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格尔死了。”
温娴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体内的血液在死般沉寂中依旧开始沸腾,她满脸通红,心跳加速,微张着嘴努力汲取氧气。相比之下,路德维希仿佛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她没有震惊,温娴在她脸上甚至没看到悲伤。
“他……”路德维希的声音变了,她咽下去过多分泌的唾液:“你怎么会知道……没有消息,他一直没有消息……”
“我从东线回来。他就……他在我面前……”温娴吐出一口气,说完整这个句子:“他死在我面前。”
“还有呢?”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们,我觉得等军队送来消息,也许你们更能接受。”
“那么……是……”路德维希背过身,说道:“你是怎么接受看着他死去的?”
“我接受不了,一直接受不了。但是之后我又看着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人死去,那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子,再之后,另一个人也……我艹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以为这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但过不去,这些不过是十几天前发生的事。”温娴用左手擦干喷涌而出的眼泪:“或许十几年后,几十年后,一切都会好的。”
“在三九年,战争开始之前,我们聚在尼克的公寓里,那个时候整个军队,包括和军队相关的一切人员都很紧张,紧张又兴奋。约格尔盖着尼克的海军大衣,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嚼着果汁冰块,他似乎从来不担心战局。但他不可能不怕,不过是不敢表现出来罢了,那两个心大的男人就知道往嘴里塞蛋糕,没能感觉到朋友的情绪。”路德维希整理好挎包,转身去拿大衣,继续说道:“这下就好了,他以后再也不用把恐惧压在心底。”
路德眼中干涩,她催赶着温娴穿好衣服:“快走吧,赶得及还能看到尼克劳斯炸厨房的场面呢。”
“我是不是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
“是的,我认为这对他的斗志没有任何帮助。”
两人并肩走着,悠闲地如同在公园里散步,路德维希不停地干咳,走出不过五百米,她忽然折返,快速往医院的方向赶回去,温娴不明就里只好跟上,路德推开她说道:“总顾着和你聊天,把我自己的病人给忘了。你先往前走,我马上赶回来。”
温娴在她身后举着手电筒,直到她走到路灯下,前方再多跑一段就是医院门口,温娴回身迈着四方步溜达,走出不远又返回来,二十分钟的时间她也不过是在原地踱步。
“喂……喂!”
一声颤颤巍巍的警告从黑暗中传出:“不要再来回走动了!”
温娴听话的原地站住,脑袋像个雷达一样来回转动,在黑暗中四处搜寻,大火带来的黑烟遮掩了月光,她晃着手电筒,刺眼的光芒射在墙根下,一双脚出现在碎石旁,那个还没到变声期的声音羞怒起来,大喊道:“不要动!不要动……”
她手不受控制地向上抬起一点,男孩儿的双脚往后退着,温娴听见手指摩挲枪身的声音,这个孩子是在寻找扳机吗?
“对不起,我要开枪了!”
“不!等等!我在这里等人。”温娴急忙解释:“等我的朋友,她是陆军医院的医生。”
“她?”
“她马上就来了,如果不放心,可以等她过来……”
“娴?”
男孩还没有开口说话,另一束光打到他的脸上。尼克劳斯身上厚实的军大衣衬他更加高大,男孩儿生涩地将□□背到身后,向尼克举手敬礼。
那是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他用力挺起瘦弱的胸膛,磨烂了脚底的皮靴在砖头上踩到变形,伏在尼克肩头吃手套的海德尔拧着脖子,笑嘻嘻地学男孩儿模样回敬军礼。
“这位是我的朋友。”尼克劳斯赞许地微笑道:“我很欣赏你的警惕性。”
“是!上尉!我会做的更好!”
男孩儿骄傲的回答在沉寂黑夜中显得如此嘹亮。路德从医院的方向赶过来:“这是做什么?你怎么来了?”
“你太久不回来,我便来接你。”尼克转而看着立正站好的男孩儿,下了几声命令让他去别处巡逻。
“所以之后医院的急诊室中也会送来这样的孩子?”路德用手帕擦干净鼻涕,接过朝她伸出双臂的海德尔。尼克当做没有听到这句话:“你眼睛怎么了?”
