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王师父见此情形,不论男女老幼,情势如何,他定不会袖手旁边的。”许晚晚再加一记重锤:“因他是一名医者,医者,父母心也!”
尹小荷脸色一变,稳稳点了个头:“......是我拘泥了。”言罢,卸下肩上的医包,动起手来。
许晚晚嫣然一笑,轻声道:“放心,有我作证,尹大夫断没有对这小子动手动脚。”
尹小荷嗔了她一眼:什么“小子”,人家一看就比她大好嘛。
这当口,那“小子”竟然转醒了,不甚清明的眼,幽幽扫向二人,最后落到许晚晚身上。
“……你?你不是……?”
男子半眯着眸光盯住许晚晚,虚弱的脸上满是惊疑,因仍旧提不上劲,这一声叫人费解的问话被略过,吃痛的皱紧眉骨。
许晚晚被他那句不见下文的话弄得不知所云,听男子那语气,似乎是认识她的,但此刻,伤者额上冷汗涔涔,痛色灼灼,下一刻便要昏死过去,已经不好再问,只一心剪开肩膀上的衣料,替尹小荷按住他的手臂,好上麻药拔箭。
尹小荷不愧在王大夫手下学医多年,到底是练出胆气来了,这会儿半点不见刚才疑神疑鬼的踌躇之色,截穴点脉,摸准了箭尖深度,头也不抬的对许晚晚嘱咐:“按住他,不要动。”
许晚晚心道:这人已经疼晕了过去,就是不按,人家也任由她们上下其手喽。
她心里虽然腹诽,手脚却沉着麻利的将男子制住,心底闪过疑虑。
这男子瞧着眼熟,好像记忆中真有这么一个旧识,可到底是谁,有怎样的交情,仍旧丝毫记不起。
☆、48
晚风拂掠,暗鸦惊起,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山头。
许晚晚抬头望向天际,头一回发现,暮色原来四合得这样快。
不知道谢远这会儿回来,看见饭菜没做好,会不会嚷着饿。
是了,这孩子必然不会这样的,他从来比其他孩子安静懂事一些。
也是托了李钧彦的福,让她这“厨房魔手”多少学会了几样家常菜,也是因为食材太简单太重复,日复一日就那么几样,所以才让她熟能生巧。
一想到李钧彦,许晚晚忍不住在心头甜了一遍。
果然,坠入爱河的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有那么点儿神思恍然。
距尹小荷离开,大概有半个时辰了。
且说她们二人替不知名的男子治了伤,止了血,可天寒地冻,若是不将此人安顿好,由他在林子里躺个上半夜,估计下半夜就没活气了。
两个姑娘商量一会儿,无奈,她们二人加起来,就算能挪动这男子,也要将此人折腾个半死,所以,只好让尹小荷趁着天没大黑,先回村里去,再找人来此处带伤者回去。
因此,许晚晚这才有空对着夜色和篝火七想八想。
这会儿,男子发起热来,许晚晚有心让他降降温,可旁边生着火,实在降不下去,再说也不能真的让他曝在寒夜中,只好将两双冷凉的手轮流往他额头上搁。
许晚晚的这幅身子一直体弱,虽不多病,却易生寒气虚,显然,这么一架微弱的火堆是暖和不了她的手,不过寒也寒的有所值了,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帅哥,你可要撑住啊,小荷大夫好不容易救下你,给个面子,可不能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啊,不然,真是对不起本姑娘耗这半天的时间吹冷风。”
“这风也太厉害了,什么叫刀刮,我算体会清楚了。”
“小荷怎么还不来……糟了,她该不会和我一样不认识路吧!”
“啊嚏——!”
许晚晚的碎碎念就没停过,实怕这一停,听到林中怪风呼啸,更觉悚然。
大概,今晚是她来这里做的最大义凛然的一件事了,不仅帮忙救下一个人,还能在漆黑阴冷的林中留下来陪着他,虽然这作用……聊胜于无吧。
天知道她上辈子加这辈子,从来没想过会在森冷寂静的树林子里过夜,对象若是李钧彦还好,偏还是个半生不死的陌生人……
“啊嚏!”
