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晴光正暖,山风犹像它们连绵不绝的曲线般,朗朗吹散在疏林阔野间。
许晚晚抬头看一树剥丝抽茧般露出的新芽,心里无限赞叹:大自然造物真是神奇,救下陈勉的那一天,也是走的这片林子,那时候还是光秃秃一派萧索,现在却已经将春意盈然在枝头了。
不远处,各牵着一匹马的李钧彦和陈勉二人,正在浅草畔交谈着什么,许晚晚折身回去,听到一句“大半年不见,许小姐的性子确然变了很多。”
有此感叹的,显然是陈勉。
李钧彦不置可否,他已经将目光投放到了转身而回的许晚晚身上。
许晚晚走路颇带些兴冲冲的劲头,李钧彦不禁想到以前一次,平地不仅摔了一摔,还将他也给带倒,免不了叮嘱:“慢些走。”
素闻李钧彦大将军铁面无情,心如寒石,这些传言好似真的只是传言,至少在陈勉看来,李钧彦对他的妻子温柔小意着呢,哪里有传闻中不近人情的冷言冷语。
“依陈公子而言,我这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许晚晚上前来,就问了一句让陈勉哭笑不得的话。
“自然是越来越好。”陈勉客客气气的回。
许晚晚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心里很不痛快。
她的心上人平时都抽不出什么时间陪她踏青游玩,这个世子真是好福气,一来就抢走了李钧彦,真是烦得很!
“许小姐,还没有感谢你的救命之恩。”陈勉仍旧客气:“以后小姐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陈某,我愿尽绵薄之力帮忙。”
许晚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娇丽的脸上透出朦胧的狡黠,冲他光华四射的笑了笑。
“这个嘛,救命之恩是应该报一报。”
其实许晚晚本来想老实一些,说几句“你的命是尹小荷救的,要感谢也是去谢她,没有她许晚晚什么事”,但陡然间,福至心灵,毫不谦虚的承了这个谢。
陈勉也没想到少女会大大方方的收下他的谢意,意外的定眼望向许晚晚。
少女那张明艳动人的容颜一如当初,他从前总觉得这张脸让他不胜其烦,但今日细细端详来,觉得也没有那么讨厌。
何况,这张脸在从前,是必不会笑得这样随性活泼,已经超出了闺秀“笑不露齿”的标准。
更重要的是,他自打醒来,就没有从少女的眼中看出丝毫对他的恋慕。
短短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许婉移情别恋的这样快,性子又如此陌生呢?
但只片刻,陈勉又释然了:他从一开始,就不曾深入的接触过许小姐,哪有资格评判她有没有转变?兴许,人家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他一开始不愿意接受她,所以没能发现她另外的面貌。
“那,许小姐意欲何为?”
就是等他这句问话!
许晚晚肃起嬉笑的神态,一字一句道:“希望你回京后,对皇帝提出解除婚约,这便报了此恩了。”
陈勉挑眉看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许晚晚略加斟酌,补充道:“当然,届时我也会一并提出来,如此,两情不悦,我又已为人妇,相信皇帝也能体谅。”
千算万算,陈勉就是没有算到,许家大小姐会提出这个条件。
他不免拿困惑的眼神去看李钧彦:他有的英俊潇洒,他陈世子也有;他没有的达官显贵,他陈世子也有,到底是哪一点比不上李钧彦了?
罢罢,反正他也想解除婚约,他又不喜欢许婉!
眼见陈勉半天没反应,许晚晚急了:“陈公子怎么说?答应不答应啊?”
陈勉回神,干笑:“这个......自然会答应。”
许晚晚眯眼开怀,转头像邀功请赏般望着李钧彦,满脸写着“快夸我机智”。
李钧彦笑不可闻,举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却换来她的一句喝斥:“停手停手,发型都乱了!”
陈勉瞧着二人视若无人的恩爱小动作,一丝道不明说不清的情绪闷在胸间。
“今天风大,等过段时间,到了阳春三月,咱们可以来这里放风筝。”
许晚晚兴奋的建议着,陈勉却轻笑道:“许小姐,风筝可以放,只是那时候,不应该在这里。”
许晚晚环顾一圈浅草覆没的宽敞地带,没有反应过来:“不在这里?这里挺好的呀,虽然那边有个树林子,但我们可以不去那边儿......”
她兀自说着,李钧彦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许晚晚霎时明白过来。
“......你是说,回京?”
陈勉故作诧异:“怎么,难道小姐不愿意回去给许大人报平安么?”