“洗手的时候太急,溅进去一点皂水。没关系。”路德左右环顾,遮遮掩掩。
“我们回家吧……回家……”
☆、巴黎
温娴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回到巴黎的列车,整个火车站都散发着令人不耐慵懒的气味,两天后就是圣诞节,没人在节日来临之前还能全神贯注地工作。这将是第三帝国的最后一个圣诞,此后,这个时代将永远土崩瓦解。在这世界的千千万万人中,只有温娴知道这点,来为她送行的尼克劳斯脸上还挂着期待重逢的微笑,海德尔玩着他军衣领子上的铜扣,任凭尼克如何哄骗,就是不肯转过头来跟温娴道别。
“路德维希不能来送你,她正在与死神争抢。”
“没关系。”温娴紧贴在窗边,抱紧手中行李箱,她再次嘱咐道:“一定劝她离开柏林,即使不跟我到法国,也一定要离开柏林。去不莱梅,或者去波恩,如果你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就不要让她继续留在这里。”
“她不会愿意这么做,但我尽量劝劝。”
“你……你也要活着回来。”她看得到尼克劳斯脸上对这句话的无谓和冷漠,便知道他已经对此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是一名海军军官,保卫德意志领海是我的职责。我只能做最正确的事。”
温娴鼻腔发堵,酸痛感一直牵扯到气管,她摇头道:“想想海德尔,你们若出了事,路德还指定我作为监护人,她……她想的美!我才不管。”
她努力呼吸着,在尼克面前抑住眼泪。火车的长鸣催促着旅客找好自己的位置,也让趴在父亲肩头的海德尔惊醒,他脸蛋通红,从奶白色围巾中露出下半张脸,对温娴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会尽快。”
“明天吗?”
“等天暖,等雪化,我就回来。等你开始去上学,我就回来。”
海德尔终于舍得伸出带着毛线手套的小手,跟她告别:“等回来,带巧克力好不好呀!带蛋糕好不好?”
“希望一路平安。”尼克劳斯说道:“要注意安全,保持警惕,替我和路德向你的父母问好,如果有艾德的消息传回柏林,我会想办法通知你。”
尼克劳斯还有一些话没说完,便被焦急的海德尔堵住了嘴,他两手摁在自己亲爹的脸上,扭头对温娴数着:“要那种里面有果酱,外面是奶油的蛋糕,还有软糖!还有软糖!红红的,上面有一个一个……弯弯的……黄色抠进去的……”
海德尔用尽心思描述着,火车开始缓慢移动,他急切地前探上半身,想要扒住窗口,让火车停下,尼克不得不将他拽回来。温娴不停点头,想要记住海德尔的所有要求,火车已经加速,稚嫩的童音最终消散在寒风里,一个字眼都听不见了。
车窗被对面的乘客关严,上面结了厚厚的冰花,温娴倒在靠背和车窗夹角处,冰冷坚硬的触感没能让她保持清醒,她盯着玻璃上晶莹繁复的花纹,回想起老家过年时贴的大红窗花。即使现在,中国也在期盼春节吧?
战争……战争……熬过这个新年就好了。
在火车上愈发困倦,温娴就愈发不敢闭眼睡去,她看看四周的乘客,每个人都一场疲惫,几个在车厢内来回游荡的男人衣着褴褛,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他们眼神躲闪,神态慌张,鬼祟地四处窥探。温娴往座位里挪了挪,将行李箱抱的更紧。
坚持了一上午,也抵不住午间的困乏,对面的乘客早已低头睡去,桌上的报纸随颠簸颤动着,她随手拽过来,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扫过去,却根本记不住写了什么内容,车厢中被冬日的阳光照射,满是暖洋洋的。文章字里行间仿佛加了催眠符咒,温娴在沉重的困意中,似乎觉得报纸上的广告变成了中文。
紧接着她彻底睡了,这些文字唤起她上学时的记忆,语文课上补觉是温娴习惯性【】行为,这时候若是在旁边的乘客在她耳边聊天,她能睡到第二天中午。
但不过半个小时,她在梦中一脚踩空,温娴惊醒,手指结痂的位置泛着痒,她用指腹搓了搓,捏按几下继续睡去。
她很久没做过什么噩梦了,那种经常纠缠她的东西许久不曾造访,也许是因为现实已经足够骇人,连大脑也虚构不出更加残忍的景象。温娴的精神有些松懈,她贪恋梦中的平和与放松,她梦见自己正坐在电脑前对着论文发呆,她甚至能看清屏幕上的每一个字。
这太真实了,桌子上的纹路,鼠标旁的薯片,走廊里女学生们来回走动的声音。温娴的神识在梦中无限制游走,从读研的学校回到本科,回到高中、初中、小学,她细心感受每一个场景,每一分时刻,在那栋熟悉的老旧居民楼里,她看到父母的身影。
昏暗的天色,室内晃眼的白炽灯,狭促的室内空间,没有新家的宽敞明亮,更比不上柏林房子的万分之一,但这才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父母坐在木制沙发椅上,背靠洗的发白的海绵垫子,笑眯眯地对她说道:“你回家了。”
灯光忽灭,温娴在黑暗中渐渐苏醒,那一切温暖荡然无存,通往巴黎的列车空气混浊,寒冷刺骨。外面天黑了,车厢内寥寥几盏电灯无力地偷着微弱光芒,她暂时看不清对面乘客,但能看清自己大衣兜里插着一只别人的手。
当年上学的时候她经常和同桌玩一种反手拍的游戏,就是比反应速度的那种。
哼,她玩的可厉害了呢……
那只手的主人不知道温娴已醒,她的钱包里塞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近到本次列车的车票,远到四一年学校食堂的饭票都有,因此她的钱包很有份量。
因此那小偷只能整个手掌握住钱包拿出来。
温娴两秒内握住对方手腕,站起来挥着行李箱瞄准头砸过去,男人身子歪倒在外侧乘客身上,左右旅客被她一声高昂的召唤惊醒:“乘警!”
