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怎么知道那人是谁?”坐在一旁的谢远忽然轻声问。
王宽也疑惑,他跟着李钧彦少说也有好多年,怎么以前没有看见过那什么陈小侯?
李钧彦收拢神思,漫不经心道:“早年间与这位陈世子有过几面之缘。”他顿了顿,看一眼王宽:“后来我常年在外驻守,自然没有更多交情,即使回京,他却在外求学,所以,你不曾见过,也是情有可缘。”
后面几句是解释给王宽听的,他们三人了然于心,唯独尹小荷一头雾水,回味几番,终于开口:“......阿力大哥,那人喊你李将军,是......何意?”
李钧彦欲言,榻上的许晚晚惊喘一声,陡然睁眼。
她惶惑的脸上竟还带了抹恐惧,看得李钧彦胸间一抽,俯下身去想要安抚她。
然许晚晚的动作比他还快,她猛地昂起身,拽住李钧彦手端的袖口,惊怕道:“钧彦,我不要回京!”
☆、51
陈国侯府的嫡子陈勉,从小被管治得严,因此做不了一般的纨绔子弟,因他纨绔起来,实乃陈老侯爷也无可奈何。
自他求学回京来,京中的名门贵女,无一不对陈世子绕道而行,不是不喜欢他,实是因为太过喜爱,便不敢去招惹。
凡与陈世子有点私情的姑娘,最后都抑郁不得,他陈世子不过逢场作戏,可情窦初开的少女们却容易假戏真做,以为他真对自己有那么一些不同,最后闹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们得了教训,从此相互告诫,防着陈世子,免得又丢了真心,错付真情。
当今国子监的掌印许文昌大人之嫡女,许婉,也正是与陈勉藕断丝连的贵女之一。
可惜这个许大小姐太不识时务,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她却认准了死理,纠缠不放,惹得陈勉不胜其烦,无比厌恶。
更荒唐的是,许婉见陈勉有意冷落,心有不甘,一时不知搭错哪根神经,竟一股脑的捅到了陈国侯面前。
这就不好收场了,陈勉花名在外,只要不往府里招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却惊动了整个京城,连圣上也知晓了此事,不好好给个交待,怎能平息许家的愤怒。
于是,为息事宁人,陈国侯府赶紧拟了一条奏书,上表恳求圣上赐婚,愿世子与许文昌之嫡女共结连理,享百年好合之福。
皇帝是个明白人,这等府内腌臜之事,他又怎会放在心上,随即一道圣旨下了,做了个成人之美。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个亲,到底没能结成。
中秋节那天,各家小姐夫人都欢欢喜喜的出来游赏,大街小巷一时热闹非常。
那许大小姐因要嫁给心上人,暗自高兴,那一夜多饮了几杯酒,出来赏玩之时,正撞上陈勉从酒楼出来,她要上前,陈世子却不愿见她,掉头就走,许婉上前去追,便与家仆们走散了。
再回神,许婉已经追着陈勉来到一家张灯结彩的楼前,她正眼望去,乖乖,居然是一家青楼!
饶是女子再厚颜,见状,也只得伤心的离开了。
许婉独自一人走在湖畔岸边,醉意熏然,心中怅惘,脚步虚浮,又想到好不容易能与心爱之人厮守,那人却宁肯去青楼,也不愿多看她一眼,那是有多厌弃她啊!
如此,跌跌撞撞不多时,一不小心就栽进了水里。
幸而旁边总算有人,虽然是个人牙子,那总比没人看见得好。那人牙子王氏恰巧是个会凫水的,一看出了人命,也没有思索多久,便一个猛子扎进去救了人。
等救起来再看,这姑娘衣着光鲜,芙蓉粉面,又是在京城这种地方,肯定是哪家的小姐,便打定主意将人送回去,好好得一笔谢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许大小姐失忆了,王婆子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好在京中多多转悠,看看谁家有千金失踪的消息。
那些许家的家仆们弄丢了小姐,正慌不择路,只好禀了老爷,贴了觅人令。
告示一出,全城人都知道许大人家的嫡女失踪了,可此时,王婆子却不敢领着人上门去领赏了。
因有人比那告示更快一步,给王婆子堵死了出路。
王氏带回许婉后,从未藏着掖着,喜欢多领出去晃悠晃悠,期待谁能认出这个娇娇女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可算有人认出来了,此人也是个娇娇女,可眼神里,分明有着一股阴骘。
这是许大人家的庶女,许姣。
当日,她走进许婉时,许婉看她的眼神分外莫名,叫也不叫一句,王婆子以为机会来了,献殷勤般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许姣只带了一名贴身侍女,听完,气焰却是完完全全的展开,一改之前的温言细语,把王婆子吓得六神无主,全没了做生意时的狡黠。
她说:“现在全城的人都在找我这个姐姐,可我并不希望她被找到。”
她说:“把许婉带得远远的,沉塘沉湖抹脖子,随便怎样都可以,只让她一死了之,这些银票,便是你的了。”
她说:“你若敢将她带去见我爹,让她在京都露面,被人发现,那便好,我就说,是你拐走了家姐,推她落水,又害得她失忆,我要拦住,没来得及,刚想上报,你怕事败,胆子小,就自己领着她回来了。”
她又说:“须知,残害贤臣亲眷的罪名,轻则打入大牢,重则砍头,不知你这样的,又有几颗头可以砍呢?”
