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德诺呢?这里仍有残余的德国人。”
“命令中没有提及。”
索菲亚看看天色,说道:“我们原地修整一夜,明早四点准备启程。”
那团火烧的旺些,才五点十分,天色已然全黑,三四个人同时警戒四周,温娴紧贴索菲亚坐在硬邦邦的土地上,曾经布满车辙的泥地坑坑洼洼,怎么坐着都硌大腿。远方天边渐变成淡红色,索菲亚自言自语道:“这是要下雪。”
“下雪就不会这么冷了。”
“雪过后不会天晴,这里的冬天才刚开始呢。”
“意大利的冬天最轻松。”
“我没去过。”
“战争结束,我带你去玩啊,我有个同学就住在威尼斯附近的城市。”
“好呀,等战争结束……”索菲亚眼中跳动着火焰:“等这场战争结束,就不会有战争了吧?”
“也不一定。”温娴低着头,暗想:你的梦想可真美好……
“怎么?”索菲亚笑了:“你不指望我们这些人,我们的后辈吸取教训吗?有脑子的人都不想再来一次这样的战争。”
“教训是吸取了,那有什么用?遇到饥饿财富政治权利,那些无所谓的极端信仰,遵循魔鬼写下的教条,人类一样会开战。我们保护环境保护动物,但对同族下手可是毫不手软。”
“你从哪个女巫嘴里得到的预言吗?”索菲亚不置可否地笑笑:“记住,你已经是自然科学阵营的人了。”
“这是事实。”
“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娴半开玩笑地对她挤眉弄眼:“我来自未来。”
“好吧,未来小姐,吃罐头吗?”索菲亚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酒壶,说道:“喝一口?”
温娴以为是普通的酒,也没多想,拿过来直接就是一大口。那一瞬从头盖骨到表皮细胞都像炸开了一样,五脏六腑冒上来的不只是暖意,是核爆。
她恨不得一拍大腿再做八套五三不喘气儿的。
温娴在感到辛辣和呛口之前就已经咽下去了,身上一层热汗,索菲亚在旁边目瞪口呆,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还可以啊……”
“费奥多维娜,”两个士兵忽然走到她们面前,用俄语说着,索菲亚点点头,拉着温娴一起站起来,走到一片空旷的平地前,一名士兵持着从火堆中抽出来的火把,点燃了百米外的一堆床垫,在大火中,约格尔的身形在其中浮现。温娴吸了吸酸胀的鼻子,几秒钟后鼻腔内凝滞不同,她背过身去,抱着双臂,握紧拳头。
她心里无比地难受,又无比地轻松,温娴不知道背后的燃烧进行了多久,她只听见一个士兵用俄语冷冷的说了一句什么。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索菲亚不带任何感情的解释:“这不是他的土地,他的骨灰别留在这里。”
“我去收。”
“你不必这样,娴。”
“我必须去收。”她不会随身带着瓦罐,就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拿出一个单肩包,在一片纤维灰絮中挑拣出约格尔的骨灰和残片,温娴的心脏似乎被揉捏着,快要挤爆了。她系好袋子,关上行李箱的卡扣,冲出那片泛着热气和刺鼻味道的区域,温娴一路跑过来,麻木的双腿支撑不起两个灵魂的重量,她重重地跪在地上。
“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受不了了……我要受不了了……索菲亚!”
“那就回家吧,我想办法让你回家。”
“我很累。”
“累了就睡觉,醒来继续向前走,饿了吃一口列巴,渴了喝几口伏特加。我们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火堆旁传来一声呼喊,索菲亚扶着温娴的肩膀,笑道:“汤煮好啦。”
队伍里负责煮汤的是一个微胖的卫生员,她给每个人的铁饭盒里舀了一勺的菜汤,蔬菜没有煮烂,清脆的咀嚼声围在火堆边,索菲亚将自己的饭盒交到了温娴手中,干脆利落地低声说道:“灯火管制!”
卫生员抓着铁勺踢散了火堆,还踩了几脚,周围一片抱怨声,卫生员抓下一名士兵点燃的卷烟,训了一句:“还不掐了?”
“就一口也不行?”
“你没听到上士的命令吗?小兔崽子!”
“真凶……”
“嫌我凶?回去找你的季妮娜!”
一群士兵开始起哄:“季妮娜哦~她一定准备好了红菜汤等我们呐!”
“谢尔盖这小子要是能拿下季妮娜,那就是给我们脸上长光啦!”
温娴听不懂他们的欢闹,而且白天的心理阴影还没有散去,她紧跟着索菲亚走到廊下坐着,碰碰她的胳膊轻声道:“你不吃吗?”
