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景运八年仲春三月,淳王府的春天来的甚是及时。自淳王府落成那日,同知堂外从来都遍植桃树,远远望去,满园桃花有如蔽日彤云。
春气满林香,春游不可忘。
落花吹欲尽,垂柳折还长。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装。
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阳。
因淳王妃尤采蘩一直不怎么要求下人,便有许多地位或高或低的女孩子趁闲暇结伴而行并肩赏花。陆知恩自开春后身体渐好,这日自觉体力充足,正欲缓缓向同知堂去,玉铃还是不放心遂搀扶自家公子出门,只见陆知恩身着他平日爱穿的那件天青色深衣,凭借玉铃手臂力气在花丛中缓缓而行,那边同在赏花的如缨,竟透过枝叶看的痴傻。
一冬几乎不出门,陆知恩没走几步路便一脑门汗水,玉铃掸净石上尘土扶公子落座歇息。陆知恩见他的小姑娘款款而至,掏出帕子为他拭去额上细汗,嘴里还嗔怪着先生不疼惜自己等话,欣然微笑。如缨自上皇太后仙逝后一直心情不佳,今日也是被毓秀硬生生拽出漱芳阁来赏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任谁观之都心胸畅快。
知恩扬起手臂,轻轻以修长手指拂下小姑娘发丝上花瓣,他身高近八尺,站立时因久病有些微微驼背,但即便坐下也不比对面的女孩矮许多。女孩发丝浓密细软,犹带奶香,我的小姑娘啊,我想要倾尽一生护你周全,看你一天天长至亭亭而立,嫁与你选定的如意郎君,子孙绕膝。若干年后,我可能早就不在世间,你若能偶尔想起我,便是你的先生一生之幸。
“毓秀姐姐也马上出阁了,她能嫁给玉铃,也算一面合了她此番心意,一面不用离开你我去外面受苦,岂不两全其美?”如缨远观北边彤云下一对如玉璧人,默默说出以上那番话。日前如缨晚饭时无意向双亲提起玉铃毓秀有情,母妃虽挂念舅舅,也谈及王府已经多年不这样热闹,笑着揽下为二人操持婚礼的差事,因而现下毓秀已经是待嫁的姑娘。
“玉铃如同我的兄长,他要成家了我自然高兴。毓秀随郡主多年,必能成为玉铃的好贤内助,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可是我身无长物,也不能给玉铃拿出些像样的彩礼,到底还是委屈了毓秀姑娘。”
陆知恩暗忖,与玉铃主仆多年,情义更胜兄弟,却走到今日田地,虽然并非自己所愿,但君子当成人之美,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陆知恩默默攥紧了拳头,自己原本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又有什么感情可讲。
玉铃深情望着比自己矮了三寸不止的娇小女子,小女儿也娇嗔,举手投足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欲说还休。
不愿打扰二人互诉衷肠,如缨一路轻轻搀着先生在通往同知堂的石子路上缓行,放低了声音道:“坪哥哥自年下便无消息传来,现下同胞姊妹又快出嫁,钟灵一直心里难受的紧。前日午后我见钟灵姐姐一个人默默垂泪,我和毓秀又哄骗又安慰了好久才破涕为笑,实是苦了她。”
行至堂前,淳王远远走出来相扶,一双鹰目把如缨愣是瞪了回去。如缨见父王同先生有要事相商,知趣地撇撇嘴,一路蹦蹦跳跳地离开去找钟灵。
“靖远将军的事情发生突然,知恩没能帮上忙,实在是有愧于殿下,王妃也定是心下不安。”
淳王听此为妻子心痛不已,当年迎娶采蘩时尤老太爷本就是一万个不同意,觉得女儿嫁到皇家定会受苦,刘焕为此承诺下保全尤氏一门忠良才抱得美人归。尤宝璋远道而来未及休整便奔赴金銮殿,淳王不得已眼见战功赫赫的内兄在众目睽睽下被削去职级软禁家中,年逾古稀的岳父长住乡下不问世事,虽是身体健壮,也急得老泪纵横。
而今形势不利,采蘩却最是识大体顾大局,强忍心中伤感将府内大小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怪罪丈夫的意思。采蘩越是贤惠温柔,刘焕越是觉得对不起她母家,于是同之前比更添了百般恩爱。
“我终于还是辜负了尤家满门的信任,我做丈夫的对妻子尚且食言,又与知恩何干?”淳王说话间轻拍知恩左肩,厚实衣服下瘦弱的肩胛骨还是硌的人手疼。这个云淡风轻的青年,比刚刚入府那年更加瘦了几分,刘焕用尽世间苦口良药,还是不能挽回他身体的颓势。
“太子一党凭借陛下爱重,正欲一步步瓦解殿下手中势力。知恩知殿下心慈并不愿手足相残,但是知恩已经调查的清楚,璠王夫妇当年薨逝并不是意外,”陆知恩一边说一边浅浅轻咳,随手端起一侧茶杯抿了几口,顿了顿道,“璠王当年携妻出游时马车半路损坏,不得已暂借他人车马,却不料车夫是花蟒毒门的人,毒门便一手制造了这场悲剧,其时县府衙门上至县令下至仵作都以为是意外,手段高明可见一斑。”
听到一母兄长被害真相,淳王一时惊惧,无言跌坐在椅子上。半晌回过神来才问道:“知恩对本王说这些,又与太子有何关系?”
