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许是这震动来得太过突然,在匾额并爵位赐下后的数日内,朝堂之上反倒有了种诡异的安静,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安静得几乎有些压抑。
而那块“孝义天下”的匾额,在赐下当日,便被悬在了桓氏老宅正房的门楣之上。
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梁柱,秃笔般指向天空,而那匾额上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让每一个行经它面前的人,都会生出一种亦荣亦枯的奇异感觉。
桓子澄立在断壁颓垣之间,仰首望着这块玄漆匾额,面色十分冷淡。
时近黄昏,苍烟落照,晚风拂过这片荒芜的庭院,焦土之下偶尔露出的细草,在疾风下瑟瑟而颤,似是禁不住这冷风的侵袭。
“她近来可有动作?”桓子澄淡声问道,一面便俯下身来,就近观察着那棵细弱的小草,似是在掂量着它还能存活多久。
第919章 晓密室
旌宏稳稳立于侧畔,一头乌发黑得发沉,看上去却是有几分不自然。
“回主公,自搬回老宅之后,她一共偷跑出来了三次。”她叉手说道,语声沉肃:“其中一次是去司空大人原来的大书房,两次则是去了芜园的书房。”
“是么?”桓子澄神色淡然地说道,缓缓直身而起,拂了拂衣袖:“她跑去这两处书房,都做了些什么?”
旌宏闻言,面上便显出了些许疑惑,说道:“她在这两处书房的原址上走来走去,口中嘀嘀咕咕地,像是在按着什么口诀找些什么。而叫人奇怪的是,最后她竟然真的找到了几处隐藏的暗室,十分之……古怪。属下瞧着,她似是对这几处熟悉得很,按动机关也是毫不犹豫,就像是她曾经来过桓府、知晓桓府的一切也似。”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将手抚着发鬓,说道:“说起来,属下在桓府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却还从不知晓,府中竟还有着这些门道。若不是跟在她身后,这些暗室我是一处也不知道的,搞得我这个暗卫头子却是连个小娘子都不如了。”
她说着似是有些怨气,面上也显了出来。
桓子澄没说话,唯身上气息冰冷。
旌宏看了他一眼,便收起了面上的神色,沉声续道:“找到这几处暗室后,她就把每个都打开来看了一遍,过后又原样合上。其后,她就再也没偷跑出来过了。属下瞧着,她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似的,最近吃得也好,睡得也好。”
桓子澄“唔”了一声,突兀地问道:“紫鬼还是每隔几日来一次?”
旌宏叉手道:“是,主公。每隔一或二日,阿紫都会过来一趟,给她施一次迷心之术。”
桓子澄面色淡然地看着远处倾倒的一面围墙。
青砖早已被烧成了黑灰色,其间还夹杂着泥沙与断木,空气里仍旧有着淡淡的焦糊味道。
他转眸看向脚下。
便在他所立之处,在熏黑了的砖地之上,尚余着几许干涸的黑色的血迹。
“去泗水时,我要把紫鬼带走。”他淡声说道,视线扫过前方那面崭新的、光可鉴人的匾额,面色疏冷。
“主公要带着阿紫么?”旌宏的面上划过讶然,旋即便又像是有些不甘心,抬头看了一眼桓子澄的面色,小声说道:“阿紫又不通兵法,主公与其带她,倒不如……带着属下。”
桓子澄原本冰冷的面容上,蓦地便现出了一丝浅笑。
“程宗这又是动了玩心了?”他问道,语气中不见冷漠,唯有几许无奈。
旌宏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地,将头垂了下去,拿脚尖儿在砖地上划拉着,期期艾艾地道:“属下也不是要去玩儿。属下就是觉着属下比阿紫要管点儿用。再者说,听说那泗水的冬天极冷,不必下雪,那泥地里就能冻得刀剑都刺不进去。属下倒是有点好奇,那地方到底能冷成什么样儿?”
对于这位永远长不大的女宗师,桓子澄素来奉行的是“敬而远之”之策的,此刻闻言,他立时便摇头道:“这可不行。程宗还得替我看着那个人,须臾不可叫她离了你的视线。至于紫鬼,她的迷心之术很管用,我在泗水很可能用得着。”
旌宏的脸往下垮了垮,却也自知多说无益,只得无精打采地道:“好罢,那我就留下便是。”
桓子澄看了看她,安慰地道:“等京中诸事已毕,我还想请程宗去唐国走一趟,可好?”
