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在没有外人的情形下,他还是愿意开口说句话的。
秦素闻言,心下便又生出了那种被人好生呵护着的感觉,面上便也露出个笑来,摇手道:“不必啦。我有阿忍陪着便好。”
哑奴却是动都没动,只叉手道:“主公有命,仆需送殿下回宫。”
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与神情皆极肃然,显是将桓子澄的话当作了命令,必须严格执行。
这样一丝不苟的属下,让秦素又是羡又是妒。
她的身边,怕是也只有一个阿栗与这哑奴差相仿佛了,只可惜,阿栗如今还在榻上昏迷着,也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一念及此,秦素的心情便低落了下来,微微侧首,看向满目萧瑟的树林,神情有些落寞。
哑奴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心下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不忍。
他搞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只是情不自禁地便张开了口,问道:“殿下此时可要回宫?”
听得此言,秦素略略回神,面上的落寞也很快散去,摇头道:“我现下还要去个地方,可能还要再过一会才能回宫。”停了停,又看向了哑奴:“你家主公定要你送我回去么?”
哑奴沉声道:“是。主公交代,必须将殿下送回宫后,仆才能回去。”
秦素“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情知他是不会听自己的话的,心下颇感无奈,却也有着几分隐约的欢喜,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得意。
旁人不知,她却是十分清楚,这哑奴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却是青桓身边最厉害的高手,如今却特为留下来,只因桓子澄要他护着她。
纵然桓子澄不是李玄度,可秦素还是觉得,这心里挺有点儿美滋滋的,唇角也跟着直往上翘。
“既是都督大人有言在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她笑着说道,向哑奴做势揖手:“有劳哑叔了。”
哑奴侧身避开,叉手还礼,却是一言不发,只以眼神向她的身后示意了一下。
秦素下意识地回身看去,便发现阿忍已经走过来。
“殿下,我们还去庄子上么?”人还未走近,阿忍便问道。
秦素点了点头:“自是要去的。我要去问那个人几个问题。”
阿忍转首看了看旁边的哑奴,轻声地问:“这便走么?”
当着这个外人的面儿,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用这种很隐晦的方法询问。
秦素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道:“这位是哑叔,乃是都督大人身边的护卫,稍后他会护着我们回宫的。”说着她便转向了哑奴,歉然地道:“一会儿还要有劳哑叔陪我走上一遭,辛苦你了。”
对于这位桓子澄身边第一高手,她的态度自是客气到了十分。
第929章 锁清秋
哑奴闻言只点了点头,却是沉默不语。
在外人的面前,他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十足一副“哑”相。
阿忍在旁听着,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哑奴应该不会说话,心下倒也觉得安然。
有些权贵就喜欢用这种先天的喑人为属下,自是因为他们口风最紧,最能守住秘密。
此时听得秦素所言,阿忍便也不再有旁的疑问,上前轻声道:“坐骑拴在林子的另一头了,殿下请随我来。”
秦素点了点头,又向哑奴打了个手势,三个人便往树林的北侧走去。
因出来得隐蔽,今日秦素乃是轻装简从,只带了阿忍一人离宫,至于代步的马匹,也是李玄度的手下从飘香茶馆直接送来的。
很快他们便找到了藏马之处,秦素便与阿忍合乘了一骑,哑奴驭了另一匹马,三人两马一路快马加鞭,用不上盏茶功夫,便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秦家买在大都城外的一所田庄,依山傍水,又有一片小小的木樨林,景致倒是不错。
只是,这庄子十分之小,与连云等处的庄子完全无法相比。而饶是如此,当年秦世宏也是花了好大的价钱,又费了无数水磨功夫,好容易才买得的。
因庄子极小,且离城也近,那土地里也不产什么东西,因此这庄子里的佃客便也没两户,秦世宏买下此处,也是把这里当作一个落脚点,方便往来大都做生意。后来秦世宏身故,钟景仁接手了秦家的产业,每回来大都时,他也都是歇在这小庄子上的。
只是,如今的秦家与以往自不可同日而语。钟景仁与秦彦昭皆在大都城内置了产,这所庄子便算是闲置了下来,秦素今日要见的人,便关在这庄子里。
三个人在庄口的大柳树旁下了马,那守在树下的黄源当先便迎了出来,将三人让进了庄中。
“殿下一路可好?”走在庄中以大块灰石条铺就的甬路上,黄源低声问道,一面又将视线往哑奴的方向扫了扫。
这个面相憨厚,身上几乎没有半点气势的男子,不知为什么,让他十分地在意。
秦素自是知晓,他们这些武人在感知上比普通人敏锐了许多,哑奴的不凡之处,想必黄源是察觉到了。
因此,她便向黄源笑了笑,说道:“我忘了介绍了,这位是青桓身边的护卫,今日他会护送我与阿忍回宫。”
听了这话,黄源便又看了看哑奴。
似是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哑奴微微侧首,咧嘴一笑。
那一刹,黄源只觉得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种忽然置身于某种极大的危险之中的感觉,令他瞬间浑身紧绷,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凝聚身上的气势。
哑奴却只是向他一笑,便又默不作声地闷头走路,看上去就与普通的路人无异。
黄源的后背已然汗湿,心下极为悚然。
在哑奴看向他的那一眼中,他体会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气息,极为强大,也极为恐怖。
他不由看了看秦素,却见秦素一脸怡然,见他看了过来,便弯眉笑道:“哑叔很厉害的,由他护送我们回宫,定是无虞。”
黄源点了点头,一时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喉头更是发紧。
那一眼之威,竟是强横如斯,黄源深深地觉得,就算是项宗在此,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气势。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甬路的尽头,那路穷处连着一所精致的小院儿,院墙上有藤萝丝丝缕缕地垂下,一根根藤蔓正在由青转黄,如一张彩色的网,疏疏落落地张在那白墙之上,倒像是于那素笺上绘出的彩画,别具风致。
行至此处,黄源终是平定下了心神,再也不敢偷窥哑奴,只垂首向秦素说道:“人就在里头。”
秦素轻轻地“唔”了一声,问:“她的身子可养好了?”