“吃不了。”索菲亚语气很无奈:“四二年七月在斯大林格勒,我整整四天没有进食,有一次部队得到一麻袋洋葱,我生吃了五六个,从那之后,我只能吃完全煮烂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卡梅茨桥
不存在的
我瞎写的……
☆、前进
温娴与他们一同前行,士兵们保持着防御阵型,索菲亚挡在温娴前面。这些人一直在相互交谈,昨晚被抢走了烟卷的士兵在临行前抽出一条红色丝巾,塞入领子里,又招惹了一阵嘲笑,索菲亚笑骂道:“没出息!”
走到下午总算进了一个村子,空空荡荡,只剩下平整的白雪,积雪没及小腿,温娴踩着前一个人的脚步走,双脚已经开始发麻,他们要快速赶往目的地,这一路未作休息停留,一日一夜全负重的急行即使是士兵也难以承受。眼看着地图上距离卡梅茨桥只剩下毫米之距,温娴帮他们换算了比例尺,对索菲亚说道:“只有七百五十米了,过了桥头堡,应该会有德军。”
“拉近距离到五百米,等待另一支突击队的进攻。隐蔽起来。”
温娴和索菲亚躲在一堵墙后,在草房泥墙之间有轻微的交谈声,她问道:“你的人是要配合进攻吗?”
“这取决于战斗形势。”索菲亚招呼两名打算往河沟里跑的士兵过来,说道:“做后援还是帮他们打扫战场,这都是不确定的。”
谢尔盖一侧身子紧贴墙面,时不时向外看几眼,嘴上也不闲着,和其他人说上几句话,温娴除了人名,其他的一律听不懂,索菲亚偶尔也笑着说上几句。
“这个……季妮娜,是卫生员吗?”
“不,她是我们的联络员。”索菲亚回答温娴的疑问:“季妮娜从没有让我们失望过,是个合格的战士。”
“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苏联来。”
索菲亚弯着眼睛,对温娴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回到苏联来。想必我们的经历都是很长的故事……不要动!”
桥对岸发起阵阵枪声,谢尔盖条件反射地准备行动,他腰间的水壶撞上短刀,刺耳的磨擦声让人牙酸,索菲亚一把抓着他的后领子拽回来,谢尔盖受了惊,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你这么害怕啊?”另一个士兵嘲笑他一句,立刻被索菲亚打手势镇压下来,她将谢尔盖拉倒后面,手持望远镜观察了一阵,用了几个眼神和几句话便完成了和士兵们的交流,她回头对温娴叮嘱道:“你呆在这里不要动,知道吗?千万不要动,我会回来找你的。”
大雪封路,前方的枪声变得稀疏。温娴躲在原地,不到半分钟,她就再也找不到索菲亚的身影,他们隐藏着,在无人居住的村子中四处潜行。十余分钟后,四周陷入寂静,温娴将重力从脚跟移到脚心,鞋底的雪咯咯作响,没有枪声的战斗更加令人精神紧张,她双手按入积雪,跪在地上慢慢爬出了掩体:那堵参杂碎石和稻草的泥墙。
明明出了太阳,冬风仍旧吹个不停,卷起枯树和屋顶的雪在空中肆意游荡、下落,温娴向前爬了一段距离,冷风从耳朵钻进脑子,重击般的疼痛令她几乎昏厥。几梭子弹擦过雪地,温娴顺势撞开身旁那扇未上锁的木门,一骨碌连滚带爬地钻进去避风。木门和挂在门中的棉帘子隔开了积雪和大风,温娴想,这一定是不愿后撤的农户,先找主人打个招呼比较好。
她一直起身来,便连呼吸的勇气都没有了。温娴只觉得从眼底闪过一片冒着白苍苍的青蓝色,那是五具被冻僵的尸体的颜色。染绘着东正教圣徒的挂毯被刀子划成破碎的布条,上面还有白色污迹,挂毯下是一个后脑凹陷,满脸血浆的婴儿。女人的长裙卷在腰间,仰面死在桌子上或床板上,一对老夫妇双臂交叠在一起,浑身血洞刀伤,二人的血脚印杂乱地在地板上,似乎曾浴血起舞。
温娴瑟缩在门边,浑身发抖,双腿肌肉抽搐不停,难忍的剧痛和恐惧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双手抱头,闭紧双眼,手臂颤抖着,关节处不时地发出令她牙酸的声响。
从她三九年穿越至今,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吓得浑身哆嗦,温娴心想过半年战争结束,自己或许能和迈克尔.杰克逊一争高下。
不是……想远了。
温娴失去了时间概念,当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时,才敢从房子里出来,索菲亚浑身硝烟的味道,朝她点头示意,温娴立刻跑过去跟在她身后。索菲亚耸拉着眼皮,她几乎失去了抬腿走路的力气,她面色太过凝重,直到过了卡梅茨桥,温娴也不敢问她一句话。
桥头堡后不远就是个德国人聚居的小村子,这条路上的雪基本被清理开,辎重数次碾压过去,雪面上变得光溜溜的,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温娴小碎步滑着走,索菲亚仰首挺胸,迈着大步子,她们在桥头堡下停住脚。小队中的士兵正在用工兵铲扬起积雪,想掩埋什么,温娴的目光转向那凸出来的雪堆,红纱巾的一角被寒风吹动,在雪中滚了一下。
“我们什么时候进村?”