“太子殿下,他也是毒门弟子。知恩言及此处,以殿下聪慧该不用我往下说了吧。”
刘焕瞬间惊得无言以对,他早先就预料大哥刘炳的猝逝一定没有那么简单,然而念及骨肉亲情并未怀疑兄弟相残。如今大哥去世真相□□裸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他不得不承认太子亲手害了自家兄长。璠王一生贤德,颇受先帝与当今皇帝重视,至今朝野上下仍交口称赞,不论禁宫内侍宫女还是宫外众臣百姓谈及当年璠王,均感叹英年早逝天妒英才。也就是自璠王去后,太子才渐渐凭舅家崭露头角,皇帝却因刘焕的降生陆续给爱妻长子带来厄运,表面甚是慈爱,实际上刘焕却是受尽冷落。
“只是苦了坪儿这孩子,年少而孤,少了多少孩子该有的快乐童年。知恩与坪儿结义兄弟,万万不能将此事透露于他。坪儿他军中习性太容易冲动,若是知道真相不定会做出何事,北府军现在万事皆需小心,不可再出乱子了。”淳王想到刘坪与长兄七八分雷同的英俊眉目,□□分相似的纯良心性,小小男儿弱冠之年就背负国仇家恨,背后即便千般苦万般难,人前仍是笑容以对,心中疼惜得无可附加。
“在下深知此理,既然事情已经发展至此,殿下今后只当做好您分内之事,余下的事情,我自有计策。”
“太子加害我大哥之仇,本王不能不报。殊不知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太子锋芒过盛,用柳问渠横征暴敛修缮东宫花园的事情本王已经摸得□□不离十,之后的事情望知恩费心相帮。知恩身体虚弱,我家小女也不甚省心,这边送去的汤药一定按时服用,不可过于劳神。”淳王说完便站起向青年拱手相拜,陆知恩见此连忙回礼相敬。
“殿下时时顾及在下病情,知恩无以为报,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想要施展抱负,便只有为殿下鞠躬尽瘁而已。殿下为君我为臣,世间哪有君拜臣的道理。”
“知恩本是善良的孩子,应该好生将养身体,过清闲快活的日子才是。为我一己私心如此,原是不值。”
陆知恩远观同知堂外如血夕照,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遥想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司马氏骨肉自相残杀,结果五胡乱华,永嘉之乱,中原世家子弟纷纷衣冠南渡,终是王与马共天下,历史也从此划出一道分水岭。古往今来,最无情是帝王家。
☆、一江风
夏日午后,大槐树的阴凉笼罩了整个漱芳阁,北方的天气日渐炎热起来,树梢蝉鸣不止,伊人却半俯在树下石桌上睡的香甜,精巧团扇被随意搁置在一边。王妃尤采蘩酷爱花草,因此府内景致堪比禁宫御园,各院园子之间也少有围墙相隔,于是便有路过的侍女用帕子掩口轻笑。几日来为了自家妹子毓秀出嫁,即便如缨给她免去了许多活计,钟灵还是忙东忙西累的不可开交,姐妹俩自小无父无母,但新婚夫妇还是要回苏杭甄家拜谒祭祖的。今天好容易把这小祖宗和她家夫君送走,钟灵才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想这一睡便是近一个时辰,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口中还咕哝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如缨小姑娘见状轻声走近,用不知从何出薅了狗尾草编成的小兔子轻戳钟灵鼻孔,钟灵美梦正香突觉鼻尖瘙痒无比,正觉不耐,抬头却正与小姑娘对视,刹那间羞愧难当。小姑娘也不责怪于她,只晃了晃右手中的信封,信封上“钟灵亲启”四个粗犷不失可爱的字正是平州郡王刘坪手笔。