许晚晚哑口无言。
“之前你失忆,没有想起回家,不是你的错,但如今你记起来了,便不可在川成久留,总要回去给许大人解释一下事情的经过,你到底是如何失忆,又是怎样流落到这里来的。”
陈勉的一番话,倒是点醒了许晚晚。
她还抱着小儿女情怀的心思,自觉不回京就能不露马脚,可仔细想想,这是不可行的,且不说对那许姣有一口恶气没有出,还没有拿王婆子是问,就连她和李钧彦的亲事,也要得到父母的祝福才圆满啊。
她既然延续了这幅身体的生命,就要对它负责,更应该给死去的许婉一个交待!
李钧彦安抚般拍了拍少女的手背,轻声道:“不要怕,我陪你。”
对啊,她慌什么,李钧彦不是答应过,只要她想起来,就陪她一起回去吗?
被这句话大受鼓舞,坚定信心的许晚晚神采飞扬了起来:“也是,大不了咱们一起私奔!”
“咳咳!咳......!”陈勉掩住半张脸呛声,实觉得这个许婉变化也忒大了点儿,许家难道教过她说此等忤逆的话?
“诶呀,陈公子身体没大好,不能老见风,我们把他送回去吧。”
许晚晚借题发挥,巴不得陈勉赶紧走,不要浪费她和李钧彦的独处时间。
李钧彦无奈,歉然的看了一眼陈勉。
陈勉只得顺应着少女,骑上马去。
天,又要上马!
许晚晚犹豫的盯着两匹骏马,心里可尴尬。
之前出门时,她可是出了大糗,看电视里主人公上马腾跃,那叫一个轻松潇洒,她倒好,蹬着马镫就是上不去,最后还是李钧彦抱了她上去,难为情得很。
现下,李钧彦又要抱她,许晚晚却阻了一下:“耽搁二位一点时间,我觉得,还是学一学骑马比较好......”
陈勉愣了愣:“你以前不是不喜欢马术吗?”
他犹记得,最初与她情意缱绻时,他带她去看骑马射箭杂玩之类,她却一脸反感,直道闺阁之女不应来看这些粗野节目,闹得二人不欢而散,如今,倒真像变了一个人似地。
“你也说了是以前。人都是会变的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都这么久没有见我了,自然不知道我如今的喜好。”
许晚晚说着,冲他挤挤眼,拉过李钧彦就要他指导。
“不要直压在马腰上,马也是有灵性的,它会知道你是初学者而不肯配合你。”
“切忌蹭到马臀。”
“很好,挺直腰杆,目视前方,不要放松缰绳。”
许晚晚到底不笨,试了两次,虽然姿势狼狈,却也能勉强跨坐上去,李钧彦看着她笑:“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认真,左右有我带你。”
许晚晚却不笑:“话是这样说,万一哪天你腻烦我,不辞而别,我还能骑着马,千里追夫呢。学会了是好事。”
李钧彦但笑不语。
斜阳熠熠,云蒸霞蔚,细碎的光影罩在男子挺拔的身影上,他笔直而立,眼中万般柔情,全揉进高大骏马上的少女心中。
陈勉望着远处的两人,似觉那是一对不出世的恩爱眷侣。
他又极目看向许晚晚,少女瞳中宛若落了一星金光,她本是一本严肃的,而后,不知听马旁的男子说了什么,转而露出清甜的笑脸。
一瞬间,陈勉忽然明白,如李钧彦那般似钢如铁般的人,为何会成绕指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断的差点停不下来......
☆、55
“什么,你要搬出去?去哪儿?”
简陋的土坯房内,几道拔高的声音惊走了停在窗框上休憩的黄鸭,室内,少女叉着腰,姿态俨然如泼妇,正瞪着眼如临大敌的看着谢远。
“夫子那处院落还有好几间空房,我搬过去也不会添太多麻烦,况且......”
谢远说到一半,头疼的看向自家爹爹,可李钧彦似乎并不站在他这一边,对他的眼色视而不见。
“你是不是嫌我时不时去你房间,动你的案桌,用你的毛笔,忍无可忍,不想再忍了?”
许晚晚此刻毫不讲理,连娇带纵,把谢远说得有口难开。
“娘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搬走?我做的菜不好吃吗?”
呃,好像是不好吃......
许晚晚及时换一句:“房间打扫的不干净吗?卧室收拾的不整洁吗?”
说着,许晚晚鼓着腮拉住谢远的手:“儿不嫌母丑,我长得也不算丑哇?”
“......”
李钧彦终于看不下去,把许晚晚伸向谢远的魔爪拽了回来,温言道:“孩子大了,本就是求学的年纪,让他出去跟着郭先生见识,也算他的福气。”
“什么福气!”许晚晚猛一侧头,怒看李钧彦:“那郭简又刻薄又自傲,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干,就那般倨傲为难人,我可不能让谢小远跟着他学坏了,每日去他那里听课不够,还要学习他的为人处事之作风吗?”