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的许晚晚揉了揉鼻子,默默惆怅:上次诓来郭简的药才补了一段时间,虚寒的体质稍有改善,今天这番,恐怕又打回原形了。
身旁男子轻哼一声,大约药力快消失,他要被痛醒了。
许晚晚无比同情的看着他,此人打扮的光鲜,别是有一堆讨债的或者是仇家追着他吧?看他伤成这样,很难不叫人猜度。
这般无所事事的大补脑洞时,周遭渐渐有了人声,火把的光线昏昏暗暗的照了过来。
李钧彦一步当先的冲着那堆篝火之光疾去,他已是心急如焚,若再寻不着许晚晚,恐怕要对尹小荷生出莫大的怨怒。
然他终于看见许晚晚时,却更为怒积于胸。
闻见四方动静,许晚晚撤下按在男子额面上的手,喜形于色的想要起身,小腿却僵了一僵——坐麻了。
她再想努力一把时,李钧彦已经近到身前,将她挟腋起来。
许晚晚对着李钧彦憨头憨脑的投以一笑,把他心头那点火给灭了个七八分。
他二话不说,用一面镶绒的大氅裹住许晚晚,竟是看也不看那地上的男子和其他跟来的人一眼,揽着少女往回去的方向没入。
闻讯赶来的王宽和几个村民,正在尹小荷的指挥下将伤者抬上骡车,回头要招呼李钧彦,一看,漆黑长夜里,哪里还有那对小夫妻的身影。
凛风漫朔,出了林间,风声更加肆掠,刮在许晚晚耳边,听来甚为阴寒吓人。
不过,也只是听起来可怖罢了,毕竟她整个人拢在厚大的氅衣里,被李钧彦牢牢托在怀中,脑瓜又被扣进他坚硬的胸膛,就是想任性的感受一下夜风,也没有那个机会。
今次原本能大开眼界一回,他俩能走在骡车前头,全倚仗李钧彦一身绝好的功夫,飞檐走壁几个起落,村口的红灯笼便在视野之中,即便带着一个她,速度也不在话下。
可惜,她没能领略兔起鹘落的感觉太久,就安安分分窝在人怀里不敢动弹了。
冥思苦想,百思不解,李钧彦分明在生气,就是在生气,但他为毛生气?
许晚晚苦着眉头思索再三,愣是没有想明白。
她大公无私的救了一个人耶,好歹也要夸赞一下嘛,从看见她那会儿起就黑着脸,算怎么回事嘛。
飘忽晕眩中,许晚晚感觉脚下有了实地的触感,按在她后脑的那只手也松开了,然而她还没有落稳脚跟,就被李钧彦带进了房门。
屋内空无一人,想也是,谢远这会儿肯定跟着骡车在赶路,也不知道他们要多久才能回来。
“你果真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许晚晚被人拉到床缘坐下,还没缓过神,就被李钧彦冷不丁的这一句给说懵了。
“......什么?”
李钧彦如玉的脸庞更添霜寒,连温婉的油灯光照也掩不了他凉飒飒的眼神。
许晚晚被他这般盯着,莫名惶然,心底竟生出害怕之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瘆得慌。”
“现下知道害怕了?”李钧彦不为所动,依旧在她跟前站定:“那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尹小荷记不得路,今夜无人找到你们,反是凶兽撞见了你,该当如何?”
许晚晚呆了一呆:“小荷的记性比我好,应该......应该不会的......”
李钧彦又道:“假如,那名伤者并非知恩图报之人,看你独身在侧,生出不轨之心,又当如何?”
许晚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当时,她哪里会考虑到这些,只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沾沾自喜,此刻冷静下来,听李钧彦的一席话,感到阵阵后怕。
“......我知错了......”许晚晚惭愧的低头,咕哝道:“但是......救人也没有错啊。”
李钧彦淡漠的轻扫她一眼,转身一脚跨出了门槛。
许晚晚被留在卧房内,两眼呆滞,说不出的抑郁。
原来,李钧彦不是不会发脾气,乃是他不能轻易动怒,否则,依照刚才那个架势,她真的会被没骨气的吓进被窝里,她现在能顶住,是知道李钧彦只发了一小通火而已。
李钧彦生起气来,变得又陌生又冷峻,令她情不自禁的想退缩,想逃跑。
这冷意,不是平日里寡言少语,却潜藏温存的平和感,而像一剑锋芒,横扫之下令人生畏惊惧,实乃典型的不怒自威之态。
许晚晚总算知道,大家为何会觉得李钧彦不可亲近了。
而后,她又难过起来。
若是李钧彦待她向其他人一样,近不可亲,拒之千里,现在生威,倒没有什么心理落差,但一个对你整日和馨展颜的人,猛然冲你发怒,这才叫人心塞难受。
许晚晚怅惘的解下大氅,寻思着待会儿怎样开口将这贵重的物料还回去,这时,李钧彦居然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盆热水。
他将铁盆放在许晚晚的双脚旁,蹲身无比自然的握住少女的一只脚踝。
许晚晚几乎要惊慌失措起来,缩也不是,不缩也不是:“你、你干什么?”
李钧彦的眉峰早已展平,抬起无辜俊逸的一张脸:“泡脚。”
“我自己来就行!”
此时不收更待何时?许晚晚说着,慌慌张张的把脚抽了回来,殷勤的替自己脱下鞋袜,生怕李钧彦不知道她能动手一样。
李钧彦也不勉强,只站直身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许晚晚敢说,这是此生泡的最艰难的一次脚丫子了,边儿上有个人形制冷器一丝不苟的监督她,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许晚晚不说话,李钧彦更不是主动的人。
“你......你不用去外面接应一下谢远吗?”
终究还是许晚晚沉不住气,她快被这沉默的氛围给压抑的不能呼吸了。
李钧彦似乎在想着什么,许晚晚这一问,将他放空在少女脚背上的目光聚拢,移到了少女秀丽的面庞上。
“你在害怕我?”
