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边侍卫一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不几日便将相关事宜查的有了大半眉目。颖园乃东宫后花园,去年正经历一次大的修缮。刘深偏疼太子朝野皆知,当时便拨下数千两银子为整修用度,而东宫还是以征收人头税的名义收取不少不义之财,直接经手人便是户部柳问渠。
这日早朝过后皇帝召太子淳王至养心斋,未发一言先怒从心头起,随手将锦缎摔向太子刘炯道:“看你做的好事!”
“父皇明察秋毫,儿臣园子是花项巨大,但所花银两事无巨细均据实上报朝廷,儿臣又岂有胆量做那贪赃枉法之事,若信中所言非虚,送信之人何不现身以实相告?此等模棱两可之言,说话之人何等居心昭昭可见。”太子接过锦缎后便长跪于地,淳王上前欲伸手相扶,被他一把推开。太子目光阴狠地望着自己这位四弟,一副要把人吞下去的架势,只是碍于父皇在场不好发作而已。
“朕早说过,你如何行事朕皆不管,但只有一条原则不得逾越,便是不可为一己方便惊扰黎民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出了此等大事,一国太子不先罪己反追究他人居心,是储君之所为吗?”
毕竟已不再年轻力壮,皇帝一时气极便双手扶住几案用力咳喘起来,淳王忙上前扶住父王摇摇欲坠的身体道:“皇兄一向勤政爱民,多年为父皇分忧解难,此事必是有人栽赃陷害。父皇日日操心国事,须保重龙体才是。”
太子跪在下首鬓发散乱,虽然心内打鼓却明里还要装出认错悔改的样子,心中暗想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嘴脸。罢免尤宝璋方半年多的时间,淳王一党暗地里就开始了报复。看来之前还是小看了这个赋闲在家许久的四弟,只是嫡庶始终是母妃与自己心中隐痛,现在淳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有高人相助,自当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太子转念一想,顿时心生一计。
次日,皇帝下旨将柳问渠下狱择日问斩,太子禁足,无事不得离开东宫半步。淳王嘴上不言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兄弟俩终究还是闹到了这个地步,本来并非自己所愿,却一时想到那个瘦弱青年人说过的话,心也是狠了下来。
长安至苏州城几千里之遥,玉铃夫妇一走数月未归。玉铃走之前念及公子身体,道家中无人不必费心回去一趟,还是被陆知恩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动了心思。而陆知恩多年来习惯了玉铃的照顾,虽说淳王为此派了十几年的老管家福禄贴身服侍他的饮食起居,毕竟福禄年老精力不济,又不熟悉知恩状况,不免百密一疏。几月来陆知恩小病不断,一直都是懒懒的不愿行动,连修竹园的门也很少出,天气冷下来更是常常咳嗽不止,断断续续地给如缨上了没有多久的课程便浑身疲乏,所幸小姑娘玉雪聪明很多事一点即透,倒也免去了他不少心思。
母亲三五日不到便回娘家探望哥哥,舅舅自入夏后一直卧病,王府这边也派了大夫过去,其间虽然用了不少名贵药材,其病况却是时好时坏。前几日方能在家人搀扶下下地走几步路,尤宝璋便想让淳王快些接妹妹回府料理事务,采蘩却是放心不下不愿回来。如缨无意见了舅舅所用的药方,药性之猛烈让她心中瞬间不安起来。
王妃不在府中许多事情便压在了管家头上,如缨体谅福禄身兼数职精力有限,凡在府内必带着钟灵亲侍汤药,陆知恩早先还不好意思,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
这日简单用过晚饭后,陆知恩觉得屋内空气不够流通,便请福禄搀着来到院子里,秋日晚间凉风习习,福禄将他安置在院中躺椅上,知道陆知恩入秋后双腿尤其怕凉风,便另置一半厚羊绒毯搭于双膝。知恩道过谢,仰倒在靠垫上闭目养神。
“知恩今日气色可比之前好太多了。”说话的是淳王,淳王从修竹园东侧拱门大步走来,手中托盘上正是知恩每日都要服的补药,福禄知趣退出园子去,留下二人说话。
“承蒙殿下郡主时时关照,今日倒是麻烦殿下亲自端药过来,知恩心里过意不去。殿下满面春风,可是有何喜事分享与在下?”
