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钧彦几月来的温柔尽数褪去,他眼角眉梢都似泛着霜寒,陌生和冷厉让许晚晚胸间生惧,仿佛他天生就是这般,宛若上位者,冷瞥座下的众人。
饶是如此,许晚晚此刻绝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分毫的怯意,不甘示弱道:“当年不是已经平反了吗?既然是冤假错案,那......”
郭简慢吞吞截断少女的话:“冤案是冤案,圣旨仍然是圣旨啊。许小姐,帝王的权利不是你这样天真就能领会的,纵使他下旨错杀,那也是他的权力,宁肯事后全盘否定,也不容许第三人违抗他的旨意。今日你族能抗旨,来日会不会举兵造反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许晚晚从不知道,帝王权术如此之复杂,等闲人何能看透?
郭简又道:“不过,当今圣上贤明,谢家也在暗地里寻找小远,若是圣上能网开一面,大可令谢远认祖归宗,只消换个远亲的身份罢了。”
如此一来,既不会有损皇威,也不会让谢远有所遗憾,更是弥补了谢家,何乐不为?
然而此间种种,全凭龙椅上那人的一句话,稍有不慎,事态可能就没有这般如意了。
李钧彦不会冒这个险。
“我明白了......”许晚晚白着一张脸,心里难受又愤怒:由始至终,她在李钧彦的心底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没有重要到宁愿为了她,涉险留在京都,更不会为了和她厮守,让谢远的身份暴露。
郭简沉着脸看向许晚晚,心有懊悔。
也许,他不该这么早道破,至少,不应该让少女大受打击。
谢远握拳:“爹,您不必为了我......我们何不赌一赌?圣上不是先帝,岂能重蹈覆辙?倘若睚眦必究,这样的皇帝,还不如......”
“住口!”郭简怒目:“我平日就是这样教你口出狂言,大逆不道的?你这番话若说出去半个字,是不是要这一屋子的人跟着你搭上性命?!”
谢远醒悟,却似有不甘,垂头用余光瞥许晚晚,总害怕娘亲一个不稳就倒了......爹爹竟然能狠心至斯,莫非上过战场的,都如他一般心如铁石么?那可是娘亲啊!
“我明白了。”许晚晚缓缓点头,谢远要上来扶她,她却轻轻拂开,抬眼不舍道:“谢小远,你爹说的对,是我糊涂,没有把你的安危考虑在内。”
谢远摇摇头,刚要开口,许晚晚却犹自一笑:“你们放心吧,即使我回京,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都知道。”
她这笑带了七分落寞,深深看进李钧彦眼底。
“李钧彦,你也不必为难,这件事,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以摆平。”许晚晚抬起手,拢了拢耳垂边的碎发,心神皆稳,一字一句的开了口。
“这无非是看我的情义够不够深罢了。若我放不下你,纵使你去了天涯海角,我也会追随至此;要是我能放下,不必用荣华富贵来诱我,我也未必会和你走。”
“这些,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既然都是看我的选择,理应让我知晓通透才对。”
“但无论如何,我算明白了一件事,不论我做哪一种抉择,你终究是不打算挽留我的。”
“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太忙,忘记更新了..........
☆、56
川成县开春以来的治安秩序稳妥极了,衙门公差办事效率尤佳,连一向扯不清的百濮人与赵人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一一尽快解决,着实让川成老百姓神清气爽。
听说是因为衙门里来了个得力衙役,人都叫“阿力”,是个惯会管事儿的差爷,上到冤假错案,下到偷鸡摸狗,没有不被他处理的服服帖帖的,因而知府大人将他提点成县丞,更乐个清闲。
只是有一点不好,那阿力官爷,是个冷面人,看起来忒不好相与,平日也就罢了,最近更是脸黑,周身三尺像冒寒烟似地,吓得手下人办事更加勤勉,都怕被提到他跟前问话。
差役们个个猜测,准是在家里受了气,焉知这位阿力兄哪个都不放在眼里,除了他家那位娘子。
只是近日,时不时来送饭探望阿力办差的那位夫人,已经有一周没有来了,这可算是稀奇,阿力家恩爱的美名已经远播川成县,说两人轻易就闹了矛盾,还真不可信。
这日休沐,衙门内除了执勤的差役,比平日里寂寥许多。
何学忠踏进署内书房时,正见到一个身姿祈长的男子伫在书架旁,他还未换下官服,绿袍枣靴穿在此人身上,更显威仪,难怪衙门中人都怕他。
听闻声响,男子放下案架上的资料,转过身来,正是何学忠要找的人。
“可算找着你了,李贤弟。”何学忠笑眼一眯:“今儿休沐,怎的还跑来这里?你如此勤勉,倒显得我这个父母官不够用心了。”
李钧彦听惯了何大人的这般话语,冲他揖礼:“不知大人要来,有失远迎。”
“哎呀哎呀,私下里就不要如此客气了,多见外哪。”何学忠虚扶了男子一把:“那个......老弟啊,你看好不容易咱们都有空,不如来本府喝一盅?”