她最后道:“我可是国子监掌印的二女儿,金枝玉叶,贤惠得体,你却是不知轻贱的人牙子,你说说,世人会相信哪个?”
王氏再无他法,拿着票子仓皇而逃,带着许婉一路西走回老家,途中几番寻思要不要下手,何时下手,可杀人这种事,她王婆子就算干过再黑人的勾搭,也没有想过啊!
况且,就这么真的照那许姣的吩咐给办了,她始终有一口恶气憋在心里。
许婉这死丫头,早不失忆,晚不失忆,偏偏现在失忆!王婆子有心刁难她,虐待她,最终回了川成,与人一合计,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杀人她做不来,可害人,她还是有办法的。
就是那一夜,冬风料峭,她将许婉随意扔在了阿力家院里的草垛里,拧着笑便走了。
殊不知,少女在那一夜里,早已香消玉殒,许晚晚阴差阳错的成了许婉,这具身体的命运,就此大为不同。
许晚晚感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名叫“许婉”的高门千金,她又梦见了陈勉,又梦见了王婆子,最后,她终于看见了李钧彦。
那些人都可以是幻境,但李钧彦怎么可以是梦境呢?
一想到那个繁复惊人的梦,一想到京城里有许姣那样的蛇蝎女子,一想到她和陈勉居然被赐婚,许晚晚就本能的喊出了“不要回京”的话。
尹小荷上前来,举着一枚香包在许晚晚鼻下晃了一晃,又扣住她的手腕给她诊了一脉,最后柔声问:“许晚晚,你认得出我是谁吗?”
许晚晚定定的看着她:“你是尹小荷啊。”
此话一出,许晚晚忽然清醒过来。
原来,方才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都是这脑海里储存的记忆啊!
感觉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许晚晚转过脸来。
李钧彦的眼角眉梢皆带忧,别的人是看不出他这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什么变化,可许晚晚却是再明白不过。
“头还疼不疼?”
李钧彦的问话,潜藏柔情,许晚晚鼻头一酸,摇摇头:“不疼了。”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李钧彦对她浅浅一笑,那笑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疏淡的容色,偏首像是问王宽,却更像在问屋内所有人:“那支断箭,你们可有人存了下来?”
什么“断箭”,大家一听便明白,尹小荷低声道:“拔出箭后,我便......随手扔在原地了。”
王宽立马接话:“属下......咳,当时把人抬上骡车后,我找了一圈,捡回来了。”
李钧彦露出一个赞许的眼锋:“可看出什么没有?”
王宽仿佛来了精神,字正腔圆的回:“虽只有半截箭头,但我不会认错,那是百濮人狩猎时常用的箭。”
李钧彦闻言,轻蹙眉角,不再问话,王宽说道:“会不会只是将那陈世子当作了猎物,一时看走眼?”
他才说完,便懊悔起来。
果然,李钧彦抬目盯住他,冷然道:“那是一只断箭。”
王宽面有赧色,低了低头。
确实不会是“看走眼”的缘故,若是错射,陈世子何必要忍痛,把那箭羽给削掉?况且他身上还有其他伤势,必是为了对付某些人,迫不得已,把碍事的长端挥断去应敌。
然而这些话,在尹小荷与许晚晚听来,不解其意,一脸茫然。
“既然他醒了,就事不宜迟吧。”李钧彦说着,回了一眼许晚晚,放轻声调哄道:“你和谢远先回家,我晚点再回去。”
许晚晚虽然平日里娇纵,但今次却很听话,乖顺的点着头,起身整理了起来。
偌大的医馆,不多时只剩下李钧彦,王宽与陈勉三人。
外面车轱辘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听不见,李钧彦才正色问向床榻上的世子:“小侯爷,能否将当日中箭的情形同我细说一遍?”
“你就是不要求,我也正要与你提这个事。”陈勉靠在床头,打量了李钧彦几眼,忽而笑了笑:“还是叫我名字吧,什么世子小侯爷,多见外。不过这许多年了,李将军一开口,就是要事,当真丝毫未变。”
李钧彦舒展眉宇:“小侯爷也是,即使受伤,也依旧风流倜傥。”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陈勉难以置信的睁大眼:“我还道你没有变,原是我错了,你竟然会这般打趣人了。”
王宽在一旁插嘴道:“那是世子没有见过夫人,她那才叫打趣,咱们将军一对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提到许晚晚,陈勉心底颇为复杂,迟疑再三,索性还是问了出来。
“你......你当真娶了那许婉?”
