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可不要把气撒在福禄身上,动静如此大,若非客人够胆要被你吓跑了。快去见客罢,如缨这里的事情我来解决。”如缨闻母妃之言咧出灿烂一笑,被淳王瞪大的眼睛生生吓了回去。
“刘如缨随我见客,采蘩你莫管她。这次见先生给我规矩些,都第十三个了,你父王脸面都快要让你丢尽。见过客人回你母妃那里,有上好的伤药,女孩子身上不能留疤。”
小小的女孩扭捏着换了衣服挪着碎步随父亲奔向同知堂前厅,后背还是火辣辣的疼。从小到大身边丫鬟受了委屈也要打抱不平,以牙还牙,睚眦必报,算是改不了这个脾气了,太子家的如缇姐姐常常提点,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皇曾祖说像足了年轻时的他,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草民陆知恩见过淳王殿下,今日代我南安山庄庄主献上我南安绿玉山水摆件,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陆知恩说话间掀起袍子下拜,淳王赶忙上前扶起,眼前的青年刚脱去少年人的稚气,神色坚定让人捉摸不透,可这一扶才知这灰袍青年人身子竟单薄至此,竟像六七十岁老者。淳王不由一愣,陆知恩立刻从他臂膀间抽身出来,挺直身体站在一旁,眼神自有傲然风骨。
“先生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恕小王冒昧问一句,身体可是有何不舒服?”
“不瞒殿下,知恩今岁不幸新伤,牵动旧疾,蒙庄主不弃残喘至今。”说到往事,知恩似烟云一笔带过,内心毫无波澜。而下一秒却看到那女孩眼中的悲戚之色,师父英明,确是冰雪聪明的女孩。
“先生身体如此,本该好生将养,小王恐先生不能担起教导小女重任,小女生性顽劣不堪,若是累到先生就是我淳王府的罪过了。不如还是谢过庄主好意,先生请回吧...”
“父王,”一旁的如缨开口,“庄主一番好意父王怎可轻易违背,先生既然来我淳王府必有大才,我刘如缨虽不识人却也看得出先生不是等闲之辈。徒儿在此拜见先生,望先生教我。”说完这番话,如缨收敛衣裙拜师,却是把一侧的父王吃了一惊,九岁小女说出这种话,估计哪个为人父母的都会惊到。
“草民怎可受郡主如此大礼?殿下若是觉得不合适我便自回山庄...”
“既是郡主相中的老师,先生留下就是了。今后一切吃穿用度,平时需用的药材,找管家福禄领取即可。先生只管把这王府当做自家,我府上也有名医,用的到的地方随时唤他们。”淳王心疼女儿,拳拳之心于眼神间暴露无遗,知恩一时怔忡,猛然想起半年未见的师父,竟忘了答话。
“先生...”
“殿下不必唤我先生,我只比郡主虚长十岁,叫我名字就好了,知恩必不负殿下期望。”知恩绽开一个清淡的微笑,不想对上如缨的大眼睛,女孩眸子里掩饰不住的快乐,还是个小女孩啊,伤疤没好便忘了疼。
王府修竹园,一处雅致精巧的所在,从此成了陆知恩的居所,园子离正厅同知堂不远却僻静,正适合休养身体。此后十年间,修竹园几乎承载了陆知恩一生的羁绊。
这不争气的身体又开始捣乱了,陆知恩方落座,心口绵密的疼痛又蔓延开来,只好闭上眼睛粗喘几口气。再睁眼却见小郡主正用胖胖的小手轻揉他胸口,力道刚刚好。
“如缨向父王发过誓了,一定好好跟随先生习字,如有不好的先生莫要顾及身份,打我便是。先生再不舒服时随时唤我,我给先生揉胸口,”如缨轻抚知恩胸口,不小心牵动后背伤势,口中“咝”的一声,“今日让先生看笑话了,如缨身上还有伤先去母妃处上药,晚间再来看您。”