这答非所问的一句,让许晚晚身体僵了僵。
一语中的,她确实在畏惧他。
他能忘记上一刻冷硬的情形,许晚晚却还心有余悸,根本做不到没事人一样对他笑哈哈。
“不要怕我。”
许晚晚骤然一惊,这一声已然落在了她的耳畔,她掀眸抬眼,发现李钧彦不知何时来到了床侧,与她挨得极近。
“我没有......”
许晚晚话音未落,李钧彦居然侧坐伸臂,想要将她抱一抱,但他拥人入怀的举动没能成功——许晚晚的双手抵在了他胸前。
李钧彦的眼里瞬间有了受伤的情绪,他不屈不挠,身向前倾,许晚晚哪里是他的对手,须臾间,就落进了男子的怀中。
“想不到,我也有强迫人投怀送抱的时候。”
李钧彦嘴角上扬,噙上一股自嘲,看得许晚晚心情复杂,一时恶向胆边生。
心动不如行动,许晚晚一把攥住李钧彦的领口,借力昂头,兀的啾上男子的唇畔,而后退开,中气十足道:“是,我是害怕,但架不住更喜欢你啊!”
许晚晚顿声,舔了舔唇瓣,直视李钧彦:“其实,被喜欢的人伤害一下,也是值得的,况且,你无非还是担心我,哪里算得上伤害。”
佳人近在咫尺,李钧彦看着许晚晚粉润的嘴唇,又被这样的话袭上心头,心猿意马,几乎意动,但他这个念头才一闪而现,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诶呀,他们回来了!”
☆、49
一大早,许晚晚就拉着尹小荷往镇上赶,原因无他,就是想看看昨夜那位伤患如何了。
昨晚的骡车直接驶进了王大夫的医馆内,一来诊治就近,十分方便,再来,几位去帮忙的汉子都有家室,容不下一个陌生男子,认识的,只有王宽那处医馆是空闲的,不得已凑合着用。
“你急什么,有师父在,那人合该死不了。”尹小荷话听起来磕人,语气却十分温和。
经过昨夜,她算领教到许晚晚的胆量了,别看其人娇小柔弱,内里却很有几分胆魄,着实令她刮目相看,至少,换成她尹小荷,是决计不敢天黑时等在树林子里的。
等她们到了医馆,发现前堂和往常一样,两名学徒给人问诊切脉,井然有序,只是往侧门再走,满室的药味苦了一鼻子,房间里不仅有那位伤者,还有王大夫和郭简。
“师父,那人......”尹小荷话刚起头,王郎中微微摆手,和郭简一道关了门帘走出来,然后才不疾不徐的回应:“幸好你们及时止了血,虽然拔箭时略有偏颇,但伤处不及要害,好生疗养着,便不会落下病根。”
两姑娘闻言,相视一看,面上皆有喜色。
那可是她们同心协力救回来的人,当然有一股自豪感。
“只是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不然,还可以叫他亲眷来照看一下。”王大夫掳了一把短须,若有所思。
说到来历,许晚晚心里“咯噔”一下,此人昏迷前似乎认得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得神志不清,看花了眼,这个细节要不要告诉大家呢?
“李夫人,尹姑娘。”
许晚晚没顾得上理会郭简,郭简倒在一旁给二人打起招呼来。
奇怪,大白天的他不去教学,跑医馆里来作甚?
秉着有疑惑就问的原则,许晚晚开门见山:“郭先生怎么来这儿了?是身体有恙?”
旁边王大夫似乎有点不满许晚晚对郭简的盘问,率先替人回:“因着这人打扮可疑,我让郭先生特来看一看的。”
打扮可疑?除了穿得富贵了点儿,怎么可疑了?
这些问话,许晚晚是不敢随便问的,只讷讷应了一声,打算和王大夫去前堂,可郭简却出言:“李夫人,尹姑娘,关于这名男子,郭某还有话要问,烦请二位多留片刻。”
两姑娘看向王大夫,王大夫和颜悦色的一扬下巴,示意二人随郭简去。
“劳请两位再与我详尽说一说,当时发现这男子的情况。”
三人在后堂煎药处一落座,郭简就发话了。
尹小荷便把当时的情境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许晚晚发现,小荷妹子还挺有点儿说书的天赋,本是很索然无味的经过,被她讲的绘声绘色,不夸大也不错漏。
她甫一说完,郭简便看向许晚晚:“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许晚晚一愣:“小荷说的句句属实,没有需要补充的。”
郭简耐心道:“我问的是,你对这男子认识你的事,没有一点儿印象吗?”
许晚晚摇头:“我不认识他,哦不,你们也知道,我记性不大好,可能以前见过他,但现在是没有丁点儿印象了......说不定是他眼花,看错了也有可能嘛。”
郭简沉吟半会儿,也无奈道:“确有可能是看错,一切只有等此人醒了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