何学忠抱着被男子拒绝的心理准备,已经将劝说的草稿打了满肚子,只等对方开口。
李钧彦略一沉吟,点了下头:“好。”
何学忠大感意外,随即满脸堆笑:“那咱们这便走起吧!”
晌午日头正盛,然深林中枝叶已经全部长开,铺天盖地拢在穿林小径上,映出一片凉意。
“这是鸡头黄精,你看,根茎横走,圆柱状,结节膨大。”
层层林叶中,少女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传出,对着另一位女孩轻声讲解。
二人一人携了把小镐头,各背了一篓竹筐,里头已经攒了小半篓的草药,相互照应着继续朝林子深处前行。
正是许晚晚和尹小荷两个。
她二人已经换下了冬装,春日常服虽还是有些臃肿,但在行动上轻便许多,并不妨碍割草采药。
“这一类有补脾,润肺生津的作用,大多长在贺岭一带,不过山路崎岖难走,我们一般不深入,只在岭外摘采一些就足够。”
尹小荷带了许晚晚一段时间,发现教人的同时,自己也在进一步的学习,因此对许晚晚还挺上心,也难怪王大夫会让她带新手,其实也在锻炼自己的责任心和谨慎求学的态度。
“嗯,记下了。”许晚晚将镐头别在腰綴上,拿着一根炭条在草纸上写写画画,一阵记录。
这木炭条儿虽然比不得墨笔,可总不能一边走一边蘸墨吧,只好将就。
尹小荷凑上来一看,那粗糙的纸上画了一颗黄精,还别说,真有那么点儿像。
“看不出来,你还会画画。”尹小荷酸溜溜道。
许晚晚勾唇一笑:“那是,本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嘛。”
幸好借着谢远的名义多练了几次绘画,否则她现在画的草药,可能连她自己都认不清。
尹小荷拍了拍手中的草沫灰尘,几步走到一处凸起的岩石旁,将竹篓卸下后,便一身轻松的坐了上去,然后冲许晚晚拍了拍旁边空出的半块。
许晚晚会意的坐了过去,才要取出油纸包的圆饼,却被尹小荷嗔止:“你方才摸了些什么,还敢不净手就吃东西?”
“......”许晚晚惭愧又委屈的瘪嘴:“都一上午了,肚子好饿。”
“再忍忍,我们歇一歇就下山。”尹小荷抬头,透过树叶的间隙瞅了瞅天气:“下午不来了,今天放你半天假。”
许晚晚眼睛一亮:“真的呀?师父大人最好了!”说着就要扑上来抱尹小荷。
尹小荷一脸嫌弃的截住了她,一时头脑发热,酸不溜丢的问了一句:“你平时也是这样冲阿力大哥撒娇的?”
话没问完,尹小荷就悔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许晚晚的动作被怔住,她慢慢坐直了腰板,若有所思的低眉想了想,又抬眼看向尹小荷:“你——你现在还很喜欢李......阿力吗?”
尹小荷摇头:“以前确实有暗自恋慕过,但是这么长的时间,我也认清了,阿力大哥即使没有喜欢的人,也不会喜欢我。虽然难受过一段日子,可如今时过境迁,对他,已当不上喜欢二字了。”
面对许晚晚,她有过嫉妒,也有过厌烦,尤其是王师父要她教导许晚晚时,她更是心烦意乱了好几天,但是朝夕相处总会有改观,这份不甘心,慢慢变为释然。尹小荷想,总有一天,她也会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一个人,也能似许晚晚和阿力一样,羡煞旁人吧。
“好一个时过境迁。”许晚晚喃喃:“也许我这一走,就是沧海桑田了,到时候,他记不记得我,都很难说。”
尹小荷看少女颇有点神思恍惚,不免担心:“你......你不要胡思乱想,阿力大哥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他付出了真心,怎么会轻易将你忘记?”
许晚晚幽怨的瞥她一眼:“你又了解他了?”
尹小荷理直气壮:“好歹也做了多年的乡邻,他为人如何,我还是有底气担保的。”
许晚晚忽然堕下泪来:“是啊,他对你们都好,对我也好,所以我才觉得,自己于他心里,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尹小荷傻眼。
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了?
而况,她看许晚晚一向没事人般,无邪开心得很,上午才打趣过王宽,之前又拿她开涮,却不知少女心中原来堵了满腔的委屈。
尹小荷手足无措,想要给人揩泪,可惜手中染了一掌的灰泥,只好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来哄人:“你、你别哭呀,是阿力欺负你了吗?别怕别怕,咱们去告诉我娘,啊不,告诉村长去,让他们给你作主......你不要哭啊,你一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许晚晚原本十分伤心,听到这么一句,居然破涕为笑:“小荷师父,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会哄人,谁做你男朋友,真是被你吃的死死的了。”
尹小荷看她一会儿泪水潸然,一会儿偃旗息鼓,哭笑不得:“男朋友是什么人......我看你才是真厉害,想来眼泪就来眼泪,想吓人就吓人。”
“诶嘿。”许晚晚赧颜,胡乱擦了擦颊上的泪痕:“那还不是因为,小荷师父心地慈悲,所以,我才敢毫无芥蒂的放声嚎啕呀。”
她说着,弯腰欲去收拾竹篓,被尹小荷拽了胳膊。
“你......你什么时候去京城?”
