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灯笼里散发出幽微的光线,拢住了他的一角粗麻白衫,莹莹有若含光。
  即便穿着如此简致到粗糙的衣衫,这位名满大都的“青桓”,也依然俊美得仿若天上仙人,甚至比平常更多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苏长龄扫眼看过,立时微微垂首,再度语道:“还有监军一事,在江仆射与杜骁骑、周都水三人动作之下,江九郎不日便将回转,薛侍郎——也就是薛允衡——将顶替江九郎之位,任泗水监军。”
  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此事已经定下了,薛中丞与薛郡公暗中使力,却也不曾扭转局面。陛下的意思是,薛家也不能凡事不沾身,总要出几分力才是。”
  “薛二郎么……”桓子澄叹息似地说道,神情微有些怅惘:“若是他监军,于我们却也是有利。”
  “主公明见。”苏长龄躬了躬身:“依仆看来,若是薛二郎监军,则薛氏那里,怕也不会在袖手旁观。若是他们能够帮着我们这一方,却是一支生力军。”
  桓子澄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苏长龄本也是提个建议,至于听不听,那是桓子澄这个主公的事,他这个谋士可管不了这些。
  因此,一语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此乃江氏府兵分布详情,请主公过目。”
  桓子澄垂目看了看那锦囊,却是没伸手去接,而是将两手负在身后,缓缓地往前踱了几步,冰寒的语声蓦地响起:“三千步兵、五百弓手、骑兵千二,另有一支三百人的近卫。此乃江氏府兵分布,我说得可对?”
  苏长龄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了震惊之色,几乎是失声叫道:“主公怎么会……”
  怎么会对江氏府兵的具体分布如此清楚?
  怎么能将人数也说得分毫不差?
  就连江二郎都不知道江氏府兵的具体情形,这位桓大郎又是使了什么法子探听来的消息?
  “世有先天之术,若是运用得当,推演出一支军队的分布情况,并非难事。”桓子澄淡定地说道,抬手掸了掸袍摆。
  苏长龄的脸色都变了。
  这所谓的先天之术,居然能够神奇到把江氏府兵的分布情形算得半点不差,这是怎样的神乎其技?
  他竭力抑住心底的震动,然面上的惊讶却是再也掩不下去的。
  怔怔地看了桓子澄良久,他蓦地一笑,面带惨然地道:“仆苦心钻研先天之数十余载,却不能窥得分毫天机。主公之神机妙算,仆拜服。”
  语罢,屈身拜下。
  那一刻,他是打从心底里敬畏着桓子澄的。
  他跟着的这位主公,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纵使他一向自视甚高、目下无尘,此时亦由衷地觉得,这位青桓,委实深不可测。
  桓子澄垂眸看着他,冰冷的面容上不见半分喜色,唯划过了一痕淡淡的讥诮。
  这就是比别人多活一世的好处,凡事料在先机,总能出奇不意地叫人大吃一惊。而以此法收拢人心、震慑强手,委实有效。
  比如这个苏长龄苏先生。
  这位前世天下第一的谋臣,在这一世,便只能永远屈居于他桓子澄的座下了。
  “先生言重了。”桓子澄缓声说道,面上是与心绪截然想反的动容与温和。
  他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了苏长龄,语声低沉地道:“先生深入虎穴,蹈险地如履平川,若无先生在江府仔细筹谋,又何来我桓氏将来之坦途?”
  苏长龄的面色依然十分惨淡,苦笑道:“就算是当年名震上京的东陵野老,怕也不及主公之万一。仆在江府做下的这些事,委实不值一提。”
  这位青桓,的确让他生出了强烈的挫败感,此刻说话时,他的神情很是寥落,就仿佛宝刀在手意图一搏,却发现对方已然巍巍如高山,又岂是区区一把宝刀能撼得动的?
  那种不得不屈服于更强大、更绝对的力量之下的感受,是苏长龄在旁人身上完全体会不到的,这也让他越发地不是滋味,此刻,他那遍身的萧索气息,似是被这凉夜和月色染得愈加深浓。
  桓子澄冰冷的眸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说出来的话却是比方才还要温和:“先生又何必妄自菲薄?泗水之战,终需先生从旁相助,往后我要仰仗先生之处亦甚多。先生快些起来罢。”说着手臂微一用力,将苏长龄扶了起来。
  纵然这话绝称不上安慰,也不能说是纯粹出于照顾他的心意,却也聊胜于无了。
第922章 忽断线
  苏长龄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直起了身。
  桓子澄跨前两步,从他的手上接过锦囊,仔细地揣进了袖中,温言道:“我推演出来的也只是个大概,想必先生给我的消息,定是比我所知的要详细得多。”
  听得此言,苏长龄总算有了几分挽回颜面的感觉,恭声说道:“启禀主公,仆将这五千府兵分为了三等:有过一次以上战场经验的老兵为一等;从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为一等;另有一等则为身怀武技的高手。将这三等兵员与各个不同的兵种交叉析之,便可知江氏府兵精锐之力量分布。以仆看来,主公可以强击弱、以弱疲强,则可将这五千精兵尽皆灭于泗水一役。”
  他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心气的,此时便将自己的分析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也不再想着等到关键时刻拿来邀功了。
  桓子澄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不多不少的一分赞赏,淡笑道:“到底是先生,熟读兵法,令我茅塞顿开。”
  苏长龄躬了躬身:“仆之浅见,只求不曾污了主公之耳,便是幸事。”
  “先生太谦了。”桓子澄和声说道,一面便提步往前走去。
  哑奴挑灯随在后头,苏长龄则走在他身旁,三个人慢慢地走出了这片庭院,来到了一片烧毁了的游廊左近。
  “江仆射为何到现在还没动静?”桓子澄立在一根焦黑的廊柱前,淡然问道,清冷的语声有若月色,让人心底微凉,“这匾额都赐下来三天了,他为何还不曾上本参我一个‘厚颜无耻’?”
