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娴似乎懂了点什么,维奥利亚不是犹太人,她被抓进集中营是因为别的原因。
“那贝丝在哪?”
“她已经死了,死在这里。”维奥利亚向窗外看了一眼:“他们送她去了那边,那个房子里,然后烧掉了,我都知道。”
“那你总不能留在这里。”
“我就要留在这里,她在这里。”
“你先休息吧。”温娴离开卧室,忍不住唉声叹气,维奥利亚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她带离这个集中营,波兰全境解放要等到四五年,还有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这个集中营已经开始了高效的屠杀。
两日后,埃尔温在集中营中心的空地上绞死了玛莉和其他几名游击队员。温娴又花了三天的时间劝说维奥利亚和她一起走,但没有任何作用,她只能往她的衣服里塞满了面包和面饼,在离开前一晚坐在她的床边说道:“你能跑,就跑走。”
“我不走。”
“你要活下去,维奥利亚。你坚持住,最多四个月了,这一切都会结束的。”
“四年前,他们抓我进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结束的。”维奥利亚垂着眼角,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有,没有结束,只有贝丝是我的希望。”
“这次是真的。”
“我不在乎。”
“我明天要走了……”
“活着!”维奥利亚忽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你要活着!”
她吼着,耗光了全部精力后沉沉睡过去,第二天埃尔温送了温娴新的行李箱,简单装了日用品和衣服送到军卡上。
“我不能送你,他们会带你过去。”埃尔温站在车外,两条胳膊搭在车窗边沿上:“你的朋友我会安排好,天冷关上窗户,别冻着。”
“好,谢谢。”
“其他的,也就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你手腕上的疤是从哪来的?”温娴看见他手套与袖口间露出的皮肤,忍不住好奇问道。
“不记得了吗?当时有一次我烧了你给我的作业本。”
“嗯……哦……”
“不要再提这些事了,我还要面子呢。”埃尔温退后几步,说道:“走吧,再见。”
“再见,谢谢。”
目的地在前方,还要走好远啊。
☆、后方医院
去书店里看看的人多起来,巴黎再次恢复本应该有的气息。辛骓搬动一摞新书,吃力地抬上桌面。
“我帮你。”店长是个胖胖的法国女人,她一面翻书做登记,一面同她闲聊:“你不是说,你女儿就要回国吗?”
“可能是路上遇见其他事了。”
“那你儿子呢?怎么还没有来信?”
“他……他忙。”辛骓眼神躲闪着,以掩饰自己的心慌,店长哼着粗气说道:“可真羡慕你呀,丈夫靠得住,儿女有出息。我如果也有一个工程师的女儿,可就知足咯!”
“珍妮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她倒是能养活自己,找个老实男人,上个月也定下婚期。”店长白胖的手捏紧钢笔,上门的顾客打断了她继续八卦了欲望。
“您好?”
“温,温夫人?”
“是我。”辛骓直起保持蹲姿的双腿,迎上去说道:“是我。”
“这是,美国方面的电报,是有关塞巴斯蒂安.温,也就是您的儿子……”
“我们的空战英雄来电报了呀!”店长挤出柜台,站在辛骓身后,俯身看着。
她的心脏和每一滴鲜血都在争相往喉咙处奔涌,辛骓有母亲的感觉,她感觉到的绝非喜悦,一种强烈的不安席卷全身,她吞咽着口水,自己似乎要失去什么了。
“塞巴斯蒂安.温,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飞行员,于九月二十七日在中国境内东北上空失联,至今日未发现行踪或遗体。”
有一双手抓住她的心脏撕成碎片,剥夺走氧气与光明。辛骓的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的另一个孩子用数天时间,才到达格罗德诺这座城市,这已经属于苏联境内,大部分人仍然在讲德语。
温娴踩着冻的硬实的土地,前面是近十个农妇打扮的女人,她总觉得是自己在浪费公共资源……
后方医院门前停着一辆运送伤员的卡车,一位女护士匆忙跑出来,在白色围裙上蹭干净手上的血迹,她在妇人们前面站住,扬声问道:“你们都讲德语?”
她们点头,女护士继续发问:“谁有护理病人,包扎外伤的经验?”
寥寥几人举了手。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女护士举起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瓶子,那几个妇人将举起的手耸拉到脸边,女护士用略带失望的目光扫视她们,紧接着看向温娴,与她四目相对。
多年经验告诉她现在不转移目光,就会被点名回答问题。
“你呢?你知道吗?”女护士提高声音,再次问道。
“嗯……吗啡?”