见陆知恩坐起身来,淳王连忙快走两步上前搁下手中托盘,摆正靠垫让他坐的舒服些。陆知恩端起药碗一股脑喝下去,随手拣了一颗酸甜的梅子放入口中,方压制住汤药苦口。
“聪慧如山庄公子陆知恩,会不知今□□廷发生何事?想必这会子,京中早就将消息传的神乎其神了吧。”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知恩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还是殿下福泽深厚。”
淳王听此言站起身来,望向天边下弦月道:“他在你们眼中是太子,但于我而言也是同胞兄弟。若不是大哥大嫂去世与他有关,我必是不愿如此行事。知恩说本王满面春风,我却不知该如何去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有时便显得优柔寡断了。”
“殿下犹豫再三并不一定是坏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何等事情,因此何必执着于一时得失。须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方才淳王所言触动陆知恩心事,于是陆知恩又突然的一阵心悸,也及时收住了话锋。淳王回头见他方才还红润的脸色瞬间苍白,双唇泛紫,便蹲下身来轻抚其后背助其顺气。
“今日不仅麻烦殿下送汤药过来,病中失态还让殿下见笑了。”
“若有一日知恩身体实在坚持不住便告诉本王,本王必不勉强你做这些,原原本本送回山庄去就是。昨日我见太子不知道在做何打算,知恩一定切记保证自身安全,身边亲近之人也不能全信当提防为上。”
陆知恩岂不知个中细节,却还是点了点头。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知恩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王爷先生,福禄自知无礼,打断二位谈话实属不得已。事发紧急,先生正病着不该烦忧,还请王爷这边说话。”福禄自园子外面匆忙进来,这花甲之年的老人跑出一脑门细汗,似乎真有紧急情况着急向自家王爷禀告。多年忠仆似家中长辈,淳王也不忍累到这大管家,慌忙起身相迎,却又不放心刚刚发病正虚弱不堪的青年还是反身折回来。
“陆先生现下已是我府上家人,福禄有话便说,不必回避。”
听得王爷方才说话,福禄终于还是不能再忍眼中热泪,慌忙跪地声泪俱下,带着哭腔道:“尤府消息,宝璋舅爷殁了。”
☆、天净沙
天气还未完全凉下来,风却萧瑟得可怕。景运八年七月二十三傍晚时分,原靖远将军尤宝璋含恨寿终于京都府宅,宝璋妻早逝,身后仅留妾所生子嘉树,时年二十一岁刚刚成家婚配。宝璋生前为保全独子这家中唯一血脉,强令嘉树离家远行,不料嘉树携新妇刚游学至秦岭以南,突闻家中变故,不得不折返回来奔丧。尤老太爷早就返回京中,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此也一病不起。原本刘楷当政时期风光一时的新朝学士府、后来的靖远将军府一朝失势,沦落至如此境地,过客见之皆叹富贵浮云。
