有点道心崩塌,毕业后,索性一咬牙跑出来创业。
莫道长选择的领域和自己的专业相差甚远,甚至显得过于跳脱——
专注于法律领域AI研发。
老实说,闵行刚听到这个方案的时候不免眉头一紧,甚至在心里盘算了几次退堂鼓要怎么打得不动声色。
这东西对于他们几个人来说有点过于烧钱,同时风险大到不可估计。
这种全新的市场空白,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名校博士能做出来的稳妥选择。
莫博士和汪苏泷倒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越是没人敢碰的领域,越是有机会,”
莫博士笑得云淡风轻,
“人都把蛋糕盘子舔干净了,你才上桌,那不就只有当服务员的份儿了?”
“再者说,我们就是失败了也不过赔几年的青春,怕就怕咱们犹豫不决、畏手畏脚着不去做、不敢做,等几年后看别人做成了,只能在沙县小吃拼桌的时候捶胸顿足、懊悔万分。”
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
他像是魅魔,只是技能点在了话术上,无论说什么都有种让人不自觉点头的魔力,尤其是他后面强调:
“不管成功与否,各位工资都不会缺的,即使失败了也不会让任何人担责任。”
之后他又提了几点保障措施,闵行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莫博士自己的团队里还有十几来号人,既有他的研究生学弟,也有几位网上认识的好道友,像闵行这样的纯新人也有三四个。
莫博士发表完讲话后,大家就随意聊起法律相关话题。
闵行聊得磕磕绊绊,几次差点冷场,却也不至于完全掉链子,甚至还在在场的非专业人士中处于中上领域。
业务负责人的目光不时扫过来,带着点意外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