“干什么用的?”
“镇痛,镇静。”
女护士笑起来,嘴角弯弯的。她双手揣在兜里走过来:“以前有经验?”
“五年前在波兰,帮过一点小忙,没什么经验。”
“你不是这里的居民?”护士的眼睛将她上下来回观察个遍,说道。
“不是,我来搭顺风车。”
“什么?”
“这里会运送伤员回华沙,我要一起回去。”
“好吧――”护士拉过温娴的臂弯,带她走入医院:“可那要等几天,你介意帮我们一下吗?”
“当然不。”
“嘿!”护士向后倾斜着脸,对那几个女人说道:“你们也过来吧!”
这家二层楼的医院塞满了人,消毒水和血腥气在空气中争锋,大厅里和走廊上躺满了负伤的士兵,温娴踮着脚尖跟上女护士的步伐,苗条年轻的护士对这里轻车熟路,对各种伤情也司空见惯了,她走的很快,穿过铺好薄毯的中厅,越过满头绷带只剩下眼睛的士兵,总算走上了二楼,大部分病房设置在那里。
“早晨还送来好多伤员,还有机会活着的都在这里了,我带你去仓库,先放下行李。”
“你可以称呼我为埃伦。”
“我姓温。”
护士工作繁忙,她们再次对话是在第二天早上,互道早安后又投入工作。有时候后方医院的护士也充当临终关怀的角色,温娴做不了太专业的事情,在查看伤口换纱布的同时,陪这些士兵说几句话还能应付的来。
两个同样腿部中弹的士兵睡在相邻的床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在一个连队里服役。
“护士小姐……”其中一个枕着胳膊,咬着牙笑道:“可要轻点啊。”
“我不是护士。”
“怪不得不穿制服,我还以为现在连护士的衣服都被撕成纱布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您是德累斯顿人吗?”
温娴背后的士兵哄笑起来:“搭讪手法太烂了,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是真的!”小伙子瞪大了蓝眼睛,就差对天发誓:“您叫什么?”
“娴.温。”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来了一声鬼叫。
温娴一哆嗦,吓个半死。
“您就是舒尔兹长官的小蜜糖!”
“小……小什么?”温娴胃部隐隐作痛:“他叫我什么?”
“是他的宝贝姑娘。”士兵嬉皮笑脸的说道:“他天天带着你的肖像画。”
“你说的是艾德里克.舒尔兹?”
士兵点点头:“他是我的长官。”
温娴像是遇见了亲人一样热络地坐在床边,问道:“他在哪里?还好吗?”
“八月份的时候就回柏林,似乎有事。”士兵和他的战友目光对视,另一个人补充道:“接受什么审查吧?”
“是那个七月的那场刺杀,他们议论舒尔兹中校与那件事有关。”
“七月份的刺杀……是七月二十号施陶芬贝格的刺杀行动吗?”
“我不知道具体几号,应该是的。”士兵说道:“我可不信,舒尔兹中校一直在战场上,怎么会背叛德意志。”
“这种事儿,有点关联的都要被调查吧,听别的连队说,舒尔兹中校的母亲就是来自斯图加特的贵族。”
两名士兵的讨论隔在耳膜外,温娴的心里空荡荡的,五脏六腑全部往下沉,她几乎提醒了艾德里克所有大战的日期,唯独没有告诉他720事件。
他还真特么往里面掺合啊!这不完了吗!