中秋前,大半年未归京都的平州郡王刘坪回京,岳峦想念在京中休养的兄长,便也以此为因由也一起至长安城。许久未回,长安城依旧一派盛况,街旁店铺鳞次栉比,货郎身挑扁担摇头晃脑走在朱雀大街上,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偶有街头卖艺伶人艺高人胆大,精湛技艺引得过路客人纷纷驻足。刘坪太久未见这京都街景想念的紧,往那喷火伶人的盘中搁下一串铜钱,伶人见这锦衣公子出手阔绰自是感恩戴德。半年不饮,年轻的王爷也甚是思念集市上的好酒,二人便勾肩搭背前往酒肆取乐。
当年中秋太子因在禁足中,皇三子茂王刘炀代太子行拜月祭礼。席间宴饮正酣,皇帝想着最近发生太多事情,急需添些喜庆,便下口谕封淳王年仅七岁的嫡长子刘培齐州郡王,另赐婚平州郡王刘坪与门下侍中俞登临孙女俞婉。数日后晚间旨意传来,刘坪遂策马至淳王府欲安慰那伤心的小女儿。一弯明月如弓,夜色清凉似水,钟灵斜斜披着衣裳倚靠在漱芳阁外石桌边出神望月,锦衣华服的年轻王爷脚蹬金线皮靴大步流星而至,却在十步开外驻了足,那本该柔弱含泪的女子却目光坚定倔强异常,全不是一般女孩家的情状。
刘坪一时心疼,上前掀起披风将那娇小的女孩揽入怀中,一手轻轻搂住她抽动的肩膀,女孩早解开了盘起的秀发,只以发带轻轻束在脑后,发丝间泛着淡淡的桂花清香。随着刘坪柔和的抚摸,一行热泪终于还是忍不住落在他衣襟上。二人相对无言,眉目流转间万千情意一言难尽。
几日以来,陆知恩觉得身上爽快些,这日正坐在窗前习字,许久不练习手生的不行,连续写了几张都不甚满意,青衫年轻人略揉了揉久站酸痛的腰,盯着那些被自己写砸了的文字出神。
前日姜羽提起外面见闻,说到不知从何时起山庄公子陆知恩已经名声在外,但陆公子平日深居简出一字难求,书法又是天下无双,一时间竟然形成洛阳纸贵的局面。
消息传至当事人耳中,府内众人皆惊,公子却一笑置之,因为数量奇缺,故而市面上所谓的陆公子真迹几乎炒得有价无市,其中十之□□为假。陆知恩深思其间蹊跷,商家利益当先,可真是坑苦了那些个真正热爱的人。
“公子在这风口站了许久,腰背一定酸痛,也该休息了。”玉铃忙撂下手中活计上前去轻轻揉捏公子腰背,陆知恩后背确实僵得难受,玉铃侍候公子多年,按摩手法早就娴熟,经这一按倒还真是舒服很多。
“玉铃莫忙,天色已晚快去照看你家小娘子吧,都是人家夫君的人,再耗在我这里,明日我可又要受你家毓秀的脸色了呢。”
小夫妻恩爱之情呼之欲出,玉铃方回来时正巧赶上公子病发不久,淳王忙于料理尤府新丧,王府节俭惯了下人不多,遇到急事府中人等更是个个难以□□。公子常常心口绞痛,于是他晚间便在修竹园多逗留些时候。不料陆知恩几日后却见平日活泼开朗的毓秀此时却对自己爱搭不理,才恍然大悟过来,自己最近竟病的糊涂了。
玉铃也想念那娇憨的小娘子,得公子允许自然欢喜离去。毓秀刚有身孕一月余,正是最需要丈夫在身边陪伴的时候。玉铃毕竟南方人心性温柔细致,想到几月后就要做父亲,恨不得将那些身上的担子卸干净日日陪伴着家人,有妻子孩子在侧,守着如兄弟一般的公子,就这么山山水水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因此一路有意掩了二人行迹,国舅爷吴念祖一路派人跟踪竟是跟丢了他两个,夫妇二人虽说路途千里丝毫不减游山玩水的好兴致,相关人等却在国舅府上差点抹了脖子。
“先生这会子有空吗?”