知恩心中莫名甜甜的,算来女孩快要十岁了,十岁的女孩子就算再泼辣也是害羞的。王妃偏爱桂花,就连这修竹园也遍植桂树,正是桂花盛放时节,知恩用力撑起身子往门外走,目送那个娇小的身影在花海中渐渐远去,女孩不时回头偷望他,被他发现继而扭过头。第一次,来自女性的温存满溢他的心,随即又冷下去,过一天少一天的人,有何权利说爱与不爱。
玉铃扶自家公子慢慢回房躺下,果然是舟车劳顿,公子一躺下便熟睡过去。也好,这一月公子在路上时病时好的,常常半夜被胸口疼醒,早该好好睡一觉了。
玉铃阖上门扉,院子里落英缤纷,一树桂花泛出好闻的清香。他轻叹一口气,回身拂袖而去。
☆、清平乐
东宫后殿,太子刘炯一气之下捏碎手中白玉茶杯,鲜血从指尖汩汩流下。毓阳宫中事,早早便在宫禁内外传遍,自是不会逃过太子的耳朵。
上皇近些年精神愈发不好,便常常唤些曾孙辈的孩子去毓阳宫陪他说话。这日,钱家公子成爵正从吏部出门准备回府,毓阳宫内侍程德风尘仆仆赶来叫住他,因钱母是太后本家侄孙女,上皇刘楷自然对这个孩子也亲厚些。而钱大少风流纨绔,近年才凭祖荫做了个吏部文书,他也未换衣便直奔毓阳宫,没曾想前脚踏进宫门却见到正与上皇说笑的平州郡王。郡王一直带兵驻守北疆,此番回宫便先来见过皇曾祖。钱成爵上前见过礼,听这祖孙二人相谈甚欢,只好坐在一旁,手足都甚不自然。
景运四年,大陈皇帝刘深亲征福建海疆,初封郡王的刘坪为随行副帅之一,十六岁的平州郡王自小习武,十岁从军,十四岁便立下军功,虽地位尊崇但与军士同甘共苦,其治军严苛,军士却由衷佩服。如缨自小跟随她的坪哥哥长大,军中也不少去,于是也爱舞刀弄枪,文字女红却不甚上心。彼时这钱大少与刘坪关系不好不坏,钱成爵被父亲塞进军中南征海疆已是老大不愿意,后来又因酗酒被刘坪撤了百夫长挨了三十军棍,刘坪自认不愿与小人为谋,但钱大少却是个心眼小的,二人由此结下梁子。
“许久不见坪儿,在军中又结实了。成爵你来,你兄弟也许久未见了罢。”上皇招手让钱成爵靠近些,慈爱的眼神投向这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仿佛回到年轻时随父亲东征西讨的年代,那时四方鼎立,民不聊生,父亲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成爵这些年自是不如郡王风生水起,陛下将微臣放在吏部,就那四方的天空,能有什么抱负。”钱成爵满脸讥笑,眼见刘坪面色愈发不悦,乐得看笑话。
“哦?想必成爵栋梁之材,陛下却误以为朽木了?”刘坪面色一转,迅速将先前姿态掩住,皇祖父封平州郡王时的嘱托,帝王家的后代,喜怒绝不形于色,“呵呵,太爷爷您看,成爵这是对皇爷爷有意见了呢。”
上皇抿一口清茶:“皇帝自有想法,爵儿未免落得刻薄了。爵儿以后还是少说这类话吧,免得哪天祸从口出。”
一句话堵的钱大少许久未发一言,如缨不方便见外男便一直躲在帘后偷听,险些笑出声来。只见得她的坪哥哥如此机智可爱,年龄渐大越发俊朗的容颜,不知迷死宫内外多少少女。女孩灵机一动,偷来一身内监衣裳,决定捉弄一番这钱大少。
许久,如缨掀帘端出茶盘,按尊卑先上皇再郡王奉上茶点,祖孙二人一惊却未发一言,如缨调皮眨眼给二人示意莫惊。这钱成爵却未见过襄阳郡主,还以为只是个年轻内侍,不免少了几分提防之心,如缨靠近,随手装作不小心打翻茶杯,滚烫茶水溅了钱成爵一身。
“奴才愚笨,脏了大人官服。”如缨忙从胸口掏出手帕擦拭,但见钱大少藏蓝色官服被擦出一道道红色印子。钱大少不禁大窘,赶忙起身告退。刘坪见状再也忍不住大笑,缨儿你是偷了太后一整盒红色眉黛吧,太后发现了可要可劲罚你了。如缨也撂下帕子,倒在哥哥怀里笑的前仰后合。
