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缨凑上前去,那是一首小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知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先生也喜欢苏子的诗?唐宋大家,苏氏一门即占三席,与魏时三曹齐名,如缨一直是佩服的。然苏子一生颠沛流离,到老依旧天涯浪迹,于是不免悲叹人生无常,先生正值壮年,莫做这般哀伤之言吧。”
“苏子虽一生漂泊,但年轻时也是壮志凌云,力求革除时弊,不料前有变法阻挠,后有小人当道,苏子只得壮志未酬。而其心性旷达疏朗,虽百折而不摧,可叹山河破碎风飘絮,只得身世浮沉雨打萍。”陆知恩慨叹,古往今来,哪个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如缨不由得握上陆知恩冰凉的手指,感到先生脸色苍白,心中一紧,莫名心疼。陆知恩默默抽出手来谢绝了小姑娘的好意,虽时值盛夏,但一场雨后的长安城还是凉意四起,陆知恩身体刚刚好些受不得风,便紧了紧衣襟回身往里走去,却见小姑娘执起方才用过的笔,煞有介事地落笔,笔尖落下与自己几乎完全一致的字形。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 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这首古相思曲,送给先生。先生生辰快到,如缨一身上下都是王府所赐,送什么给先生都未免是俗物。先生且收下,聊作一乐罢,”小女孩低头,面上飘过一片红云,“至于方才先生所写的诗,不妨放在如缨这里作为回礼可好?学生也钟爱苏子,日后还要多向先生讨教呢。只希望先生日后在如缨面前能多笑一笑,人生已多愁苦,何不及时行乐,先生自己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修竹园的侍女们可是观察得仔细着呢。”
一番话说的陆知恩也面露尴尬,是吗,南安山庄的女孩子也这么说,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不常出门,回回有侍女侍奉汤药便微笑回礼,笑容顿时让人觉得,整个山庄的天都明亮了三分。
“再有,先生钟爱庐山云雾自是好的,但如缨素知先生胃寒,过于寒凉的茶饮也是伤身,今后若是再饮,学生看见可要责怪先生不爱惜身体了。”
陆知恩听之心中感慨,我的小姑娘啊,你的先生能得你如此垂爱,何德何能。
☆、凤栖梧
是夜,黑衣人身轻如燕地掠过东宫围墙,进得院内,忽见一名内侍打着灯笼四下张望,似在等什么人。黑衣人学布谷鸟叫了两声,吸引到那内侍的注意,遂轻身跃下屋顶,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那内侍忙上前打了个千儿:“玉爷。”
黑衣人解下面纱道:“你家主子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随即从怀内掏出手掌大的锦缎递与内侍,锦缎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端正美观,内侍原是不敢抬眼去看,也抬首多望几眼过去,黑衣人见此忙收进袖口仔细叠好,才放心交给对面人。
“玉爷辛苦,日后我家主子还要多多仰仗于您,主子爷说过了,不能亏待玉爷,这是给您的酬劳,”内侍边说边从腰间解下一钱袋,“五十两银子,请玉爷笑纳。”
“在下除了报恩别无他意。只希望日后太子爷成就大事,放我一条生路就好。”黑衣人冷脸以对,婉拒不受,呵呵五十两银子,打发要饭的呢,我家府上还不缺你这五十两。