“回殿下,她的病已然大好了,只是……”黄源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会,方压低声音道:“……只是,她的精神似是有些不大好,自来到此处后,便极少开口。”
秦素闻言,勾唇微微一笑:“有了她这般际遇,她还能够消消停停地呆着,已是不易。”停了片刻,又转向哑奴笑道:“劳哑叔在外头候一候,我带阿忍进去说几句话,很快就会回来。”
哑奴躬了躬身,沉默地立在了院门口。
秦素便又向黄源笑了笑:“辛苦你啦,此处有阿忍陪我,你去忙你的吧。”
黄源歉然地道:“殿下见谅,主公交代了我几件事,如今正要去办。”
听得此言,秦素一时间倒是有些踌躇,犹豫了片刻,终是没再说什么,轻轻提起裙摆,款步踏进了院中。
她原本还想问几句李玄度的情况的,只是,哑奴在侧,有些话她并不方便说。
无论如何,她与李玄度的那层关系,她不想叫更多的人知道,哪怕那个人是桓子澄也不行。
心下如此作想着,秦素举眸往前看去,但见阿忍上前打开了院门,这院落中却是清清冷冷,那墙角的一丛蔷薇已然只剩下了枯索的残枝,窗前的芭蕉倒还绿着,只是那大片的叶子凉阴阴地,瞧来越显冷寂。石子甬路以五彩石子铺就,细长而幽静,小径上有未扫的落叶,风中携来了远处木樨林里的花香,却也只剩下了几缕,正是香残花杳,没来由地,叫人觉出了几分惘然。
秦素提着裙摆,悄步踏上台矶,阿忍上前两步,打起厚重的锦帘,那帘子上绣着的兰草被风卷起了一角,“啪嗒”一声落回了原处。
这轻微的响动,并不曾搅动这院中的寂静。
秦素扶着阿忍的手,转过画屏,便见在视线的正前方,有一女子正倚窗而坐,背朝着秦素的方向,瘦削的身形坐得笔直,孤清而又幽独,宛若开在夜色中的花。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心底里叹了一声,提步上前,轻声道:“秦大娘子,我来看你了。”
秦彦雅仍旧背朝着秦素,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似是有些出神。秦素的这一句问候,并未得来半点回应。
第930章 为鱼饵
“扶她坐过来罢。”秦素淡声吩咐道,一面便坐在了倚墙的扶手椅上,一派好整以暇。
她好不容易才出来了一趟,可没那个闲功夫与秦彦雅打哑谜。
阿忍应声上前,扶着秦彦雅的胳膊一拉一带,也不见她如何使力,秦彦雅竟被她拉得站了起来,直走到秦素的座前,方被按坐在了一方鼓凳之上。
她似有些愤愤,挣扎着欲起身。然她的那点子力气,在阿忍的面前几如婴儿,被阿忍提着一拍一按,立时便委顿了下去,动弹不得。
秦彦雅再挣了几下,情知争不过,便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冷着脸坐在鼓凳上,一言不发。
秦素抬起眼眸,看向了她曾经的嫡长姊。
近一年未曾谋面,秦彦雅清减了许多,面容倒是比以往更见秀丽。
只是,她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就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再不见往日的鲜活与灵气。
“秦大娘子,近来可好?”秦素淡笑着问道。
秦彦雅仍旧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既无表情,亦无动作,只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秦素眉心微蹙,将手指轻敲着一旁的玄漆木案,面上有了几许不耐:“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你或许以为,你就这样一言不发,我便奈何不得你了,是不是?”
