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说些什么?我根本……有谁会讲苏联语吗?”
温娴在旁边看着,她也听不懂这家人在说什么,但从两个女性的情况来看,似乎是高烧加严重脱水。这家还跟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他们双手比划着,开始说起了断断续续的波兰语,这样温娴就能听懂了。返回楼里叫医生的路上正巧遇见埃伦,她双手重新系上洗干净的白色围裙,跟在温娴身后说道:“那个上校,齐格尔曼上校想见你,他说你们认识。”
“等我有时间吧。”
“你让他等了太久。”埃伦摇醒了熟睡的医生,对温娴说道:“他从来不多说话,这次为了见你,向我请求了多次……”
二人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温娴下意识回头查看,医生晃晃悠悠地栽倒在地上,均匀的打着呼噜,埃伦将他翻了个儿,又是喊又是推的,没有办法,她只好打开一瓶氨水,用手掌往医生脸上扇着,通过空气的流动送去刺激的气味。然而医生依旧熟睡,埃伦干脆将瓶口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没卵用。医生睡得可香了。
“他多久没合眼?”
“三四天?我记不得。”埃伦起身去隔壁办公室,温娴在走廊中深呼吸几分钟,手心捏着一把汗,走向约格尔的病房。
他苍白虚弱,双目失去神采,呼吸间带着隐约咕噜声,好似阵阵闷雷。鉴于他这种情况,温娴也就不问他最近过的怎么样了,看得出来约格尔过的不怎么地。
“你怎么会到这里?”约格尔扯着锯木一般粗哑的嗓子说话,他没有降低音量,同病房的伤兵全部被疼痛折磨的无法入睡。
“都是意外。”温娴大大咧咧地搬过来一个布满油漆点子的木凳,坐在床边,说道:“你想见我?要说什么?”
“艾德……你打听到艾德的消息,他在德国,还活的很好。”
“你怎么知道?”
“呵――咳咳咳咳……他给我写过一封短信,那是他唯一被允许发出来的信件,没人会怀疑我的忠诚,所以我愿意为他做担保人。”约格尔的颈椎不能动,便移了眼球,目光聚焦在温娴的脸上:“你比以前,比许久以前胖多了。”
温娴起身就走。
“等等――告诉我,我们的战线推进了吗?我们的胜利在哪里?”
温娴在床尾停住脚,目光躲闪了几下,欲言又止,最后摇头说道:“我,我不清楚……”
“你知道!告诉我……”约格尔的嗓子如同风扇一样喘息着,他猛烈的咳嗽了一阵,等他稍微平静下来,温娴对他说道:“没有,你们一直在失败。”
约格尔直接咳到吐血。
“为什么会……我们原本一直在胜利,我们原本拿下了整个欧洲!”他无力地躺在枕头上,轻声念着:“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我们进攻波兰。一九四零年四月九日,丹麦投降;五月十四日,荷兰放弃抵抗;五月二十八日,比利时投降;六月十日,占领挪威全境;六月十四日占领巴黎;十月十二日,罗马尼亚;一九四一年二月九日,卢森堡;四月十七,南斯拉夫;四月二十一,希腊;六月二十八,明斯克;九月八日,列宁格勒……”
“一九四四年四月四日,匈牙利解放。”温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数着,不是只有约格尔清晰的记得这些日子:“六月四日,罗马解放;八月二十五,巴黎光复;九月,罗马尼亚全境解放;九月二日,比利时解放;九日,卢森堡解放;九月底,保加利亚全境光复;十月六日,捷克斯洛伐克解放;十二日,雅典解放;三天前,希腊解放。”
温娴走到床头,贴在约格尔的耳边说道:“十七日,地那拉。二十九日,阿尔巴尼亚。明年二月三,波兰。四月三十……”
她停止了一系列的报告,直起身,俯视着双目通红的约格尔:“我也记得很清楚。”
“四月三十?四月三十怎么了?”
“没怎么。”
“告诉我!”
温娴擦干净潮湿的双眼,吸了吸鼻子,说道:“一个崭新的德国和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了。”
“是好的吗?”
“是很好的。”
“那我们……”
“那是一个没有战争与党卫队的德国。”
约格尔无力地闭上双眼,不知在想什么。温娴不再打扰他,回到了护士们住的地方,一夜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第二日清晨如往日一样繁忙,新的伤兵被推进拥挤的医院,埃伦浑身暗红的血迹,双手用力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那个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士兵抓紧埃伦的手腕大声咒骂,他的腹部流出温娴叫不上名字的内脏。
“嘘……乖孩子……乖孩子……”埃伦轻声安慰着他,年少的士兵破口大骂起来:“去他妈的乖孩子!你去看看!你去战场看看就不会叫我乖孩子了!”
