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先睡一会儿比较好。”温娴转头看看帐篷里的环境,这里还躺着不少伤兵,她放低声音:“我不打扰你。”
“你就留在这,外面冷。你的脸都冻坏了。”埃尔温眼神迷离,晕晕乎乎的,嘴上强硬地说着:“我真不困……”
头一歪就睡了。
温娴久未进食,后半夜基本上是饿昏过去,第二日清早埃尔温投喂的黑面包救急,他一手按着刚动完手术的伤口,另一手按着温娴的头给她推入军车。这一次他只带了几十名士兵赶去萨波茨金,多半还是伤患未愈者,另一半则是瘦小青年,坐在方向盘前的那位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穿着军装背着枪,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
一路上不过百余公里,军车开了一个小时还没到,糟糕的路况能让车轮滚起来,这都算是车子有高尚的职业道德,再说司机也……
温娴那个二十一世纪的驾照在这里也用不了,不然自己接近三年的驾龄怎么说也比那个孩子强。这辆车终于开入了萨波茨金,这看上去是一座小城,战争中的城市都被摧残的不成样子,看不出原本到底多大规模,居民可能是有的,生命也可能是有的。
“你不是在马利集中营做司令官吗?”
“我们失去了那个地方,集中营被占领,所幸的是我已经完成应做的工作。”埃尔温擦着□□说道:“上战场是我的奖励。”
“维奥利亚……”
“哦,她。我让她走了,能不能活下去是她的本事。”
埃尔温装好枪,手自然地放在左胸位置,他给开车的士兵指明方向,车辆在一栋尚还完好的楼前停下,一片空地满是平整的积雪,这里许久无人踏足,倒是大路上有少数行走过的痕迹。
温娴不知道为什么停在这里,顺嘴问了一句,埃尔温从包里掏出一个像牛肉干的零食扔到嘴里,淡定的回答:“苏联人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直接进大楼躲着,清楚吗?”
温娴半张着嘴,刚恢复一点气力,因为埃尔温这句话又失去了,她茫然机械地点着头,在埃尔温的带领下,故作轻松地下车,脚步并不悠闲,也不急躁,埃尔温接过士兵递来的□□,上膛声一响,温娴便疯了一般地往大楼内冲过去,身后的激战她管不上,俯低上身蛇形走位都管不上,只管突破积雪的阻力向前跑。她不知道苏联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的,双方开始巷战,子弹出膛爆炸组成交火声,若是前几年,她还会捂住耳朵,现在她只是跑上楼,坐在地上安静地发呆。
枪声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尖锐的嗡鸣日夜作响,她习以为常,温娴摘掉毛线帽子,挠挠打着绺的头发,鼻尖上起了痘痘,好疼。
手表在半个月前就定格在十点十分,温娴在这里等着怪无聊,从兜里掏出来手表把玩起来,随着手表一同被带出来的还有一条挂着指环的项链。
妈的。
鼻子酸痛,但哭不出来。外面的枪声似乎逼近了,温娴趴在窗沿向外看去,几个人退守到大楼附近,她反倒更加担心,现在不是考虑阵营的时候,如果温娴远在千里之外的法国过安稳日子,她当然希望苏军能尽快结束每一场战斗。可现在情形看来,苏军拿下这座城市,她是百分百活不成的。眼见几个人退入大楼,一个提着□□的士兵匆忙路过温娴跑上最高层占领狙击位置,不过一会儿,温娴的视野里出现了苏军身影。幸存士兵在埃尔温的指挥下继续战斗,手榴弹在面前拉线扔出去,爆炸时的冲击力带着断壁残垣微微颤抖,石灰落在脚边,她用指头沾了一点放在眼前观察。
“娴!”埃尔温眼睁睁地看着她精神逐渐走向崩溃,温娴过了惊慌乱叫的阶段,那道阻绝暴力和战争的心理防线全线失守,现在她的心脏对前线的动荡,四溅的鲜血,人命的消逝来者不拒。
“啊?”
温娴闻声抬头,一名士兵在她面前倒下,眼镜摔出去好远。埃尔温衣服上出现一片水渍,他掩饰住自己的痛楚,抓住对方换弹间隙检查自己的子弹,毕竟拼火力,苏联人略逊一筹。
打打停停,这次战斗耗到了中午,双方都在等待自己的援军,埃尔温的战友只剩下两人,那群苏联人开始用德语喊话,希望瓦解敌人的战意,每句话都字字扎心。
埃尔温脸色同白纸般惨白,他靠在窗下,招呼温娴到他身边去。
“怎么了?”
“我想让你活。”
“你也要活。”埃尔温的语气激起温娴的不安,她咬紧后槽牙,抑制住浑身无法控制的颤抖,堵在嗓子里的话好不容易说出来:“咱们一起活啊。”
“我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回去。”
机枪手中弹,他的头顶如同被摔落在地上的拼图。
“这样不行,我得遵守诺言。”埃尔温身边只剩一地弹壳,一颗多余的子弹都没有,他拔出银光闪闪的匕首,硬塞进温娴的手心里,她用清奇的脑回路思考了一下:要我去和红军拼刺刀吗?