陆知恩略在窗下坐了一会复又提起笔来,落笔稳健有力,不一会儿一篇方正规矩的出师表便跃然纸上。雪白的袍子掩映着他更加苍白的面色,知恩略闭了闭眼缓解疲乏,正想进内间躺一会儿,只见得窗边他的小姑娘探出圆圆的脑袋一脸询问。
“自是有空,外面天寒,郡主快些进来。”他招手示意如缨进屋内,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进来,手臂搭着宽大狐裘,陆知恩俯下身子任她披在肩上,一阵温暖袭来,陆知恩不由得抚了抚这上好的皮草衣裳。陆知恩下午方泡了药浴,现下身上弥漫的清淡药香正令如缨喜欢的紧。小姑娘嗅的沉醉,将那皮草用力拢到胸前给先生穿好,满意地微笑。
“天色不早,郡主这会儿该在同知堂陪父母或是去小郡王那里,却到我这里来了,知恩真的受宠若惊呢。”
“舅舅猝然去世,母妃心情不好,父王正着急安慰母妃也无工夫理我,培儿天天像个老学究一样摇头晃脑只知道读书,一点意思都没有,钟灵正和坪哥哥你侬我侬不便打扰。缨儿没有个说话的,也只能来先生这里啦。”
陆知恩细细抚摸那华贵狐裘上丝滑狐毛,面露惊喜之色道:“所以郡主就送来了这个?也太贵重了些。”
“父王新得了这件衣裳,想给先生又怕先生不喜欢,我就说先生穿着一定好看,好看的东西就一定喜欢,这样看来还是我的眼光最毒。”如缨无意牵起先生冰冰凉凉的双手暖着,她的先生天但凡一冷下来浑身便没有一点热乎气,一分也离不了暖炉,练字时间长了更是这样。陆知恩手指修长,手掌瘦弱但宽大,如缨小手一时覆不过来便四下揉搓着,嘴里还时不时哈着热气。
“殿下新得的东西自然是好的,知恩哪有什么不喜欢的道理。”
“缨儿不要这样的答案,这样说来不知先生是真的喜欢还是糊弄缨儿,我要先生真心的喜欢,一点虚情假意也不许有的那种喜欢。”
陆知恩眉眼温柔的望向对面小姑娘,一眼似乎要望尽了山水。对啊,这么可爱的女子,对你为什么要用虚情假意。
“嗯...喜欢...”
你的先生是真心的喜欢啊,因为是你给的,万事万物先生都喜欢。
“先生喜欢就好。缨儿见这么久以来先生为我王府费尽心力未得调养,身子都瘦的脱了形,所以想把好的都给您。先生莫要怪缨儿不懂事,我是实在心疼。”小姑娘说着说着两行热泪竟从眼眶里流下来,陆知恩一瞬间手足无措,掏出帕子拭净小姑娘面上泪花,却不想她竟越哭越厉害了。
“不哭不哭,知恩有错在先惹郡主生气了,以后听郡主的话,善自调养身子好不好?”陆知恩被小姑娘弄的心疼不已,当时就想要将这女孩揽入怀中,只怕身上根根毕现的肋骨硌疼了她,便还是作罢。
“先生唤我缨儿好吗?他们都叫我郡主,我想先生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小姑娘抬头眼神诚恳而明亮,如水的眼眸泛着属于少女耀眼的光,陆知恩心中感动竟然不敢直视。
“嗯...缨儿...”陆知恩低声叫着,心里暗忖,一个大男人怎么回事,竟然让这小女孩弄的不知所措。
“先生声音好听,再叫一声。”
“缨儿...”
“哎。”
小姑娘终于破涕为笑,水汪汪的眼睛正对上陆知恩的目光。如缨趁其不备,踮起脚尖在先生脸颊轻啄一口,马上羞红着脸跑走。陆知恩楞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只见他正含苞待放的小姑娘已经远远跑出园子去,他默默抚上犹带女孩唇香的脸颊,心下一暖痴痴笑了好久。
我的小姑娘啊,我该如何疼你才好。
☆、惜分飞
玉铃近日里说不上的焦躁不安,这点不安他本以为很快就能压制下去,陆知恩却早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头。毓秀孕期月份渐大,前些日子害喜严重,陆知恩原本往这方面去想,久了却发现另有原因,莫不是太子一党已经沉不住气开始行动了?
刘坪刚刚完婚,这日过淳王府后欲携新妇返回赤云城。时气一日冷似一日,陆知恩犯了咳疾又不能饮酒,便只送了贺礼过去,于是他便在夫妇登府门跪拜叔婶时随淳王见了一面。俞婉京城第一美女,是长安城继尤采蘩之后第二名才貌兼备的女子,她站在刘坪身边,他人观之仿佛一对金童玉女,佳人眼眸明亮温柔,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淳王见他们下一辈的年轻人更有些话可讲便放了几人一同出门去,刘坪一路陪陆知恩缓缓而行,如缨在后面同新嫂侃天侃地聊的正开心。刘坪许久不见结义兄长心中十二分想念,陆知恩轻轻咳嗽,本欲说出口的话生生憋了回去,面前的年轻郡王心思善良,从不愿提防什么人,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