秦彦雅这一回却是有反应了。
她抬起头,阴冷的眸光向秦素身上一扫,依然不肯开口。
秦素目注了她片刻,唇角忽地勾起,勾出了一抹浅笑:“你许是没听说过,在宫里有一种刑罚,叫做杖刑,受刑者需得褪去衣裙,于大庭广众之下露体……”
“住口!”秦彦雅陡然打断了她,目中射出了怨毒的寒光:“你居然威胁我?”
秦素立时掩唇笑了起来,摇头叹道:“这不叫威胁,这叫讲述事实。再者说,你人都被我关起来了,我就算现在把你脱光了五花大绑扔在外头,你又能怎样?摆出你秦家嫡长女的款儿来么?难道你竟以为那青州秦氏是什么名门不成?”
秦素一脸地嗤之以鼻,秦彦雅的面色却是白了白,目中怨毒更甚。
“本宫猜着,你大约记性不大好,本宫便来提醒你一句。”秦素施施然地拂了拂发鬓,语声蓦地转寒:“莫说本宫罚了你,便是现在亲手打杀了你,也不过就跟捻死只蚂蚁差不了多少。秦大娘子,本宫劝你不要玩心眼,也不要以为这激将之法能对本宫起什么作用。本宫有得是法子叫你开口,也有得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这些话时,秦素表情愉悦,两眼微眯,那眸中的嗜血与冷酷,几乎溢满了全身。
前世时,整日被中元帝折磨着的秦素,在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将这种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感受,转嫁到底下的宫人身上。死在她手上各种刑罚之下宫人,就算没有几百,几十个总是有的。
再者说,她亲手结果的人命,也有那么几条。
杀过人的,与从未杀过人的,这两者在眼神与气势之上,不可同日而语。而此刻秦素身上的气息,显然能够让人察觉到,她的手上,不乏人命。
秦彦雅瞳孔微缩,面色越发苍白。
“我知你但求速死。”秦素继续说道,一派优雅淡定:“在你满足我的条件之后,你的愿望,我可以实现。然此时此刻,你还得活着回答我几个问题。”
秦彦雅直直地望着她,霎白的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了一丝哀切。
她闭起眼睛,漆黑的眉紧蹙着,面容堪称扭曲。
良久后,她方才重新张开双眸,看向了秦素:“殿下……想知道什么?”她身上的气势正在飞快地散去,原先坐得笔直的身子,也往下塌了几分。
“银面女。”秦素言简意赅地说道。
秦彦雅一时未语,只定定地看着秦素,半晌后,苍白的脸上,便浮起了一朵凉凉的笑:“在回答殿下的问题之前,我想先问殿下一事。”
“讲。”秦素只说了一个字。
秦彦雅沉吟了一会,凝目看向了她:“我在家庙遇袭,是不是殿下找人安排的?”
“有这个必要么?”秦素微笑起来,端起了一旁的茶盏,放在手中暖着手指。
秦彦雅的表情僵住了。
“在本宫看来,你这样的虾兵蟹将,根本不值得我花费一兵一卒。”秦素一派地好整以暇,面上的笑容颇为明媚:“我将你留在青州,也不过是要拿你钓鱼罢了。而事实亦证明,我的推断无错。你果然是个好鱼饵。”
秦彦雅的面上,迅速地掠上了一丝难堪。
她许是从来不曾想过,秦家这个最卑微的外室女,有朝一日竟会贵为公主,端然坐在她的面前,浑身的气势直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而她这个曾经尊贵的秦氏嫡长女,此刻却反过来成为了卑微的那一个,甚至在这位晋陵公主的眼里,杀了她就跟捻死个蚂蚁差不多。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非常地不适应。
她压着眉头坐了一会,再度开口:“既然我在家庙遇袭不是殿下所为,那么,殿下可知道是谁做的?”
“我自知晓。”秦素淡声语道,将茶盏搁回案上,掸了掸衣袖:“然,你并无知道的必要。”
秦彦雅的面上,涌出了一种迹近于屈辱的神情,好一会儿后,她方才讥讽地撇了撇嘴:“殿下这架子拿得倒真足。”
看起来,她还是没习惯这种身份地位上的落差,到底没忍住出口讥嘲。
秦素看也没看她,只专心打量着自己手指上染着的凤仙花汁:“本宫之尊贵,岂是你这个不入流的秦家女能够妄议的?”
言至此节,她抬起眼眸,拿眼角睨了她一眼,勾唇道:“别怪本宫没提醒你,若不想露体受刑,你最好习惯这样的微贱。”停了停,又轻轻一笑:“莫非你当真以为,当日你三言两语之间,就真的把我给压服下去了么?秦大娘子,我不得不说,你太天真了。”
第931章 寻旧物
秦彦雅怔怔地看着秦素,苍白的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