“既然如此,玉爷这边请,国舅爷吩咐见到玉爷一定茶水招待,只是现在国舅爷正与主子议事,不好脱身相陪,还请玉爷自便。”内侍说话间俯下身子,右手示意黑衣人去往延年殿。那边正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恍惚是另一番世外桃源。就太子那般纨绔,哪里是什么议事。
“我家公子近日身子不爽,在下便不多做停留了,至于茶水,日后有的是机会喝。”
黑衣人话刚说完,但见脚尖点地跃上屋顶,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内侍一时不察,便连话也未来得及接上。
前朝泰和末年,时局不定,生灵涂炭。玉铃原籍苏杭甄氏,母亲早亡,家父不堪战乱之苦携子向北方避难,不巧遭遇流寇,行李盘缠全被劫去。甄父一身才学不得施展,本就内心郁结,又初来江北水土不服,不久便饿死于北逃人群中。四岁的玉铃冻饿将死之时,幸得当时的吴氏一族搭救挽回生命。吴氏救回自己性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岁月流转,几年后玉铃得了个机会进入南安山庄,从底层浣衣小厮做起,渐渐贴身侍候山庄公子陆知恩,陆知恩长期病痛不断,但待下谦恭知礼,他也乐得伺候这样的主子。就这样,辗转十几年,庄主教授公子些功夫以强身健体,自己竟也偷学了许多。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公子,玉铃这一生需要报答的人太多,不觉已经负尽深恩。
陆知恩揉揉额头,那日在风口站的时间过久了,晚间竟然低烧起来。一般人一两日便能大好的小病,在他这里却病势缠绵了半月之久。前几日体温刚恢复正常,淳王夫妇携子女前来探病,小小的刘培并不认生,甫一进门便爬上床去抵着先生的头,问些天真无邪的问题,如缨小姑娘却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示意他不要说出那天发生之事,可想而知,她的父王还不知自己这场病的来由,否则小姑娘又要挨一顿骂。
然而眼尖的陆知恩却在淳王衣襟看到一抹不经意的淡绿色。
花蟒奇毒!太子竟然将这江湖最神秘的毒液用在自己弟弟身上,居心太过叵测。
这一夜陆知恩正拥被斜斜倚在床头,突如其来的头晕让他不得已放下手中的书本,轻轻咳嗽一声。
听闻公子在家,姜羽耳廓一动,脚下一点飞身进修竹园内室来,单腿下拜于床前:“姜羽见过公子,近一年不见,师父想念公子可是想念的紧。”
“师兄客气了,你我同出一师门,何必用到尊称,称呼我名字就可。知恩也想念师父,师父身体可好?”
“师父虽年事已高,但常常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多年养成的习惯了,精神好的如同十余岁小儿。师父挂念知恩身体,特命我带些药来,知恩万不得已之时可用来救命,”姜羽说着掏出一血红色瓷瓶道,“知恩切记,这丹药世间仅此十颗,万不得已才可用此药。”
“师兄费心转告师父,知恩大业未成之前不舍自弃,师父放心就是,”陆知恩靠在枕上,用力揉搓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强压下阵阵的头痛勉力开口,“我日前飞鸽传往山庄的事情,师兄查的如何了?”
“一切与知恩所料相同。花蟒毒门之神秘,就在于它从没有一个固定的组织,门下弟子分散在江湖各处,各行各业遍布。他家毒物从低到高分了十五种,那天用在淳王身上的毒是最低一等的。淳王身强力壮自是无事,顶多精力不济些,可知恩你就不同了,之所以病势缠绵半月大多拜此物所赐。去年淳王府从西南进过一批桂花种苗,方才我从外面来,发现这边园子里的树苗大多被施了此毒,用毒之人既让淳王爷不能一心理政,又令你久病缠身,不得不说是一箭双雕。”
“我这身体已是如此,就算更严重一点又当如何。但淳王不同,他是要继承大统的,若此事不能成,师父的一番心意便白费了。”陆知恩默默抓紧被角,惊出一身冷汗。