温娴喊了第二声:“乘务员!”
周围的人们纷纷从梦中惊醒,他们吧唧着干涸的口腔,投来的目光中带着好奇与热闹,等见到乘务员把钱包交换给温娴,他们才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衣兜和钱包。黑夜带来的疲惫席卷整个车厢,不多一会儿,那些警惕地按在衣兜上的手又全都松开了,均匀呼吸与鼾雷阵阵交织在一起,在这节列车内,只有温娴还清醒着。
她亲眼目睹三名乘务员扣押住那名小偷,才稍有放心,温娴无聊的继续读报,也不期望真能从报纸上读到什么消息,头条大幅文章都是关于战争进展的消息,后面夹缝有广告,还有一版是投稿的文章。
于是温娴把填字游戏给做完了。
这一路几十个小时的车程,实在没有什么让她打发时间,过去的事情她不愿回忆,因为只要想到每一个细节,她都想骂死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现在看来都是未尽全力。自己为什么要跟约格尔说那么多?自己为什么就没注意对面的子弹,?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将刀尖握在手心?
自己为什么不跳下那列通往波兰的列车?
自己为什么TMD要来柏林考试!
温娴一头撞向车窗玻璃,剩下的时间她都在重温那一个个足以令她心碎的场面,反省那些并不存在的错误,检讨自己多么愚蠢无能。
那一串法语出现在列车中,乘客拿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温娴坐在原位不动,直到人差不多走光了,才跟在稀疏的队尾后面出站。外面接站人群出奇的多,家属或朋友举着木牌或纸卷,几乎堵住出站口,温娴并不着急,她耐心的等待着,一步一步挪出车站。
这就是战后的法国了,没有纳粹旗帜的巴黎看上去顺眼许多。有一班电车可直达公司,正好直接过去报到,办理各种手续。
她拒绝了休息一周的提议,表示第二天就可以投入工作,那个负责人事的男人狐疑地往她手上瞟几眼,说道:“你能活着回来已经十分幸运,不需要这么拼命,或许你可以去政府申请医疗补助,许多在国外受伤的人回来,都能拿到一点钱。”
“谢谢,我想先回家。”
“可以乘地铁……”
“我知道,我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温娴疲倦地笑笑:“我可是在法国读的书。”
母亲不知道她具体到家时间,便成日在家等着。温娴手里的家门钥匙早就不知道丢在哪了,她在敲门的时候,双腿有一丝颤抖。
巴黎的气温是她觉得最暖和最舒适的。门锁扭动,温娴惶惶不安地往后退着,她很想转身跑开,跑到人多热闹的地方,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安静温暖的家。
母亲比她离开时苍老不少,白色的发丝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二人心有灵犀地沉默着,温娴一言不发,换好衣服洗过澡,将那行李箱扔进阁楼锁起来,母亲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她浑身湿淋淋的,失去指甲的手指和身上伤口被水刺激,绵延不断的刺痛遍布全身,温娴将新买的纱布和药膏交给母亲,说道:“帮我上药呗?”
“午饭吃了吗?”
“没有。”
“早饭呢?”
“没有。”
“不吃饭怎么……”
“我没有饭可吃。”温娴说道:“我不饿。”
“你就一直在柏林呆着吗?”
“不……不是……”
“那还能去什么地方?除了柏林其他地方你也不熟。每次出门都要弄一身伤回来,一点不让我省心,你爸,加上阿甯,哪怕有一个让我放心的也行。”母亲喋喋不休地念叨:“一个都不让我省心,你爸只管邮钱,连信也不能写一封,算什么?阿甯……阿甯倒好,瞒着家里人就去参军……参军,他怎么那么能耐,之前我不敢在你面前多说,就怕你在工作的时候分心。你也是,这么大个人都不会保护好自己……”
“不用说了。”温娴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走纱布上楼:“我很累了,想睡一会儿。”
“要吃什么?睡醒了总要吃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