  苏长龄的面上便浮起了微笑,从容语道:“回主公,江仆射曾与我商议过此事,他的意思是,不做出头鸟。”
  桓子澄轻轻地“唔”了一声,面上难得地显出了几分不耐:“他若是总无动作,这一局便难说了。”
  “此局并非无解。”苏长龄立时说道,语气十分笃定:“解此局者,唯有一人——薛中丞。”
  “哦?”桓子澄这下倒似是有些讶然起来,然而再一转念,他便又了然,不由摇了摇头:“江仆射倒真是算得极精,半步多路都不肯走,推着走也不行。”
  “人老成精,虽然他还不老,却也在朝堂里混了近二十年了。”苏长龄品评似地说道,语中毫无敬意,“他与薛允衍并称大都双俊,而在这种事情上,他是情愿退个一步半步地,不去抢了薛中丞的风头。”
  桓子澄冷湛湛地一笑:“朝廷重臣,不过尔尔。”语罢,他的眉心便又蹙了起来:“只是,薛中丞其人,我并不了解。”
  苏长龄苦笑了一下,摊手道:“我一直窝在江府,对这位铁面郎君的了解,也只流于表面,请主公见谅。”
  说到这里,他的面上便又现出了几分迟疑,将手抚着腰畔的一枚玉珮,沉吟地道:“说来也是奇怪,通常情形下,那薛中丞肯定一早就上本弹劾主公了,只他这一次却表现得异常沉默,委实叫人不解。”
  桓子澄闻言,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些什么。
  苏长龄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仍旧在蹙眉沉思。
  “罢了,薛中丞那里,再等两日,他应该就会有所动作了。”桓子澄蓦地说道,语气和以往一样地平淡,“我桓氏突遭大难,他此刻的安静,不过是给我几天时间,让我缓上一缓,以便聚集力量,迎接那一轮又一轮的弹劾。”
  这话说得苏长龄笑了起来,揖手道:“主公此言有理。桓、薛二姓同列七姓,这一点香火之情,想必他还是要顾念的。”
  桓子澄的分析的确也算有理,且以苏长龄的推断,铁面郎君是肯定会有所动作的,所以他也不急。此时他便又道:“总归那匾额已经赐下来了,我们这边已然占据了主动,就算没了薛允衍这个外力推动,主公也完全可以自己主动请缨,来上一出“泣血求战”的戏码,弄个血书什么的,其结果也是一样的。”
  “不可。”桓子澄立时说道,面色极为沉冷:“此事,我不可使半分力道,否则必惹人生疑。先生也需谨记,我桓子澄,必须是‘被迫’前往泗水,方才可行。”
  苏长龄略一沉吟,瞬间恍然,不由点头叹道:“主公深谋远虑,仆远远不及。”
  桓子澄说得一点没错。
  中元帝本就多疑,但凡桓子澄表现出一点主动,则他一定会怀疑桓氏有别的目的,届时,他说不定就又要想出什么别的法子阻挡桓子澄去泗水,那于他们的大局就极为不利了。
  “吾所求者,乃是亲临泗水、领兵上阵。”桓子澄的语声蓦地响了起来,依旧冰冷如昔:“往后一段日子,我便等着天下百姓的唾骂便是。”
  苏长龄目注他良久,躬身说道:“主公忍辱负重,仆诚心服气也。”
  桓子澄淡然一笑。
  他心下知晓,经此一事,这个天生反骨的苏长龄,应该能消停上好一段日子了。
  月华如洗,铺陈在桓府偌大的庭院之中。苏长龄踏月而来,又乘月而去,仍旧是由孟宗亲自相送的。
  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在月色中渐行渐远,桓子澄的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吕时行那里可有消息?”他问道。
  哑奴一直陪伴在侧,此时闻言便上前两步,恭声道:“日前白鬼传信说,吕将军已然表明态度,愿听主公调遣。”
  桓子澄勾了勾唇:“他向来识时务得很。”停了一会,又蹙眉问:“此前,我曾命白鬼彻查墨家潜入大陈一事,此事可有下文?”
