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工部尚书,燕染溯。”她进进出出御书房这么多回,唯有此人来得最勤,且最心无杂念,兢兢业业。
苏暖是个医生,前世里是真真正正刨开过许多人的胸膛,看到过人心是长什么样的。
一个人是否根正,是可以看得出的。
也只有燕染溯跪在御书房里说些没情商的话,惹得皇帝脸色很臭,甚至轰他出去。此人给苏暖的影响颇为深刻。且不止一次,皇帝好似就是要冲那人发火给她看似的。
“他是太子的客卿。”段景澜提醒她道。
苏暖道,“我知道,所以你去查一查。我断定,此人是个可用之材。江州的水坝五年前名声赫赫,那就是他亲自督工完成的。到时,水坝是怎么塌的,尚有水落石出的可能。还有……”
“还有……?”段景澜等她下文。
“三皇子段景潋,当年的死。”
段景澜这次被震惊到了。当初声势登峰造极的三皇子,被所有人最看好的皇位继承人,却在春猎时受了伤,虽被救了回来,但没过多久还是一命呜呼了。当年举国大丧的情景,回现在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
“你……”段景澜愣愣的望着苏暖平静的脸。
苏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既然要做,就彻底一些。越彻底越好,打击越大越好。”
而且,她实在是很想看看,得知真相后的周茗淮,是何反应。
程府里一片寂静萧索。程絮涞今早突然被一群人带走,说是冒用了太子殿下的名声,私自在外欺压百姓,要被关进大牢严加审问。
奇鸠一下便晕了过去。这场并不幸福美满的富贵梦,来得快,结束得更快。
她想替程絮涞喊冤,却没有人来听。短短一日功夫,府中的家丁尽数散去,一砖一瓦,只要能捞走的,都被捞走。她怎么大声喊叫都没人理她。
唯有彩轻,一直不言不语地呆在她身边。
“彩轻……你说我该怎么办那……你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的苦呢……”奇鸠干脆就地而坐再空荡荡的地面上,哭得发丝也散乱了,妆容也花了。
“支吖”一声,远远传来,似乎府门又被谁打开了。
奇鸠紧张起来,生怕又是来了什么官兵,还要抄再一次家。幸好,这次迎面走来的,却是一位看似柔弱书生模样的青年人,再没有别人。
奇鸠呆呆地仰头望着他,彩轻却已经站了起来。
“离哥。”彩轻微微一笑,对书离打招呼,然后走到他身边。
“彩轻……这是你家里人?你兄长?你也要走了……?那你带本夫人一起走吧!哦不……呸!……不对不对,你带我,你带我一起走!一起走好不好?我反过来给你们当丫鬟,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好不好?”她像是突然寻得了一线生机般,爬到彩轻与书离脚下。
书离冷眼望她,却问彩轻,“此人该留吗?”
彩轻摇了摇头,“贪图荣华,心向富贵,不念旧情,冷血卑微。”
奇鸠眼睛慢慢睁大,她越听越不对劲,怎么觉得自己仿佛在被人审判终身、盖棺定论。
终于,书离长长叹出了一口气,“枉费殿下当年对你的提携之情。”
刀光闪过,书离腰间原本反着银光的刀刃,没入奇鸠腹腔之后,再度出来时满是腥红的鲜血。
奇鸠有些干燥的嘴唇微张,眼神呆滞,停顿间或,便向后倒下。
书离将刀刃擦干净,又放回腰间。转身带着彩轻,离开了这片荒凉之地。
太子吩咐——不可留有后患,必须杀干净。
殿下吩咐——丢入红尘,任其生死。
这回,书离第一次真正地遵从了段景奕所言。有些后患,不要留为好。殿下的手不能不干净,可他自己倒无所谓。
那,就让他来解决好了。
“彩轻,有件事我问你。那份血书的御状,没有人通知你要发出去,为何擅自动手?”
彩轻讷讷道,“搭上人命了,我实在看不下去……”
“可你差点暴露你自己。”书离严肃道,听上去有些生气。
“哥哥,我错了……这不,这次没事嘛。你那儿还有什么忙要我帮的?赴荡蹈火在所不辞!”
“哎——”书离望天,长长舒出一口气,“没有了,这次快要了结了。剩下的事由殿下与王妃去做了。咱们插不上手了,你隐退一段日子吧,不要叫人看见了起疑。我还要接应莫姨,起义军的善后尚且有得可忙,恐怕没时间照顾你。”
“哦……好。”少女脚步放轻快了些,跟着自己兄长的步伐,朝前走去。
大宁内的烽火终于短暂得平息,众人尚且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远在边疆的公孙贺八百里急报送进皇都——边关遇敌偷袭入侵,伤忙惨重,我军正奋力抗击,请求支援。
祸不单行,刚被段景奕平反了不多久的茴纹,再度发出攻势,直接当着天下人的面喊话段景奕——欠的钱什么时候补齐?不交的话,那我就叫大家伙都开开眼界,当初大宁的太子殿下是如何打败我们,意气风发地回来攀上储位的!