“为什么送我到这里?你们为什么还不撤退!”第二个被推进来的士兵仰着头,双手挥舞着大叫道:“快撤退啊!苏军渡过河了!他们早就打过了斯基杰利!他们行军速度很快!不要再救我了!”
这位士兵的话让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冷,头皮发寒,护士和医生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将他推进了三号手术室,一共送来五名重伤的士兵,他们全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苏军要过来了!他们就要过来了!”
负责这间医院的是中尉军衔的军医,中午十二点一过,他忽然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抓住正在工作的护士和医生,仓惶地边跑边通知:“快去搬东西!开车出来,我们要撤离格罗德诺!”
“注意伤兵安全!”
“温小姐,麻烦帮帮忙!”
“小心脚下,不用拖地了,所有人!所有人!”
一辆辆军卡停在医院门前,用绳子系好的大木箱中塞满各种医疗器械和药瓶,注射器横七竖八地扔在地面上,来不及完成的手术连人带床全部抬上车,俄国的冬日里,护士们跑出了满头大汗,一些来不及装车的东西堆在院子里,在医院几乎清空的时候,军医去浇上汽油,投下一根点燃的火柴。
“该走了,快过来!”司机大声招呼着,几名护士扔下一把弃用的毛巾,大步跑过去,汽车的引擎已经发动,温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约格尔呢?他送上来没有?”
“齐格尔曼上校不会来了!”不知道谁回答了她的问题。
“什么!”温娴失控般地往回跑,身后是埃伦的声音:“不要管了!快走!”
她想把温娴追回来,已经上车的医生打开车门将埃伦强行拖回。温娴一路跑上楼,看见约格尔一副要死的样子孤独地瘫在床上。
他右手举着枪,枪口正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
“你在这干什么?给我起来!”温娴上去将手【】枪夺下扔到墙角,扯住他的双臂,硬是将他的上半身提起来,她计划直接背约格尔下楼,管他愿不愿意,先扔车上再说。
约格尔倍受惊吓,双手一收力又摔回在床上,楼下的军卡的车轮开始转动,温娴急得心脏爆炸:“快走!”
“你走!你快离开!我的伤很重,活不了的。”
“你特么走不走?”
“我说了,我活不了的!”
“你现在不还喘着气儿呢吗?”
约格尔听到这句话,手上的力气松了些,他似乎妥协了:“把我的外套拿来。”
温娴听话地送过去,约格尔在军装的衣兜里翻找着,拿出一个胶囊大小的东西,温娴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就已经被他扔进嘴里,约格尔咬着牙,喉结一动,那东西就被他完全吞下去。
“你吃的什么东西?你他妈给我吐出来!”温娴的眼前模糊不清,外界的一切声音她都感知不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逼得她想呕吐,眼泪掉出来砸在被单上,大量涌出的唾液让她吐字不清:“呜呜呜呜呜你给我吐出来……你要死啊!”
约格尔的身体痛苦地扭曲着,他咽下口中渐渐反上来的呕吐物,哑着嗓子说道:“好了……我真的要死了……你快走……来不及了……快走……”
“艾德……你多等等他……抱歉……妈的!”