  哑奴的面色沉了沉,语声渐低:“回主公,白鬼回报说,这条线查到一半就断了。”
  桓子澄转头看向了他,冰冷的眸光凛然如刀:“此话怎讲?”
  哑奴再度躬了躬身,低沉的语声似被夜色浸染:“白鬼回报说,他顺着墨氏子弟潜进大陈的路线一路往下查,结果却在新安那一带断了线,他四处寻访亦是无果,那群墨氏子弟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第923章 何日还
  桓子澄的面色越发凛然,往旁踱了几步,便将衣袖轻轻一挥:“加派人手,继续查。”
  哑奴沉声应诺,便沉默地退去了一旁。
  桓子澄亦不再说话,只负手仰望着夜空。
  曲廊之外,月华如水,几粒星子缀于天际,闪烁着清冷的光。
  桓子澄出神地看着,面色渐渐有些恍惚起来,似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
  那一刻,他的唇角有着淡淡的笑,面色柔和,无情亦似多情。
  “哑叔,我想请你给晋陵公主带句口信。”他蓦地开了口,说的却是与之前完全无关的一件事。
  对于自家郎君与晋陵公主之间不可说、不能说的某种联系,哑奴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叉手应了个“是”,桓子澄便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复又言道:“若是晋陵公主还有疑问,哑叔只需问她一句话:‘一曲《南山》何日还,弥悠不出谁可撰?’有此一问,公主殿下自不会再有疑问。”
  哑奴默念着这句话,心里是老大的不解。
  这么一句完全不具备任何威胁与恐吓意味的话,真的能叫那晋陵公主就范?
  他怎么觉得行不通呢?
  虽然对这位公主殿下不甚了解,但从二人有限的那几次接触来看,这位晋陵公主,只怕不是什么善茬儿,这就样两句诗,怕是不大可能让那位公主殿下动摇的。
  正在哑奴满心疑惑之时,便闻桓子澄又道:“惠风殿之事,晋陵公主欠我桓氏人情,如今以此事来还,也算当得了。”
  这话可比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诗容易理解得多,哑奴面上立时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一脸憨笑地道:“主公说得是。”
  桓子澄淡然一笑,伸手接过了那只白纸灯笼,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哑叔这便去罢。”
  “诺。”哑奴躬身一礼,身形微微一晃,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庭院空寂,明月悬在大片的断垣之上,仿佛一只淡漠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脚下的这一片废墟。
  桓子澄好似有些怅然起来,立在月下出了会神,方才提着灯笼,缓缓踏进了月华的深处……
  秋分一过,天气便一日日地凉了起来,秋霜更兼秋雨,携来满城萧瑟。
  相较于天气的日渐寒冷,大陈朝堂上却显得格外地热闹,大有将这秋日的萧瑟也给变成烈日骄阳的意味。
  便在中元帝将那面匾额赐予桓氏后不久,朝堂上便掀起了一股“大家一起来弹劾”的热潮。
  说到这场弹劾风暴的始作俑者,那可是鼎鼎大名,便是名满大陈的铁面郎君——薛允衍;而被弹劾的对象,则同样地大名鼎鼎,亦是名满大陈的美郎君——“青桓”桓子澄。
  以薛允衍为首的一干言官,这一回齐齐将矛头指向了桓子澄,对他展开了猛烈的攻势。他们弹劾的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有志一同地将“孝义”二字变作了攻讦利器,直是将桓子澄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说他“龟缩内宅,不思报国”、一时又斥他“不分君忧、不解民愁”,而更多的人,则将矛头直指泗水关,骂他“锱铢必较,守桓氏如守财之奴”,简直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总之,在言官们的口诛笔伐之下,这位绝世美郎君桓子澄,根本就是个不理政事,只知道躲在家里哭的胆小鬼,完全对不起皇帝陛下亲笔书写、殷殷赐下的那面“孝义天下”的匾额,更对不起皇帝陛下赐予其父桓道非的“忠勇公”那“忠勇”二字。
  通常说来,朝堂上的官员们弹劾来弹劾去的,底下的老百姓向来不会多问,他们也根本听不懂那些之乎者也的拽文。
  可是,这一次却是与以往不同。
  因为,无论是弹劾者还是被弹劾者,乃至于紧随其后的跟风者,皆是名噪一时的俊男、美男乃至于绝世谪仙,于是乎,在这冷冷的秋风秋雨之中,大都百姓们的热议却大有燎原之势,生生地将这朝堂正事也给弄出了另一种味道。
  这其中传得最广、且也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关于薛允衍与桓子澄这两位美郎君的“不可与人言说”的故事。
  许多人都在私下里暗传,道这两位美郎君很可能互相爱慕,而薛大郎之所以弹劾桓大郎,亦是因爱生恨,至于紧随其步伐的江仆射,便担当了离间这对美郎君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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