“赤云城的信总算是来了,坪哥哥真是偏心又小气,寄来的书信除了父王的便是你的,却只在父王信中问候了他妹妹我,也不言他事。钟灵姐姐可是让我吃了这好些的醋味,该当如何补偿你的郡主啊?”如缨这两年个子长的飞快,淳王本就身长八尺玉树临风,小姑娘随父亲也长的不算太矮。她蓦然伸直了胳臂将信件举的高高,身材小巧的钟灵竟是怎么努力都够不到。
“我的好郡主可饶了我吧,今晚,就今晚,我一定给郡主做玫瑰白糖糕。”钟灵越用力去拿如缨越是往高了去举,不想却被背后的青年人一把抢到手里,陆知恩可巧走到这里见两个姑娘一处玩闹正欢,便凭借身高优势,笑着抢过信件递与钟灵。
“郡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惯了,现下倒是有先生管着,郡主谁的不听,都不能不听先生的呢。”
“先生...”如缨小姑娘被捉弄一番,跺脚嗔怪于那青年人,陆知恩只是微笑摊手,一脸无辜。
钟灵不由得被自家郡主的情态逗得哈哈大笑,晃着书信道:“既然先生来了,钟灵不便打扰二位便自回去咯。”
“姐姐许我的糕饼可一定要做,如缨馋这一口很久啦。”如缨远远朝那一路小跑的姑娘喊道,随手拿了帕子伸手欲够上陆知恩满是汗水的额头。陆知恩一直体虚,这盛夏天气更易出汗,如今玉铃不在身边侍候,他方从修竹园一路走过来,此时站的久了也是体力不支,便自行坐下任凭她摆弄自己。女孩见他嘴唇青紫轻揉心口的样子,瞬间心疼。陆知恩缓过疼痛来冲她微微一笑,右手轻抬揉上她软软的发丝,以示安慰。
陆知恩知道如缨心中并不痛快不过强打欢笑而已,今早尤府消息传来,舅舅宝璋被软禁在家半年有余,本就一腔怨气无处诉说,这天气陡然一热突然发病,尤宝璋疼爱妹妹本不愿麻烦王府这边,无奈病势越发沉重,已经高热三日余。如缨姐弟从小被舅舅宠爱有加,哭闹着要随母亲一道探望,采蘩却怕过了病气给两个孩子不肯带去。小姑娘在父王那里待了许久难受得眼泪汪汪,正巧坪哥哥有信从北方寄来,心情才稍有缓解。方才逗弄于她,也是为了给这小姑娘宽心。
钟灵接了信欢喜而去,长安城的大槐树花期偏晚,姑娘的裙底无意扬起一地槐花,美不胜收。
钟灵小妹,见字如面。
年前忽闻靖远将军事,不胜激愤,然刘坪此生深受军中恩情,必竭力以报朝廷。此番几月未归京都,并非有意,兄深知小妹必苦苦相待,惭愧不已。如今情势暂定,久未通信,深以为念。事发突然,王妃婶母必寝食难安,且如缨年纪尚小正需提点,知恩兄身体有恙最要静养,望妹代我问候。
卿心似铁,则我心匪转,愿妹努力加餐,诸事勿念,兄年轻力壮,必善自珍重。别亦良久,甚以为怀,何日相见,惟登高延企。
凭北风以抒怀,托鸿雁乎寄情。候鸟来归有信,相逢之期不远。
刘坪顿首。
钟灵眸中含泪,久久怀抱着书信不肯放手。你一个人在荒凉的草原上,举目无亲,衣被单薄,努力承受孤独忍耐寂寞,如此英雄气概的男儿郎,能一生追随该是三生有幸。
长安盛极一时的乐坊共两家,长乐坊舞女曼妙舞姿名声在外自不用说,南吕阁本因汇集天下琴师占尽风骚,近半年来却被一个小小的五音坊抢了风头。金陵琴师秦碧云一手好琵琶人尽皆知,其人自视甚高,南吕阁曾重金求取佳人一顾,不想秦碧云却与五音坊签下两年契约,个中缘由据坊间传闻,交口称赞者有之,不堪入耳者亦有之。秦碧云江湖历练多年不曾挂心,一笑而已。