“那敢情好。”旌宏立时笑弯了一双眼睛,手抚发鬓,嫣然道:“到底主公最懂我。”
桓子澄无奈地摇了摇头,面色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冷硬,淡声道:“我走之前,宁宗会交给先生一些药,先生便用在她身上罢,让她多睡一睡,好生养神。”
旌宏便笑着掩唇道:“宁致远这家伙,整天就爱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桓子澄没说话,只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旌宏会意,叉手行了一礼,转身便遁入了渐沉的暮色之中。
桓子澄立焦黑的砖地上,负手望向了皇城的方向。
不知何时,一盏晕黄的灯笼在他的身后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仲秋的薄暮。
他转首看去,便见哑奴提着盏灯笼,正立在瓦砾之上,满目哀伤。
“哑叔还在难过么?”桓子澄问道,语声冰冷如昔,不带一点情绪。
哑奴倒也没否认,黯然地道:“想当年,我被老府君带来桓家时,那边的那棵梧桐树还很小,如今它已然长得这样高了,却终是……不曾躲过这场大火。”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眷恋与不舍,仿佛那往昔的岁月已然被这一场大火焚烧殆尽。
“破陈出新,方能于乱世中求存。我桓氏若想活下去,唯有这一条路可走。”桓子澄说道。
分明是毫无起伏的语声,可听在人的耳中,却有若黄钟大吕,沉音萧萧,直是叫人心神俱震。
“主公恕罪,我失言了。”哑奴立时恭声说,挑着灯笼往前走了两步,递上了一张字条:“宫里传来的消息,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桓子澄接过字条儿看了两眼,便将之交还给了哑奴,微有些怅然地道:“如此一来,我便可安心地离开了。”
哑奴躬了躬身,没说话和,只再度自袖中取出了一个铁制的细长卷筒,递给了桓子澄。
“墨三有消息了?”桓子澄扫了那卷筒一眼,唇角便勾了勾:“这一回他的消息来得倒及时,正赶上大军开拔之前。”
哑奴恭声说道:“是飞鹰传书,方才才到的。”
桓子澄一时未语,只以一种奇怪的手法将那卷筒拆开了,从里头抽出一卷拿绳子捆着的纸来,打开看了看。
随后,他冰冷的面容上便有了一个淡笑:“墨三倒也识趣,拿了这消息来换我安心。”
“他人在赵国,孤掌难鸣,自是一切都得听我们的。”哑奴说道,语气中微含讥嘲:“他只想着做他的墨氏宗主,有了主公这样的靠山,他自是得多靠上一靠。”
第920章 仆不胖(微凉ミ和氏璧加更)
桓子澄将那页纸交予了哑奴,淡声道:“你收着吧。还是那句话,放在你这里比放在我这里安全。”停了停,语声越加冷淡:“告诉墨三,他的要求我应下了,让他随时注意那边的动向,不管有什么变化,都需立时告知于我。”
“诺。”哑奴应了一声,接过纸而小心地收进怀中,面上却是生出了一分忧色,迟疑地道:“主公,那墨氏机关阵十分厉害,主公……一定要如此么?”
桓子澄将衣袖拂了拂,似是要拂去那看不见灰尘,不紧不慢地道:“江、周、杜三姓,合一万三千精锐,再加上朝廷府兵、辅兵、战车、辎重等等,总计七、八万的人马,仅凭我桓氏一姓,一口根本吃不下。”说着他便勾起了唇,若有深意地道:“那巨石阵,不废我一兵一卒,便可将之尽皆扫灭。”
哑奴的眉心皱着,面上的神情越发担忧,低声道:“此计虽好,然那赵狗若是一战得胜,岂不是更加猖狂?岂非更加不把我大陈放在眼中?”
“骄兵必败、以奇克强。”桓子澄一脸淡定地说道:“与赵国军马正面接战,我桓氏一万精锐足矣。然,若不能将后方这些拖后腿的、搞小动作的乃至于要陷我桓氏于死地的蝼蚁们扫尽,又何来阵前制胜之机?”
言至此节,他转眸看向了那块金字匾额,面色陡地凝重起来:“我要这‘孝义天下’四字,传遍三国,威震中原!”
那一刻,他身上的气势忽如排山倒海,直令草木失色,那种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气势,无须剑拔驽张,更无须变貌变色,仅只一语,便已沛然如狂风,扫向四野。
哑奴先是一怔,旋即便满脸欣慰地看着他,眼底深处涌动着心悦诚服的神色,叉手沉声道:“吾,愿随主公鞍马,为主公扫平天下!”