“最早明日中午,在后续队伍到来之前,我们守住这里。”
士兵三两的守在谢尔盖的雪墓前,他们在做什么东正教仪式,很快天色全黑了,外面北风凛冽,堡内也不好过。他们嚼着冰冷的干粮,卫生员用小刀割碎一块猪肉冻子,给士兵们分了几块,温娴冻的胃疼,她吃不下任何东西,过十分钟左右,就抱着索菲亚的酒壶灌一小口。
“季妮娜煮好了热粥热汤等我们回去呢。”
“我们就快进入波兰了。”
温娴悄悄望着索菲亚,她闭着双眼,呼吸均匀。索菲亚已经不怎么会讲德语了,这一路来她只用波兰语交流:“你怎么了?”
“很累,困。”索菲亚想扯开一个笑容,却变成了无声的痛哭,她捂住脸,抽噎了几声,马上平静下来。
“咳咳……”索菲亚擤干净鼻子,周遭再一次堕入森森寂静。
今夜无人入眠,偶尔才能有鞋底擦过水泥地面的声响,因此低沉缓慢的歌声就尤为突兀。
“Расцветалияблониигруши,
Поплылитуманы надрекой;
ВыходиланаберегКатюша,
Навысокийберег,накрутой.”
温娴听见这首歌的曲调,一股温暖的热流顺着脊梁渗入心脏,她在索菲亚停顿之际,用中文接着歌唱。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Ой,ты песня,песенкадевичья,
Ты летизаясным солнцем вслед,
Ибойцунадальнем пограничье
ОтКатюшипередайпривет.”
这是另一个士兵的浑厚的声音,唱完了一段便停下来,他的双眼在月光中闪着期待的光芒,温娴不知道他唱到了哪,就跟着感觉继续用中文接下去。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干硬发酸的面包让他们在这里苦苦支撑了三天,直到一个连队的到来,索菲亚才能进行补给,带着小队继续向前,他们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步行进入村庄,士兵们见到在此地居住的村民,全部卸下防备,胡乱的四散开来,索菲亚只是一瞬间的晃神,再看身边时,原本的行军阵型已经自动解除,德语的呼救四下声起,多数是女人的尖叫,温娴吓得抓紧了索菲亚的棉衣,躲在她的身边。索菲亚跑的比以前更快了,温娴几乎跟不上她的速度,向前没走出两步,就在模糊间看到什么东西从窗子里飞出来,等那个东西落地,她才认出来是个□□的男婴。
这回不仅是温娴,就连索菲亚都惊的不轻,男婴憋红的脸,用力哭嚎着,卫生员连忙抱起这个德国血统的婴儿塞进自己大衣中,朝那个方向破口大骂:“是哪个烂货干的!”
索菲亚咬着牙冲进那间房子,不一会儿便拎了一个士兵出来,温娴和卫生员站在一起,她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听清楚索菲亚在大声训斥着,那个五大三粗的士兵并不服气,还没顶撞几句,便被索菲亚一巴掌给招呼了。她的手指因为多年练琴,磨掉了几层茧子,指腹还剩下光滑的硬皮,再加上蛮力,那士兵只有被打懵的份儿。卫生员爽朗地笑了几声,赞道:“打的真好!”
索菲亚完全颠覆了温娴对贵族小姐的印象。
那几个乱来的士兵被她排成一列,在路边立正站好,她挨个儿踹过去,收缴了他们的小徽章和军人证,温娴见她用俄语足足训了十多分钟,这才允许他们归队。
只能说索菲亚有她自己的规矩,她并非治军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善待平民什么的在索菲亚这里并不存在,她不是圣人,士兵们沿路从德国人家里抢来粮食腌菜,甚至牵抓牲畜她都不会管,有些德国人会反抗,那么惹出人命也没关系。真正惹她动怒的是手下士兵的不服从。
卫生员将孩子交还给那户人家,他们继续在这个不大的村庄里穿行,从前门绕到屋后,温娴又被吓得够呛,她克服惊惧,在猎奇心理作用下多看了几眼,屋后的墙面上,挂着三个女人,她们年龄不等,最大的四十余岁,最小的十二三岁。这三个女人双手交叠,用一根长钉子死死地钉在墙上,她们下身不着寸缕,中间那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双腿向外打开,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似乎从大腿处的骨头已经全被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