许晚晚贼兮兮的笑:“小师父,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尹小荷最受不了她这幅调戏良家妇女的模样,当即甩了手:“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行程后,好好布置一下你每日的学习课程。”
“什么,难道不是给我做点儿好吃的当临行礼吗?”
“美得你!”尹小荷撇嘴起身,看着重新背好竹筐的许晚晚,忽然问:“你回去认亲后,还会回来吗?”
许晚晚莞尔:“你要是不给我布置太多作业,我就回来。”
“......”
尹小荷拿这厮没办法,说她是个女孩儿,平日里说的话,简直赶得上流氓无赖,得亏许晚晚不是男儿身,不然铁定要成一个小地痞。
尹小荷自顾自的往前走,身后蓦地有一声惊叫:“停下!”她惶然的止步,一动不动的侧头。
许晚晚喊出那一声后,慌慌张张的跑上前来,低头一看,松了口气,抬头就冲尹小荷噼里啪啦:“你看看前面是什么?再走一步,脚就要废了!”
尹小荷被弄得虚惊一场,闻言回头看去,只见一架森寒的捕兽夹隐在丛丛草叶中,张着骇人的利齿,看得她头皮发麻。
得亏许晚晚站的远,角度恰好,被阳光一照显出了铁器的寒芒,这才避免了一场悲剧,否则......尹小荷不敢再往下想。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捕兽夹?”惊心过后,尹小荷便是匪夷所思。
许晚晚不以为然:“川成县本就是靠狩猎为生,这有什么奇怪的?”
尹小荷皱起眉,缓缓摇头:“不对,贺岭一带猛兽较多,常闹出人命,上次衙门里就放出布告,不准大家进来冒险狩猎,即使采摘植物,也只敢在外缘一带活动,比如我们现在站的这处地方。”
“说不定这里就有猎物呢?”许晚晚没能听明白。
尹小荷正色:“即使这里有,可这里离川成远呀。你想想,既然上头已经下令不准来,大家就会去比较近的林子里活动,谁会大老远跑来这里吃力不讨好?倘若真要猎个什么,那便要往深林里去,深林里又有猛兽......”
“哦,我懂了!”许晚晚一拍掌:“也就是说,除非有人住在这里,不然是不会大老远跑来放捕兽夹的,对吧?”
“其实也不对。”
阴骘的男声陡然响在两个少女身后,许晚晚回头,障木间两名高大的男子露出身影。
其中一名率先走了过来,他每走一步,二人就后退一步。
“再退,你们就真的要踩上那玩意儿了。”
男子懒懒的一提醒,尹小荷惊觉,慌忙顿住了脚。
“你是谁?”许晚晚挡在尹小荷身前,她心里也有点瘆得慌,这林子里居然还有其他人。
“问别人来历前,姑娘不该先报上名字吗?”
许晚晚打量他几眼,发现他的穿着是百濮人打扮,她有一个百濮邻居,这么一想,心里放下很多戒备,便友好的笑笑:“幸会,我叫许晚晚,你......你也是来采药的?”
男子一愣,猛地笑开,他一笑,便露出一颗小虎牙,俊秀的脸上霎时少了刚才的阴冷,很是阳光无邪。
“原来李钧彦的女人,也会亲力亲为的出来采药。小娘子,可见大将军对你,不怎么上心啊。”
☆、57
阴凉的林风自山间袭来,吹的许晚晚有片刻的寒战。
“李......李钧彦?”尹小荷咀嚼着这个响当当的名字,百思不得其解。
李钧彦可是曾经叱咤天下的大战将,此人无端提起他的名号作甚?等等,什么叫做“李钧彦的女人”?
尹小荷脑内九转十八弯,忽然哑声盯住了许晚晚。
“阿、阿力大哥,他是说阿力大哥是......?”
那陌生男子冷冷淡淡的瞧着两人的反应,轻嗤:“嗬,不错嘛,李钧彦这不显山露水的手腕,足够应付整个川成县了。”
他凉凉的扫向许晚晚:“今天出来一趟,收获还不小,作为李将军的老朋友,理应去拜访拜访,不过么,我还没有准备充足,小娘子还是不要告诉他比较好。”
哪有朋友是这种语气?许晚晚警惕顿生,狐疑的盯着男子,心中七上八下。
李钧彦的朋友,她是见过的,不论是气势还是神容,都不应当是此人这个样子,直觉告诉她,不能再和这男子多作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