“谢谢你的教导,温小姐,我的成绩越来越好了。”埃尔温的笑容透出悲惨,温娴看到他口中含着的鲜血,她察觉到不对劲,握着匕首的手拼命往回缩,埃尔温紧紧抓住温娴的手腕,说道:“我是不是……呼……你最优秀的学生?”
“是是是,你松手,听我的,你得活下去……”
“不要,我不要那样活。”他的声音更加虚弱:“娴?”
“嗯。”她继续收力,想把手腕抽出来,或者扔下匕首。火气上涌,温娴鼻腔里冒出一股温热,鼻血顺着嘴唇流淌,埃尔温只有轻细的喘气声,他抬起一只手,抹去她唇上鲜血,气若游丝地说道:“Gracias”
狙击手从楼梯上摔下来。
温娴手中坚硬锐利的匕首刺入埃尔温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gracias,西班牙语“谢谢”
☆、一张照片
埃尔温的大部分力气用在抓紧温娴的手腕上,她的手与匕首固定,温娴亲手参与利刃剥夺他最后一丝呼吸的过程。这是她曾经的学生,她教他提笔算题,未曾教过他持刀自尽。温娴无声的尖叫着,喉咙发不出声音,双眼流不出泪水,埃尔温的手心比她的手更加温热,她抱着最后的幻想,轻唤一声:“埃尔温……埃尔温?”
大楼空旷的能发出轻微回音,靴子破开积雪的声音尤其刺耳,几次试探的点射令人心悸,杂音兀然而起,却没有一个声音属于埃尔温。
不应该这样的,不对,不是应该……这不对……
他太年轻了。
“埃尔温!”
温娴扯开破锣般的嗓子一通嘶吼,她自到达东线以来,第一次有这样大的力气。浑厚有力的俄语出现在楼梯口,几声放肆的大笑后,一人说道:“看吧!我说的是不是一点也没错?”
“是中国人吗?是的话……中国与咱们一伙,那她也是和咱们一伙?”
“你是不是傻啊?伊万列维奇,都这样了你看不到?”那个士兵收起枪,蹲在温娴身边,用她一窍不通的俄语问道:“勇敢的姑娘,你是哪个部队的?”
“她听得懂吗?你会说中国话?”
“我猜是不是在边境被抓的?”站在后面的老兵发话:“不要管这些,先把人带回去,再好好询问,这个小姑娘说不定吓坏了。”
温娴在地上瘫坐着无法动弹,一名断了门牙的士兵上来掰开埃尔温坚硬的手指,咒骂道:“妈的!这德国佬是真不想死!”
他抬头看到温娴,露出笑容,这笑容无比单纯,单纯的除了不怀好意没有其他内容,她看着埃尔温留在这里的躯体,双目空洞。温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有剜心剐肉的痛楚,外面还站着数十名苏军,他们急切地离开这座城市,还来不及好好翻找纳粹士兵尸体上值钱的战利品,不过摘下几枚铁十字,一番交换争抢中,老兵再度催促离开。
温娴被两个人从地上抬起,她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酸痛的脚掌第二次撑起这个身体时,小腿很不争气的开始抽筋。温娴咬死牙根,细密的冷汗黏住双鬓搭下来的碎发,她木讷地走下楼梯,前路面对的是陌生的语言和部队,陌生的土地和国度,这比无所依靠的流浪更惨,她的命捏在这些苏军的手里。外面的阳光也是发寒,银装素裹的世界吞噬一切生机,她的脑海中又出现那句话: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浩劫。
雪下掩埋的不是肥沃的土地,而是森森白骨。
两伙士兵相互交换了几句情报,站在原地研究起地图,抓着地图一角的那位士官忽然偏过脑袋,随着击穿头骨的一声响,士官身子歪倒在地图上,模糊破旧的地图被撕成两半。温娴几乎站在最后,她感觉右后肩处遭受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似乎是被一只握住冰锥的拳头猛击了一下,一个点的剧痛扩散到整个后背,温娴面朝下摔倒在地上,灼痛感开始慢慢四散开来,本能让她在跌倒的时候要马上爬起来观察四周环境,温娴动作迟缓地撑起双臂,一颗子弹擦着她的后背打过去,她翻转身体,仰面朝上,才淡了一点的火硝味儿再次浓厚起来,她失去了对混战的惧怕,双方在她交火,温娴如同一具死尸,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口鼻边甚至看不到呼出的白气。
脚腕处一阵刺痛,这种痛感是她不在意的,温娴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各种各样的疼痛撕扯她的身体,痒痛感盘踞在双手双脚,胀痛在小腿上扯开大旗,酸痛在全身的每块肌肉上都有自己的地盘,灼痛则在右肩处新开了片荒。
温娴的脑子里终于开始思考,她想:这还活着干嘛?我这么没用还是死了吧。
这是一场闪电般的战斗,如狼似虎的党卫军士兵扑上来,苏军在之前的作战中几乎弹尽粮绝,他们还剩下八【】九个人,悉数被俘。无论是哪一方,他们都没有注意躺在地上的温娴,只有一个士兵路过尸体走入大楼的时候多看了她一眼。
德军踩着赤雪打扫战场,他们是赶来的援兵,足有四十多人,领头的军官是一名上尉,没几分钟,这个脸蛋皲裂的上尉走出大楼,他神色异常复杂地蹲在温娴脑袋边上,仔细一瞅,哦,没死。
他手指里捏着一张东西,遮住温娴望天的视线。那是一张沾染鲜血的照片,中间被划出细窄的洞隙,上尉转过头咳嗽一声,清空嗓子中吸进去的烟灰,说道:“这是不是你?”