“那个新德国……新世界……你们替我去看……呃……”
“你怎么不走?还不走……疼……我说不出……我……”
“德……我……不要走……陪我……陪……”
“救我……娴……我……”
“……”
……
结束了,温娴想着,她的心里重复着: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在床边紧紧抓着约格尔僵硬苍白的手,看着他浑身血色散尽。外面的军卡开走了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她不知道,医院大门被粗暴地踹开她不知道,苏军叫嚷着跑上楼也不知道。
☆、原地修整
两个男人相互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他们掐着温娴的上臂向后拖开,第三个走进来的红军士兵从腰间拔出从前线缴获的鲁格手【】枪,对准了约格尔的太阳穴。
温娴在晃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他已经僵硬的头颅在子弹的冲击力下歪向另一边,正好冲着自己的方向。苏联人只说了两句她听不懂的俄语,她试图用波兰语向他们求饶,得到的却只是狠狠一巴掌。温娴的后脑砸在木板床上,她几乎抓不到任何反抗的机会,明知道哭喊和挣扎都无济于事,住手和停下这两个词不会有任何意义,温娴仍满口的叫骂和哀求,她抓紧长裙的腰带,立刻就有一直冰冷的手伸进上衣,提上塞进腰带中的棉背心下摆,在内衣中粗暴急切地摸索着。
温娴的腿上一阵压迫地疼痛,她鼓起勇气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苏联人正尝试着坐在她的身上,唯一一条棉线织的长裙被撕开一条长长的裂口,丝袜早已不复存早,凉风贴着她的双腿滑到头皮,温娴忍不住尖叫着,耳边嗡嗡的响声里又出现了一个脚步声。
温娴绝望了,那个脚步声稳重有力,逐渐逼近,在门口停了一下。
“住手!下来!”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这里就要守规矩。”
温娴听不懂俄语,但她听得懂女人的威严和态度,两个苏联士兵系好了裤子,低着头站在门口听候命令。一双黝黑粗糙的手伸到温娴面前,捧起她的脸,说道:“好了,没事……”
温娴看见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惊的呼吸困难,尖瘦的下巴,许久未修的双眉,干裂的薄唇,泛灰的眼瞳,面前的女人不修边幅,穿着红军的军装,戴着一杠三星的上士领章,她还是能认出来她。
索菲亚。
是索菲亚,会弹琴会写曲子的那个索菲亚。
她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背对温娴,而不是激动的抱着她痛哭一场,索菲亚.费奥多维娜上士不可以当着士兵的面前哭泣,她站在窗前,尽力克制地说道:“娴,隔壁房间有几件没有被带走的衣服,你穿上,过一会儿我去找你。”
索菲亚的声音颤抖个不停,温娴咕哝一声:“嗯,好。”
她离开房间,医院里回响的俄语声和打砸声又大了许多,两名通讯兵在楼下厅中摆弄着破旧的无线电,电流的噪音就连温娴也能听得到。索菲亚笔直的站在二楼视角最广阔清晰的地方,十余名士兵的活动几乎尽收眼底,她的目光擦过地上一滩滩的鲜血,命令道:“集合!原地休息!”
院子里点起明火,索菲亚走到温娴身边,还没说一句话,早是泪流满面。她从身后紧紧抱住温娴,口水蹭到温娴衣领上,文字打碎了淹没在口水里,温娴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你先松一下手……轻点轻点……你这是要勒死我……”
“你还活着,这就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你比从前瘦很多。”温娴喉咙中像是咽着一块秤砣,她将想要喷薄而出的眼泪压住,艰难的说道:“夫人身体好吗?”
“妈妈好着呢,但是这两年胃不是很舒服,可能……他们说是气候的缘故。”索菲亚终于笑起来,脸上的皱皱的晒伤和冻伤留下的裂纹挤在一起,她的笑容更多的是苦涩:“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意外,都是意外。我也不想来这。”温娴关上门窗,房间里恢复了一点暖意,她牙齿不住地打颤,只能勉强开口:“你们要往哪里走?”
“这取决于上级长官的指示,而不是我。”索菲亚走到温娴面前,二人堵在关严的门口,她忽然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手【】枪,递到温娴面前:“这不应该给你,应该由我缴获,但是……我想这东西对你更有意义。放心吧,没人看见。”
“这是什么?”
“你朋友的配枪。”
枪身还刻着约格尔姓名的缩写,温娴收紧身体,一股寒气从内而外发散着,她摇头否认:“不能说是我的朋友,我们合不来。”
“但你仍然在乎他,你能把他当做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吗?如果是这样,你早就和医院一起撤离。”
温娴找不出理由反驳,她迅速把□□藏进衣服,说道:“他的家人是最需要这东西……”
“是的,当然。”索菲亚抢过话头:“土地冻硬了,我们无法埋葬。更不能任由尸体在房间里腐烂,后续部队或许要征用这里,在离开前我们会将他火化。”
敲门声在温娴耳中无限放大,她敏感地躲在了索菲亚身后,来者隔着门向她说了两句,索菲亚对温娴道:“我们走吧,他们联系到了指挥官。”
索菲亚走的刚劲有力,她曼妙的身姿和粉嫩的肌肤已经奉献给了战争,精致的五官依旧如同天使般美丽,她背上自己沉重的背包,挂好了背后的步【】枪。温娴看着她挺拔清俊的身影,想到了一个词:钢铁玫瑰。
“有什么命令?”
“命令我们最快在八日中午占领卡梅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