桓子澄闻言,身上气势一收,又回复到了原来的平淡,缓声道:“有哑叔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哑奴待他,始终都怀着一份长辈看晚辈的慈蔼之心,此刻见他这样说,他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担忧,说道:“便是为了主公大计,主公也要小心。墨三其人,极狡,他的话,不可尽信。”
“我自知晓。”桓子澄说道,面上的神情却是没有半点变化:“自搬去田庄之后,我便把鲁宗派去了赵国,另有以青鬼为首的六名鬼将,俱皆听从鲁宗调遣。那墨三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掌中。”
听得此言,哑奴才像是放了心,憨厚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个微笑:“主公安排得很妥当,如此我便也安心了。”
说到这里,他蓦地面色微变,抬头往前方张望了一下,说道:“主公要等的人来了,我去迎一迎。”
“不必。”桓子澄立时拦下了他,面色十分淡然:“以他的身份,还当不得大国手亲自相迎。”
他说着已是看向了哑奴,那张惯是冰冷的脸上,忽尔便像是有了极丰沛的情续,缓声道:“在我心中,这世上,无人及得上哑叔。”
“郎君言重了。”哑奴沉声说道,声音有些嘶哑,憨厚的脸上亦涌出了满满的慈爱:“我是看着郎君长大的,在我心里,郎君亦是最重。”
如此便好。
桓子澄的唇角难得地弯出了一个弧度,看向了哑奴高大的身影。
那个瞬间,他的眼前,似又浮现出了桓府覆灭那一夜的情景。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金御卫布下的枪阵之中,哑奴身中奇毒、背插铁箭,却一次次地冲向他的身边,又一次次地被无数枪尖抵去阵中的神情。
那明晃晃的火把灯笼,照出这位大国手脸上不甘与悲怆,那情绪是如此地强烈,似欲毁天灭地。而他那双赤红的双眼,亦如烈焰般燃烧着,像是要将身体的每一寸都烧成灰烬。
桓子澄很少会去想那晚的情景,因为每每思及,他的心中总会灼痛难忍,仿佛那双虎之目中的火焰,正灼烤着他的心。
若非为了救他,以哑奴的身手,逃出生天还是能够做到的。可他却不肯独自逃生,一定要带着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起走。
桓子澄微微阖起了双眼。
这一世,这位大国手,绝不会再屈死于宵小之手。
他会成为一名勇将、一代传奇,成为史书中最闪亮、最耀眼的名字,成为后世百姓口中的盖世英雄,而不是憋屈地死在某些人的阴谋算计之中。
“人来了。”哑奴的语声忽地响起,将沉浸在回忆中的桓子澄惊醒。
他张开双眸,便看见前方行来了两个人,随后便听见了孟宗洪亮的声音:“主公,我把苏小子带过来了。”
桓子澄被这声音说得愣了愣,旋即险些失笑。
居然把前世的天下第一谋士苏长龄称为苏小子,孟宗这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
不过,也幸得有了孟宗这句话,才让桓子澄飞快地自往昔之中抽身而出,转而专注于眼前。
此刻,苏长龄正是满脸的苦笑。
这不苦笑不行啊。
你说说看,他一个大活人,且还是个最讲究风度举止的谋士,居然就被人跟扛麻袋似地扛了过来,你说他能不苦笑?
好在孟宗在前头就已经把他放了下来,此时,便见这位矮胖的老者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就跟那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似地,捶腰叹道:“老夫是真的老了,扛不动胖子了。”
苏长龄向来四平八稳的脸,瞬间涌起了一阵尴尬。
最近这日子过得舒坦,他确实是长了点肉。但是,胖子这种称呼,他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想他玉树临风、潇洒不群的一代谋士,怎么可能会胖?那多煞风景?
“仆,不胖。”他咬着牙从嘴里蹦出来三个字,一面拿袖子向脸旁扇了扇。
武人就是粗鲁,一句话能把人气个半死。
孟宗倒是没说什么,只用一种“你到底胖不胖你自己难道还没点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便退了下去。
苏长龄简直要被气个倒仰。
这都什么人啊,还讲不讲道理了?
第921章 霜华染
“先生一路辛苦了。”桓子澄冰冷的语声传了过来,立时便浇熄了苏长龄心里的那点儿不快。
他拢住衣袖,上前两步,风度洒然地揖手道:“见过主公。仆来迟了。”
“无妨的。”桓子澄淡声说道,又微有些歉然地勾了勾唇:“时间有限,不及与先生于书窗前秉烛长谈,怠慢先生了。”
苏长龄笑了笑,转首往四周看了一遍,洒然地将博袖一拂:“清风为饮、明月为伴,仆以为,与主公在这里夜话,却是胜于在书房中枯坐的。”
桓子澄顺着他的视线往四下瞧去,却见明月东升,遍地霜华,直将这满目疮痍的桓府旧宅也洗得洁净了起来,他的面上便也露出了一个淡笑:“先生不弃,我自欢喜。”
苏长龄向他躬了躬身,也不再多耽搁,开门见山地道:“江氏拟由二郎君领兵出征。这消息本该早些告诉主公的,只最近这些日子我要准备出征事宜,江仆射亦时常拉着我商讨泗水军情,便没来得及给主公送信。”
对于他言语中的后半段,桓子澄显然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亦只是凝目看着他,问道:“定了由江二郎领兵么?”
“正是。”苏长龄说道,“是江仆射亲自定下的。”
与前世完全相同。
桓子澄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既如此,那些前仇旧恨,便就放在今生一并报了罢。
“有劳先生跑了这一趟。”桓子澄说道,冰冷的语声毫无起伏。
苏长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