钱成爵就穿着如此一身花官服经过宫禁长廊,路过内监宫女不计其数,纷纷侧目轻嗤,大少心说这回丢人丢到天家不算,都丢上天去了。
上皇看到两个曾孙大笑的样子,长长叹一口气,少年不识愁滋味。
“殿下,微臣回去定当好好惩罚我子,殿下贵体为重,万不可动真气。”钱声亭跪在太子刘炯下首,已经是一身冷汗。除贵妃本家嘉阴吴氏,钱氏是唯一表态的□□羽。钱氏世代忠良之家,祖父辈钱栋钱梁兄弟随刘楷吞并北方六国,收岭南三苗,是大陈开国功臣,到钱声亭一辈,家族三代兴盛不衰。太子阴鸷满朝皆知,这位主子爷从来是皇子中最难伺候的一个,皇帝从即位起忌惮党争,却碍于上皇面子睁一眼闭一眼,结果任由世族做大,竟渐成隐忧。
太子回身叹气答:“平州郡王十四岁携百人端掉海贼楚里老巢,十六岁封郡王,十八岁封靖边将军长期驻守阴山,他虽未表过态,朝中何人不知他站在淳王一方。这等掌兵权的王子皇孙,日后定是心腹大患。”
“殿下言下之意,微臣是否需要调动岳峦?他现下是平州郡王心腹,然刘坪似乎并不完全信任他。”
“岳峦信佛,心地太过良善。况且之前已经试过,刘坪这个孩子我了解,他不是轻易被说动心思的人。岳峦这颗棋子,不可再用。再有,管好你家儿子,襄阳郡主那个丫头出生时满天霞光,绝非等闲之辈,不可轻易招惹。”
“那今日之事,可否用来做淳王的文章?淳王最近风头正盛,多是拜他那个不省心的女儿所赐,程德来报,上皇在淳王府安插有人,目测对淳王还是存了戒备之心的。”
“还嫌不够丢人?”太子低声训斥回去。“通知程德摸清上皇之意,日后我一定还能抓得到我这四弟的把柄。”
景运六年的中秋,皇族四世同堂总算聚的齐全,往年太后寿诞八月十六,老太后年轻时随上皇南征北战,素来不事奢华,于是这生日也就随中秋一起过。如缨今日穿了一条粉色的襦裙,乌黑发间被母妃插上应季鲜花,除此以外别无装饰,她右手牵着粉嫩可爱的弟弟刘培,从御花园万花丛中穿过,好看的不得了。小姑娘却总觉得别扭,还是在坪哥哥那里自在,骑马劲装来的最为方便,可惜坪哥哥远隔千里,难得回来一次,做妹妹的再想天天那样装扮却是不能了。
席间由皇帝开始,按照辈分依次向太后跪拜贺寿,太后年事已高,碍于身体原因不便饮酒,也以茶回谢。太子坐在皇帝右手边,端爵起身走向淳王所在位置,笑着说:“听说四弟近日又自西南移栽了新品种的桂花给弟妹,弟妹好福气啊。为兄的事物繁忙,可没有四弟如此好兴致,这点哥哥我可是好生羡慕。”一番话说的一旁淳王妃望向自家相公,对上目光的一瞬间羞涩低头,脸上泛出晚霞般的潮红。
“太子殿下谬赞了,”淳王面对太子之言不喜不惊,从容答对,“小弟从来都是闲散王爷,平日只会吟诗作对,侍弄花草什么的。二皇兄日日为父皇分忧,要说羡慕,还是小弟该羡慕您才是呢。”
太子刘炯最烦各皇弟称呼他皇兄时前面带个二字,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他听出淳王故意挑衅的话音,一时面露不悦,又迅速压下这股无名之火道:“还不是太子应知应分的事情,等闲下来为兄还要去你府上看看呢,多年了四弟也不邀我去府上坐坐,我园里花草都被我养的零落不堪,这事还要讨教于你啊。”
“二皇兄这么说便是错怪小弟了,小弟自开府后多次邀请二皇兄莅临,我倒要怪二皇兄不给我这个面子呢。日后驾临我府上,一定好生接待。”
呵呵,皇帝闻言心说,朕的一个个好儿子,表面兄友弟恭,还不是各怀鬼胎。
如缨此时望着天边圆月,却不知何故走神到了九霄云外,那个高大却单薄瘦弱的身影,自第一面便挥之不去,这团圆佳节,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待在修竹园,举目无亲,该是多么孤单。
陆知恩披衣坐在院中石凳上也望着那轮月亮出神。