他都这么说了,温娴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仔细查看,上尉颇有耐心地举着照片,温娴看了半天也没人出来那是自己。照片损坏太过严重,她不敢确定。
“不知道。”
“写下你的本国名字。”
上尉往她手里塞去一张皱巴巴的破纸和一截铅笔头,温娴别着手腕,颤颤巍巍地写下“温娴”二字,笔画扭曲断裂,上尉在她身边认真地对比照片背后的标记,点头道:“这就是你。”
什么鬼……?
“这也是你的行李箱,我不管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上尉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快走吧,离开这里。”
“这附近……有飞机场吗?”温娴小腿打着颤,她慢慢站起来,上尉给她指了方向:“走出这条街上大路,一直向前,你会看到一片很大的空地,那里可以停飞机。”
上尉见她迟迟没有动身离开,已经准备去盘问俘虏的脚步又转了回来:“还要干什么?”
“那我……我能不能带他回去?温格纳少尉,我想……”
“不,不可以。他会以战士的身份荣归。”上尉说道:“请你马上离开。”
那好。
温娴最后看了一眼上尉手中的照片,埃尔温沉睡的那栋楼,她终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雪面上泛着粼粼金光,她的喉咙一阵发紧,干涩的口腔分泌不出一点唾液,温娴用紫红发黑的手指拨开最上面一层落满黑灰的雪,底下的积雪还算干净,她抓了一大把攥在手里,捏成梭形送进口中。
她只想吃一个解解渴,结果吃了一路。直到她看见那片宽阔地能降落飞机的空地上停着一架小型飞机,温娴嘴里的雪块正好消失殆尽,一个衣着光鲜的漂亮女人出现在机舱口,她正向温娴招手,隔着很远就喊道:“这里!”
温娴拖着一条腿缓慢挪过去,她全程都在听这个叫玛莉安娜的女人在说现在的天气多么适合飞行。
“埃尔温怎么可以让你独自走过来呢?”
“他送我……送我来的。”
“是用车?”
是用他的生命。
温娴坐在位置上,若是往常,她一定会问问这个风光的女明星怎么会认识埃尔温,但现在她没有这个精力,她疲惫到无力呼吸。
“要喝水吗?现在没有东西吃,不过……我看看,还有酒!”
玛莉安娜兴致冲冲地拿了酒杯和半瓶白兰地,几秒的时间,等她的视线再度投向温娴时,发现她已经睡了。
温娴睡得不省人事,期间只醒过一次,她浑身冰冷,自己躺在地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只能通过深度睡眠来躲避头痛欲裂,清晨时分第二次饿醒,她翻个身又睡了。温娴与玛莉安娜自从飞机起飞后,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中午十二点多,飞机降落,明艳动人的女星用指尖沾取小塑料盒中的红色颜料,在下唇轻轻点了几下,对有些清醒的温娴说道:“我们到了,要我直接送你去温格纳的庄园吗?或许你希望在那里等他。”
“谢谢,但我不去那里。”温娴脚步摇晃着走下飞机,她终于触到一丝温暖,后颈出了一层汗水,脚上的鞋袜潮湿难忍,每一脚踩下去都是黏糯的,雪水和汗水从脚趾缝中冒出来,温娴看到机场鲜红的纳粹旗,她停滞许久的大脑开始正常思考,她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地,法国。
这已经到柏林了不是吗?之前的计划算是完成一半,现在已经十二月中旬,还有四个月,只剩下四个月。
车子开到城外便进不去,不少汽车排成长队在城门外等候,玛莉安娜与温娴并不同路,轿车更无法开入市中心,她们只能选择下车步行,二人在岔路口分别,温娴在街边排队买到半个黑面包。
很有复古风的黑面包,里面还掺着能划伤牙龈的麦麸皮。她挑也不挑,整个儿吞下去,现在德国连土豆都很少,主妇们变着法子找东西填饱肚子。后世多少小姑娘叫嚷着减肥,要吃全麦面包,无糖无油纯全麦面包。
温娴刚吃了一个,纯全麦,纯的返祖。
从接近市中心步行到车站需要足够的体力,而温娴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她坐在路边休息,磨损厉害的行李箱放在脚边,温娴揉揉酸涩肿胀的眼睛,顺便看到了自己黑乎乎还流脓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