众人一边悄悄瞅着太子府,一边找了个软柿子捏——王虹!你不是说今年大宁行大运,有吉兆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吾日二省吾身
男女主何时见面
男女主何时圆房
☆、御令之名
王虹万没有想到,自己邀宠献媚的一句屁话,居然能有一天成为了欺君之罪的戏言。
帝王面前,他堆满了油脂的身子往地上一趴,如同一滩烂肉,令人望而生厌。
上次在龙山,他讲了一句假话,帮助皇后氏族顺利登天。他自己自然也跟着平步青云了一会儿。
可这次,他只是单纯的看着朝中又没什么人搭理他了,便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皇帝胡诹了一句无关紧要之言。
桃花朵朵开,连花鸟看了都欢喜的事,他拿来说一说,总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却偏偏事与愿违。
他趴在皇帝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皇帝已经不想去搭理这种杂碎的事,随手一挥,“带下去,关进大牢,杖责,候审。”
王虹大惊失色,“饶命啊!陛下饶命啊!”
皇帝的眉心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陛下……”裴志鹤上前,担忧道。
皇帝放下手,靠着椅背,闭上双眼,“朝中缺少良将带兵前线,朕今日上朝问他们谁能担当大任支援两处,竟无人吭声。周老将军也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裴志鹤面露忧色,却也无能为力。
“陛下,闻姑娘到。”外面有人通传。
苏暖手提一个精致的食盒进来,冲着段世彰微微行了一礼,便将两碟子糕点放在一旁的茶案上。
段世彰的眼神忽然落到苏暖身上,定定地望着她思索良久。
苏暖放完东西,便要行礼告退。
“闻家的闺女……”段世彰开口道,“你留下来,朕……有事与你说。”
苏暖如愿以偿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眨了眨眼睛,问道,“陛下?”
皇帝有些无奈地笑了声,道,“闻卿的女儿,景诚的妻子……”
苏暖不再想弯弯绕绕,对着皇帝直言,“陛下,兄长常年练武,熟悉兵法,尽管在家赋闲也一刻不得松懈。身为大宁臣民,必定是随时都做好了保家卫国的准备。”
段世彰的目光深邃起来。
一个深思的眼神与一双灵动的眼眸碰撞。一老一少就这样无言对视。
裴志鹤心中感叹,这是第二个敢这么直勾勾盯着陛下看的人。
第一个,则是少年时刚刚丧母的太子段景诚。那时他带着不解又指责的目光静默地审视自己父亲良久,似是无声的质问,又似是无言的怨恨。直到他最后转身离开了灵堂,既没有落泪,也没有在自己母亲棺椁前磕一个头。
裴志鹤细细回想着,当时的陛下,并没有怪罪之意,甚至静静注视着长子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回过神来。现在想来,这对父子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彻底成了君臣。
“裴志鹤,拟旨吧。”皇帝最终轻声道。
“封驰州闻府闻锦泉之子——闻启珏,为二品兵马大将军,率兵北上,支援边疆。”
太子府书房里,茶水已经洒了一地,满地的碎瓷片,让人无处落脚。
然而发狂之人还不停下,书架上的几个花瓶玉器也没能幸免于难,一同被打在地面,粉身碎骨。
“老东西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段景奕一把揪起书离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面前,狰狞道,“闻启珏是个什么玩意儿!现在不过是个平民小卒,不足挂齿的刁民一个!老东西连他都能想到,怎么就想不到我!怎么就想不到他的儿子!”
“殿下,您先冷静,听我说。”书离镇定道。
“你要我如何冷静!如何冷静!”段景奕咆哮起来。
书离也不挣扎,任由自己就这么被他提着,差点脚尖离地,他道,“殿下,事已至此,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段景奕死死地盯着他,怒沉了声,“什么路……你说,快说啊!”