“知恩不必担心,这毒既然等级不高,自然可解,师父早先已经研制出解药,我撒些在府中很快就可解除。另外毒门与吴氏先祖世交,在北府军中安排一名唤岳峦的军士,那岳峦此刻正潜伏在平州郡王身边,实在是危险至极。”
“查,一定要查,我有预感,花蟒毒门不止有岳峦,太子有极大可能也是门下弟子。若真是这样,以后的事情一定万分棘手。只是知恩心下不忍,还是利用了师兄。”
姜羽见陆知恩努力坐直的身体摇摇欲坠,趁他晕厥前忙上前扶住他,待他缓缓躺回背靠软枕上,才缓缓道:“花蟒毒门当年毒害我父母,若不是师父收留我断不能有今日成就,师父良善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是就我看来灭门之仇不报非君子。知恩放心交给我便是,师父让我来时带话与你,天下大势若能如他所愿最好,若实在不可扭转,知恩一定要及时抽身而退,不可多做逗留。不论几时,你的生命,在师父那里最为重要,知恩想要的想爱的人与事,尽力去求取,你付出这么大代价,师父不会违逆你的心意的。”姜羽见他激动,于是想要说些宽心的话来排解,却不想点中陆知恩心底柔软之处,他听此瞬间泪流不止。
“师兄,经去年那一箭,我早已经失去了爱的力量了。很多事情,我们都身不由己,你不是说过吗,江湖儿女尤其是南安山庄的弟子,最容易也最忌讳的,是求不得与放不下。”
“你心思太细,常能看到一般人目力所不能及之处。但是过于执念于某一人事,于己无利反有害啊。我最怕的就是你这点,你一定要善于排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
姜羽见师弟精神不太好,遂掖好被角离开。玉铃回府换好衣服端药来时,一切已归于平静,陆知恩眼角犹带泪痕,却抬手以广袖拂去。他扯出一个费力的微笑望向玉铃,玉铃心虚,自是心中忐忑。
玉铃你跟随我多年,我却是不能再信你,我们主仆落得如此境地,个中因由你知我知不能捅破。可是玉铃,事情原本的样子,不该是如此的。
☆、离亭宴
“钟灵你说今儿个在太爷爷宫中,如缇姐姐绣的荷花怎的就那样好看了?我就没有这样的巧手,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看,太奶奶总说我再不用心习女红,就没人敢娶了。”正午时分,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如缨自毓阳宫中回来,便撅着小嘴向钟灵要了针线装模作样地做上了女红,也顾不上午睡。
太子刘炯膝下两女一子,长女荥阳郡主如绫由侍妾所出,于景运三年远嫁河东望族柳氏,次女南阳郡主如缇为太子妃庄氏所生,至今还未出阁。如缇自小明眸皓齿,姿色天然,见过之人无不称赞其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南阳郡主今年满十五岁,正当出嫁年龄,所以皇帝贵妃现下正着急给这个孙女寻一好人家,千挑万选终选中吏部尚书吕永德长子熙平。婚事既定,日前如缇也如一般汉家女孩一样行了笄礼,换过庚帖,只待与未来公婆确定日子。虽是天家女儿,见公婆时总还是要拿出点看家本领,吕氏夫妇见未来儿媳所绣荷塘月色帕子,遂跪地谢恩,定下了郡主过门吉日。
南阳郡主在帘后紧握着如缨的手,听此一片红云掠过双颊。皇家女孩不多,如缨自小除了坪哥哥,就喜欢和如缇姐姐玩在一处,虽父辈不睦已久,她俩却感情深厚胜似亲姐妹,二人相处的久了眉目也神似,只是如缨比姐姐更泼辣几分。吕熙平是去岁殿试榜眼,当世才子,为人也温柔和善,如缨打心眼里为姐姐高兴。
钟灵看着丝缎上自家郡主歪歪扭扭的针线,顿时哭笑不得,一片好好的荷叶,在她笨笨的郡主手下竟宛如一条不规则的大青虫。这样一个不喜静的女孩子,乖乖待在阁中真是难为了她。