钱成爵自那日识得美人面,便日日光顾五音坊,佳人手抚琵琶远望于他,二人眉目传情,看的座中宾客无不心中嫉妒。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本来是送别的诗句,秦碧云随着琵琶轻声唱和,歌声中却传递出他乡遇知音的心满意足,一时五音坊内众人皆醉。钱成爵虽纨绔公子,但身长七尺有余,相貌堂堂,风流倜傥,听此天籁之音瞬间也忘乎所以,轻击面前桌案以歌声相和。碧云见他起身朝台前走来便收敛了歌声,更加将手下琴弦弹的欢快,轻拢慢捻抹复挑,音节陡然一转又更换一曲。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满场无不为之动容,众人皆起身来随节奏而歌。但见台上如一对男女眉眼如水,竟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一对仙人。
碧云眼波一转望向身边玉山一般的公子,恍惚回到往日情窦初开之时,劲装青年以宽大手臂搂着她稚嫩双肩,道此番下山归来必求师父给他们操持婚礼,却不料那山一样的郎君此去再无归期,终葬身海底,尸骨无存。碧云此后带着家传琵琶四处流浪,也将心扉关闭了十余年,满心阴霾却一瞬被这明明不能成真的梦境透出一道光芒。他不是那人,但音容笑貌竟像了十足十。
钱成爵也望向一侧的美丽女子,眼见她羞涩低头面露红云,遂打横抱起这娇羞的女儿家径直上了楼去,也不去理会满堂的嘘声。饶是女子见惯世面却也一瞬惊惧不已,在他怀中用力踢打双足,鞋尖绛紫色绣球上下摇摆,煞是好看。
上得楼来,有小厮十分有眼力见地主动引导二人入一精美房间内,楼下众看客目光一路上楼去,正欲看这二人如何行事,钱成爵虽然风流却君子气度,在众目之下放下了碧云,躬身一拜道:“与姑娘不过两面之缘,成爵虽有情也不能有损姑娘声誉,方才情之所至过于唐突还请见谅。”
碧云霎时间被这青年的诚心感动,没想到他竟是那样克己复礼的男子。她双手放在身前缓缓一福:“公子如此爱重民女,该是民女大幸,唐突之语又从何说起。”遂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都道钱大少最近极少光临帝都烟柳巷,原来真是遇见了佳人。钱成爵自觉对秦碧云,已经由最初的欣赏与爱慕,现在又上升为一种由衷的敬重,秦碧云这样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应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多一份染指都是玷污。
想及此处,碧云心下轻叹一口气,莫名的心疼这个实际年龄比她小了近十岁的孩子。这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孩子,心性单纯可爱,不擅洞察人心,终究还是将一片真心错付了。
☆、水龙吟
未央宫朝堂通往宫外的巷道上,三三两两身披朝服的臣子正陆续从禁宫离去,正是早朝结束时分,虽秋高气爽,中午太阳还是毒辣,这早晚温差大的时节里,气候最是不定。
五日前,皇帝刘深夜宿重华宫冷淑妃处。淑妃今岁三十有一育有皇子,本身有些才分,是以自视甚高。冷氏自己正当盛年却眼见吴贵妃人老色衰不减盛宠,本就心中不忿,这日突然蒙天家眷顾自是心中无尽欢喜。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值千金,殿外一声巨响划破长空,只见得不知何方匕首牢牢将一四方蜀锦钉于外面柱子上,一瞬间惊醒了重华殿内外主仆。刘深命李宝善呈上那方锦缎,见上有“颖园贪赃”四个血书红字,一瞬间大惊失色,丑时不到便离了重华宫而去。冷淑妃恭敬侍奉在御前,墨黑秀发曳地而跪,却只剩了目送君王离去而不敢言声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