作者有话要说: 困到要死......!
☆、52
待李钧彦从医馆议事回来,已将近亥时。
各家各户歇灯闭门,唯余村口几盏南瓜大小的灯笼指路。
他裹挟着一衣的风霜悄然进门来,许晚晚的卧房门像有感应似地,也轻轻打开。
“你回来啦。”
门扉那边,许晚晚明澈的眼含笑将他望着,李钧彦脚下的步伐就被她引了过去。
“怎么还没睡?”
男子清冷的声调里,偏带出几分温润,听的许晚晚格外受用,嘴快道:“等你呀。”
李钧彦露出一个意味姿然的笑:“我去洗漱。”
许晚晚点点头,放人走了,然后看一眼谢远的房门,摸着下巴愁眉。
谢远如今正是德性与身体跃然成长的时刻,像李钧彦这般,每夜不定时回家,都会扰到那孩子的睡眠,也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他白天的课程。
这两天,许晚晚便思量,等李钧彦领了衙门里的月钱,就买一张床添到她房间里,让谢远独用一间房。那么大的孩子,不应该再与别人挤一处地方,还是让李钧彦与她凑合吧。
主意打定,她握了握拳,转身一骨碌趴上床,辗转反侧好半天,迷迷糊糊的闭了目。
待李钧彦推开房门,撞进眼的便是许晚晚踢开了半边被角,汤婆子歪去了一边,浑然不觉的受着冻。
他几不可闻的叹了一息,将许晚晚不安分的脚蹄子放入被中。
许晚晚未曾睡熟,总觉得哪里凉的慌,就是不愿醒来,等李钧彦动了她,她才勉强转醒,氤氲着困意看了看人。
“吵醒你了。”李钧彦歉然。
许晚晚看他一会儿,起身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李钧彦愣了一下,随即展颜微笑:“你都记起来了?”
许晚晚被他的笑迷得神魂颠倒。
这厮在旁人面前不苟言笑得很,怎么到了她跟前,笑起来跟不要钱似地,明知道她最不能抵御他的风姿。
难怪那知府千金得知他成亲,依旧无怨无悔的投怀送抱,就冲他这幅皮相,委屈一下自己,也是值得的。
想到此,许晚晚答非所问,张口便道:“你以后,不准笑给别人看!”
李钧彦怔住,完全不知道他的娇娇夫人在发哪门子神经。
“快回答!”许晚晚看他默不作声,不满的摇了摇他的胳膊。
李钧彦的一个“好”字顿在喉口,反手轻握住许晚晚的手肘,眉峰俨然蹙起。
“怎么弄的?”
“......”
瞬间,许晚晚的娇态任性烟消云散,讨好的递去一张故作坦然的笑:“不小心磕的,没事啦,已经擦过药了。”
李钧彦的手掌往下一挪,指腹在那圈淤痕上轻轻摩挲,头也未抬:“你不愿说也行,明日我去医馆里问一问就是。”
“诶——别!”许晚晚着急的攀住他的手臂,生怕他现在就要动身似地:“我说就是了。”
李钧彦这才抬头看她。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就是跟何义玩儿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许晚晚无辜道:“你也知道,他一个孩子,难免没轻没重的嘛。”
“他不是孩子,他比谢远还要大两岁。”
李钧彦今日并不吃她这一套,她解释什么,他就反驳什么,弄得许晚晚不知要作何反应。
“好吧好吧,我和他争执了一下,那朋友之间闹个矛盾,也是常有的嘛,干嘛大惊小怪,像审犯人一样问我。”
许晚晚语气不善,她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大,甚至谢远那里,她也准备去叮嘱叮嘱。
旁人都说谢远这样年纪的,已经是大人,可她从未这样觉得。十四岁而已,即使再大个几岁,放到她以前的世界,也是正当莽撞的成长期,一时头脑发热,错把母爱啊友谊啊感激和愧疚什么的,当作|爱|情一样看待,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
她不想因为这样一件事,就让何义心理蒙上一层阴影,他总有一天会认识到,“喜欢”这种感情,并非一定要加在男女之情上才会产生,等他再懂事成熟一些,自然能分辨出来,也认清了心意。
在那之前,她会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却也不必拿这件事小题大做,故意让他倍加敏感,让他下不来台。
李钧彦听她声音里有些不耐,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小时候,虽然同受谢家公子那样的待遇,却知道自己并非谢家人,到底和他们不一样,所以,尤不能辜负谢老将军的栽培,因此凡事都尽心尽力,苛求完美,全然不把谢蒙的嫉妒放在眼里。而今该我尝一尝这嫉妒的滋味,想来,当年应该让一让谢蒙,否则,现世报也不会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