但自去岁先生入府后,郡主却一改往常的任性恣意,乖乖待在漱芳阁中的天数与日俱增,先生身体不好时更是常去修竹园探病。起初府中下人都觉得惊奇,时间一久,看出些端倪,也就不再大惊小怪,只当是郡主年龄大些愈发稳重贤淑了,继而也对这远道而来的先生青眼相加。
而钟灵却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心,皇家的儿女虽锦衣玉食,付出的代价却是事事不由人,就连身份尊贵如此的太子女儿尚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大事。都说王爷和太子在朝堂上明争暗斗,就郡主这个脾性,万一哪天是会吃亏的。还有那远在北境的男儿,都是天家的骨肉,还不知命运会将他带向何方。
“南阳郡主是许了婆家的人了,我家郡主却学人家想做得一手好女红,莫不是心仪谁家公子了?”钟灵是自小伺候郡主的贴身侍女,长了如缨几岁,又天性活泼,于是在主子面前说话也少些忌讳,看玩笑更是家常便饭。
“钟灵姐姐你又拿我说笑,我才多大,还没玩够呢动那个心思做甚?”如缨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嘴上不说,神色间却将小女儿的心事暴露无遗,“今日我在帘后偷看吕家夫妇和他家吕熙平,也就是吕熙平长的还算俊朗,与我如缇姐姐很是相配,否则姐姐要嫁个丑八怪还不得哭着回东宫来。唉,姐姐就是生性太柔顺了,竟不能为自己终身大事说一句话,要是我的话,不喜欢的人我是万万不肯嫁的。”
“那谁家公子能入我家郡主慧眼呀?以郡主的标准,陆先生可算是美男子了?”说话的是钟灵的孪生姐妹毓秀,更加是个有话直说的,毓秀从廊下端了清水过来,撒上花瓣给自家郡主净手。如缨顺势伸出白嫩双手,简单洗过后用白色丝帕拭净水珠,指尖生出玫瑰的幽香。
“毓秀可不要说我,哪次跟我去修竹园时你不是兴高采烈?你的玉铃哥哥可好生等你呢,指不定哪日,毓秀姐姐倒是要先我一步嫁出漱芳阁去了。”如缨说着便蘸了盥手的水,往毓秀脸上弹去,毓秀也不示弱,回手也弹了如缨一脸的水,不一会主仆两个竟在一处闹的不可开交。。
“妹妹莫要再闹了,话说回来,我姐妹俩可是好期待郡主的夫君是什么样子呢,我家郡主这么聪明的女娃,待到了适嫁之龄,上门提亲的可不要踏破了门槛啊。”钟灵拉开妹妹给这场闹剧做了个收尾,随手用丝帕拂去如缨一脸水汽,如缨却也不气恼,还是小女孩家心性,玩起来便没了规矩。
“我刘如缨才不会随便嫁给什么人,不喜欢的,门槛再高我也不愿去受那个罪过。若是遇见有缘人,浪迹天涯我都不怕。”小姑娘顿了顿缓缓答道,几家女儿没曾想过自己今后的郎君是何模样,可是女儿家的一生好长啊,为什么一定要委屈了心意,付出了一生,却未必能换回那人的一眼柔情。
上皇刘楷近日常常强打精神呆坐在毓阳宫中,见老妻带领吴贵妃太子妃等一众宫娥为曾孙女做出嫁前最后准备,心中平和满足。有生之年,也曾赴过琼林宴,也曾打马玉阶前,少时沙场点兵,一呼百应,老来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疼爱的曾孙女也要出嫁,也便放下心来。
景运七年九月十六,吏部尚书吕永德长子熙平,正式迎娶太子嫡女南阳郡主刘如缇。进入九月,平日熙来攘往摩肩接踵的朱雀大街便已经空无一人,日日有内侍在街边洒扫尘土。当日更是热闹至极,东宫嫡女出嫁,送嫁队伍浩浩荡荡,这头已经走到尚书府内,那边才刚刚迈出东宫正门,一眼不见边界。如缇身着凤冠霞帔含泪拜别双亲,由侍女搀扶着迈上吕府迎亲花轿,十五岁的姑娘,从此嫁作他人妇。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仪宾吕熙平身穿绣满金线的大红衣袍,身下是皇帝所赐高头大马。朱雀大街两侧商家都闭了门扉,纷纷聚集在街上向一对新人抛撒鲜花。如去年高中榜眼时一般,吕熙平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