“登基。”
书离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段景奕定在了当场。
段景奕一把松开了他,独自思索着,在原地打转踱步。
“登基……登基……”他嘴里喃喃地反复念叨着。
书离在一边继而又道,“眼下,太子殿下您若再坐以待毙,就只能等着被茴纹揭穿您买通他们的事,被天下人耻笑,到时陛下龙颜大怒,二废太子也不无可能……”
“闭嘴!你给我闭嘴!”段景奕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他像是听到了自己甚为恐惧的话一般,连连后腿。
书离与往常大有不同,他冷冷淡淡地继续在段景奕耳边道,“您以为,陛下的储位非传您不可么?闻启珏已经带兵去了北边关境,若是他大胜而归,闻家必能重正,到时候,舒王段景诚还不怕没后路?就算帝王一字千金,他还是没能翻身,但殿下,您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忘了,宫里还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德妃,她还有一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四皇子。这个,也是陛下的骨肉。”
段景奕的身子猛然一震,像是一道惊雷通体而过,他双手撑住书案,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怎么做……要怎么做……登基,要么老东西退位,这怎么可能!要么就……要么……就……”他一边自顾自嘴里念叨的,眼珠却毫无目标的在眼眶里极速转动着思索着什么。
书离道,“这有何难,殿下,这种事咱们做过的还少吗?”
段景奕的双拳慢慢握紧,书离观察着他细微的一举一动,最后又加一针定心剂。
“殿下,龙椅现在就离您一步之遥。到时候,那些蛮子该讨伐的讨伐,眼中钉该诛杀的诛杀,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候,全凭您做主!还需得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吗?还需得担心茴纹王那个不知好歹的废物揭露您的过往吗?”
段景奕发泄般地仰天嘶吼一声,“好!我是被逼的……!是你们……是你们自己把我逼上绝境的!”
北方的将士们在狼烟里厮杀赴死,皇都在彷徨与恐惧中祈祷着年轻英勇的将军能够凯旋而归。
只等到边关第一份捷报传来,大宁朝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段世彰短短一段日子里苍老了不少。这些天他不再留宿后宫,夜夜在前殿过夜。君主尚且如此,底下人更是不敢怠慢。
久逢战火国祸,整个皇宫氛围轻松久了笙歌惯了,如今终于又洋溢起精进紧张的气氛来。每个人都不得不打起精神。
若不是闻启珏临时上阵,后果如何谁也不敢想。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不在少数,苏暖在宫中受他人的待遇便也一下子好了很多。不再那么尴尬无理。
这些日子里,苏暖亲眼看着这位当年白手打天下的英勇帝王现在正迅速苍老。
“朕要是还能像年轻那会儿积极肯干就好了。”段世彰望着窗外片片落下的花瓣,感慨似的道。
苏暖与裴志鹤站在他身后,二人对望一眼,都不知该不该接话。
“闻丫头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皇帝问。
“茉莉结朵了,我拿它熬了粥。”苏暖望着窗前有些萧索的背影道。
“哦……从前朕年轻的时候,每到夏季,也都能喝到。清甜可口,明明就一碗粥罢了,却让人回味无穷。”皇帝道。
“民女知道,舒王殿下曾同民女说过,德全皇后在世时,一碗茉莉清粥,是全天下最美味的琼浆玉露。”
皇帝回头,难得的笑得慈祥,“景诚那孩子,怎么什么事都要跟媳妇讲啊。”
苏暖道,“舒王殿下是良人,民女该感谢陛下指婚,能让我遇上他。”
“是,”皇帝道,“他与他母亲如出一辙,是个死心眼,认准了谁就不会变了。你是好运气,……朕也是。”
皇帝的身影与面庞背着光,苏暖现在几丈远的地方,只能看清他一个轮廓。可在皇帝转头时,她似乎捕捉到了那人面上有一丝光闪。
是……眼泪吗?
“陛下,您是不是在后悔了?”苏暖将心中所想直言出来。
一旁的裴志鹤略讶异地望她一眼,谁知皇帝却道,“是吧。”
裴志鹤心中了然,接下来怕是要讲些陈年旧事,不该是他听的,便识趣地默默退下。
“当年跟着朕四处征讨,拼命抗击朝廷军队的弟兄们,一个个的都没能等到宫门大破的那一天,只有周彦行,加入得晚,却能打得狠,只有他跟着我尝到最后的甜滋味。”皇帝道。
“活着的开国功臣,大大小小也没剩几个了,他便成了辅佐朕最大的功勋。朕当初许诺过跟随的人,若能祝我有朝一日君临天下,我定许他无尽荣华富贵与无上权柄。”
“年轻啊,不知分权与集权,更不知这官位爵位一分下去,想要收回来就难了……周家的女儿,也的确是国色天姿。”
“离绕到了临了都不知会我一声,想必是恨透了我这个负心之徒。”
“据说人死前所见的最后一幕能被带到地下,不见也好吧,省得她恨我恨到阴曹地府,投胎转世都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