温娴的眼前不断闪过那些纪录片中的黑白影像,那些被钢琴线绞死的军官和官员,她的心里发凉。
再想到艾德里克有一半的可能人都凉了……
“真希望舒尔兹中校能快点回来,新来的少校根本不会指挥,每次还不是要我们几个少尉重新拿战斗计划。”
“我怀疑他根本没有上过战场。”
“喂,你们知道吗?”对床的另一个伤兵挂着点滴,挪过来上半个身子,加入闲聊:“昨天早上运来不少党卫军的伤员。”
“知道,受伤最严重的是个上校。”
“据说这个上校还不到三十岁,真的吗?晋升也太快了。”
“人家拼命啊,我听那些党卫军的士兵说,他就站在前线指挥,炮弹击中了他身边的大树,炸碎了石头。”
温娴听着他们闲扯,收拾好小桌子上的狼藉,她离开时,背后还在欢实的唠着嗑。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两三天后就会重归战场。
忙到了中午也吃不上东西,夜深人静之时才有机会好好坐下来吃个饭,她们轻声细语地相互探头,实在没什么话题可言,便说起医院里的病人们。温娴对这里并不熟悉,只能听着她们又说到了什么党卫军的上校,那些传言在这句分钟内来回传播几次,怎么也听不出来新鲜的花样,相比较于年轻护士对那位上校英俊勇敢的倾慕和仕途的关心期望,温娴更在乎去华沙的车要什么时候开。德军在东线的战局一篑千里,败势已定,收复格罗德诺不过是上午或者下午的问题,医院应该提前做好撤离的准备,温娴宁愿跟着她们狼狈逃窜,也不想落苏军手里。
华沙没有通往巴黎的列车,温娴还要在柏林换乘,她的时间表赶的很急,最好能在十二月就回到法国,过她的和平日子,实在没有办法,去捷克斯洛伐克躲一阵也行。
温娴的困倦成功击毙饥饿,她简单地吃了些便准备去休息,其他三个护士的话题终于提到了上校的名字,她们问了一圈,回来说:“姓齐格尔曼。”
“叫什么?名字呢?”两位护士颇有兴趣地转过头。
“约格尔。”
“约格尔.齐格尔曼?”
温娴咕噜一声,咽下滚烫的热水,困意全无。
“你还好吧?”
“我没事。”温娴急着确定这个名字:“真的是叫约格尔?”
“是,怎么了?”
“没什么。”温娴端起茶缸,打算回去睡了。
只是我认识他而已。
为了排除同名同姓的巧合,温娴第二天还特地跟在护士后面问清了他的病房位置,她隔着几个床位看过去,那张几乎完美的侧脸化成灰她都认的出来,就是他没跑儿。
难不成她要进去打个招呼吗?温娴在门口踌躇不前,最后选择后退,一路小跑远离这间病房。她难以开口,与约格尔交谈不是一句你好就可以结束的。现在是埃伦在照顾他,温娴问过约格尔的情况,他的伤势严重,准备送回华沙治疗。
前提是他能活过这两天,晚上又送来数十名哀嚎的伤兵,埃伦将药片往温娴手里一送,就跟着医生狂奔出去。
药上划了约格尔的姓名缩写,温娴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平常的姿态走到了约格尔的床头,他张着双眼,首先哼了一声:“你好啊。”
然后用眼白瞥了瞥温娴,她恨不得把药扔他脸上。
怎么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预警
前方持续高能预警
现在撤离已经来不及了!!!!!!!!!!!!!
☆、撤离
温娴现在满腹忧虑,惧怕和担心已经让她情绪十分低落,现在约格尔躺在病床上半身残废还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这就让温娴更加不爽了。她趴在药柜的玻璃窗上使劲瞅,氰【】化钾呢?吗啡呢?我要毒死他!
“过来,坐到我旁边来。”
层叠的嚎叫声,病床车轮滚动声,医生护士的交流声组成最忙乱的背景音,温娴将药片放在约格尔床头,灵巧地跳开,指着门外说道:“不好意思啊,我忙。”
“你给我回来!”约格尔凶神恶煞的,温娴手脚利索地冲出病房带好门窗。
【有能耐你下来追我啊,略略略】
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约格尔,也不敢面对他,前几年只是因为单纯的惧怕,如今却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明明约格尔才是邪恶的一方,他已经是穷途末路,温娴可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去他面前骄傲的炫耀:看,最终还是我们赢了。可是她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去直视约格尔眼中的落寞和失败,将他高傲的自尊与坚定到偏执的信念踩在脚下,温娴不是可以任言原谅的人,这几年她对约格尔的恨意没有丝毫减退,即使表面上似乎互不侵犯,但同他之间隔着的几条人命始终无法忘怀。
温娴很想带着报复的心理去提前将约格尔对战争的执念撕得粉碎,告诉他你身上的勋章一文不值,你肩上的荣耀黯淡无光,她真的有跑到他面前的冲动,对着他的脸喊几声:我们赢了!我们就要赢了!
胜利对失败的悲悯和同情不该用到约格尔身上,温娴只是……不敢见他。
也许是自己太懦弱了吧。
傍晚时分,医院中稍微安定下来,一家子平民闯入正厅,满头大汗地想和护士进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