......
“实没想到,在李夫人眼里,郭某竟这样德行败坏。”
安详的风徐徐吹过,室内静的能掉下一根针。
许晚晚僵着脸回头,冲房门口的郭简干巴巴挤出一抹笑。
所以说房间简陋窄小,就这一点最不好了,一进院子就能听到主人家的谈话!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郭简的笑如沐春风,握着一枚折扇,就这么大剌剌走了进来。
谢远对这位夫子很是尊敬,当即挪来一面竹凳:“先生请坐。”
郭简眼也不转,直盯着许晚晚轻声曼笑:“夫人以为,郭某是怎样的自傲刻薄法?”
“我还夸了你有才干呢。”许晚晚心虚道:“你不能只记得前两句......”
“那郭某有何才干?”
这厮似乎不想放过她,许晚晚求助的望向李钧彦,可他却木头人一般回看她,完全不给反应。
许晚晚硬着头皮编瞎话:“你的才干,不是一般人能使出来的,比如......能让堂堂知府千金跟在你身后,当作丫鬟差遣,又比如,像何义那样顽皮的学生,也乖乖听你的话,实在不简单,在下佩服,佩服。”
郭简心知她在暗嘲,却也不着恼:“今日你这般对我讲话,我是钧彦的朋友,所以不会与你计较,来日,等你相公封侯拜将,你也能如此大大咧咧么?”
许晚晚愕然。
李钧彦锁眉:“郭简,不要胡说。”
“我有没有在胡言乱语,你应该比我清楚。”郭简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回头看向许晚晚:“许小姐,既然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有些话,不妨摊开来说。”
许晚晚看到的郭简,一向是三分带笑,并不严肃,此刻看他敛容,一改往日的懒散侃意,不自觉跟着紧张起来。
“我想,钧彦的过往,他都与你一一说开了,你应该知道,他有怎样的遗恨。”郭简微微眯眸,神容漠然:“你是许文昌大人的女儿,迟早要回京,倘若你相公陪你一道回去,你是开心了,可曾想过之后的事呢?”
许晚晚茫然之余,又觉得抓住了一条线索,这当口,李钧彦神色自若的放了话:“你不要吓唬她。”
郭简挑眉:“哦?难道我还说错了?你可知,你若回京,京都多少人见过你?圣上若是一道旨意下来,不放你走,又当如何?还是说,你已经坦然的放下过去,决定要为朝廷卖命了?”
郭简后面几句虽刻薄,可还真期望李钧彦能如后者一样。
“答应过谢夫人的话,我不会食言。”李钧彦平平道。
郭简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的意思是,要么回去探亲完再回来,要么就分道扬镳?”
至于和谁分道扬镳,大家心知肚明,许晚晚却懵懂的问:“什么分道扬镳?”
李钧彦面有薄怒,他鲜少有此刻这样,真正怪罪人的时候,可此时,郭简虽然也觉得犯怵,脸上却分明的写着“话已说开,看你如何收场吧。”
“和谁分道扬镳?”许晚晚又问了一遍。
满屋的人闭口不言,她愣了一愣,嚼了嚼他们方才的话,千回百转间,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李钧彦原来早就打着要与她分开的心思。
她是京都贵女,无论嫁给谁,那人都要出来面见许家大族。旁人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被提拔,可李钧彦隐居多年,为的就是守诺,不再踏入政治中心,不将谢远卷入帝王之都。
圣心难测,谢蒙一家早年踏错,而今这唯一的血脉,可不能再错下去了。
所以,他们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安安静静的回去,认亲之后,继续隐姓埋名,远离京城,但倘若许晚晚归家之后,眷恋亲友,贪恋富贵生活,他李钧彦也绝不会为难,更不会有一言阻挠,各自分开就是。
原本,他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个远在天涯,一个近在温柔乡,能得这半年的温存,也是好的。
想明白一切关节的少女,霎时白了脸,不可置信的看向李钧彦。
好一个“陪着她”,原来到最后,被放弃的,还是她啊。
李钧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能解释什么?他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并不需要再掩饰。
许晚晚等着李钧彦给她一个回应,哪怕只是哄哄她呢?
可男子漠然抿唇,只字不发。
顷刻间,许晚晚发觉,他们二人的距离似乎又回到了初次见面时的心境,纵她千娇百媚,他全然不在意。
许晚晚心中一痛,堪堪扶住桌角,声音倒也平静:“好,即使你是这样打算,你不图名利前程,可是你有问过谢远么?他潜力无穷,不应当白白隐匿在......”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他出去闯荡,等上面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当年谢家是如何假扮的葬礼,然后这欺上瞒下的罪名,最后由谢远来承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