“玉铃啊,又是一年中秋了呢,也不知道师父如何了。”
“庄主前日捎信过来,说山庄一切都好,公子在外保重身体切勿挂怀。公子,有些事庄主不便出面,但他老人家还是很想你的。”
是啊,徒儿也想您了,师父一定保重,要亲眼见到徒儿成就大业的那天。
☆、念奴娇
中秋后的第三日,淳王府。
刘坪一袭浅蓝色郡王服制出现在同知堂,一改平日黑色劲装,倒是凸显了几分风流才子的气度。侍女钟灵奉茶,刘坪温文尔雅地双手接过,还不忘道一声谢,说的钟灵面露娇羞,双颊绯红。外传平州郡王的手腕都用在军中,待下却是宽严相济而礼数周全,从不苛待下人,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身份尴尬,全然一副谦谦君子,贤王风范,比起当年璠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爷你看坪儿,这礼数越来越周到了,若这样下去还不定多少女子倾心于你,也不知未来谁家女儿有这等好福气,能做坪儿的王妃呢。”淳王妃轻启朱唇,调侃起了这个坐在下首的孩子,近年郡王与王府走的亲近,又屡立战功,王府上下也觉得脸上有光。
“王妃婶婶这话从何说来,我还未加冠,先不论谁家舍得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上战场的丈夫,再说匈奴未定何以家为,一时我还考虑不到这些事情呢。”
“我等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国家大事,能操心的不过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情,哪天坪儿看上谁家姑娘还要告诉婶母一声才是啊,婶母去替你说和。你们叔侄还是谈正事,妾身与钟灵她们一起告退了。”尤氏起身告退,夫妻深情对望,百千恩爱溢于言表。
王妃尤氏之父目前赋闲在家,是新朝开科考后第一位状元郎,曾官拜大学士之位,因言辞得罪吴贵妃娘家一族愤然辞官回乡。尤老爷学富五车却膝下单薄,仅有一子一女,长子尤宝璋是北府军主帅,军中不看爵位高低全凭本事,平州郡王也不过是其麾下副将;次女采蘩却继承了父亲的才分,自小书画在贵族女眷中拔得头魁,采蘩与当时还未封王的刘焕从小青梅竹马,不想这深情却凑巧成了一段姻缘。时光荏苒,婚后十年,夫妇依旧恩爱如初。
侍女钟灵有意抬眼望刘坪,刘坪颔首为礼。却不知,只一眼,便情根深种。
“日前尤将军信中言及北境虽连年有流寇骚扰,但是多年未起大的战事,然北府军多年未战早已懈怠不堪,加之粮饷不足,军心不稳,军中早不是从前光景。坪儿如实说来可有此事?”
“此事不妨如实告知王叔,如王叔所知,户部这掌管天下钱粮的机构,名义上属于朝廷实际却由贵妃母家控制,皇爷爷多年任由吴氏一族做大,已经成不可挽回之势,吴念祖做了多久尚书,北府军便被克扣了多久军粮。尤将军近半年认真观察过北方流寇,这些人喊着日常匪盗的哨子,却绝不是一般人物,他们熟悉中原兵法,善于周旋,将军未得君命不敢擅动只能观望。再者那蒙古昆越汗王虽早向我朝称臣,依旧不改狼子野心,将军担心一旦北方开战我军万万难以抵挡其势头,”刘坪起身下拜,低声说道,“王叔想必也看见了,我朝如今表面盛世太平,实则内忧外患,王叔素来有志于皇位,现在是该出山的时候了,侄儿身份尴尬很多话不好说,北府军之事还寄望于王叔。”
淳王连忙扶刘坪起身答:“好孩子快起来,你这样可是要折煞王叔了,我借病韬光养晦多年,朝中形势看的不敢说透彻也大差不差,如今也是该说话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