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真难喝,白瞎十八法郎,贵的要死,一股融化的塑料味。
温娴的注意力转移到手头的设计稿上,不过几分钟,一个声音从头顶上冒出来:“请问可以坐在您对面吗?”
“当然可以。”
那个男人敛好黑色大衣,安静地坐在她对面,温娴总觉得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走,她颇不自在地抬头虚瞄一眼,发现面前这个人……他现在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丹尼斯?你不在前线吗?你不应该在战场上吗?”
“谁说前线一定是枪林弹雨的?”他笑道:“可别这么大声,你看到了,我今天是便装。”
“你是派驻,还是有其他工作?”
“都是,我被派驻到这里做其他工作。”
“以后一直留在法国吗?”
“我可以申请去其他地方,但目前我还是想在巴黎。”丹尼斯双手搭在桌沿边上,放松地道:“不要总谈我,你最近过的怎么样?这么久不见,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的认识你的同事,又摸到这个地方来。”
“我过得很好。”
“但你的同事说,你失踪过好久,发生了什么吗?”
“对,不过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你知道……”丹尼斯放缓说话速度,向前探探身子,他似乎察觉到温娴脸上闪过的一丝恐慌:“你可以告诉我的,或许我能对你的经历感同身受。”
她左手食指和拇指开始不自觉的相互别着指甲,发出“咔咔”声音,这细微的动作和声音被丹尼斯捕捉到了,他的手轻轻搭在温娴的手背上,安抚道:“你紧张吗?”
“不,只是回忆那些日子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我不想再提它,毕竟我现在已经活着回来了,这样我很满足。”
“当时听到你同事的话,我一直在担心。”
“谢谢你的关心,那的确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温娴收拾好桌面,说道:“我要去工作了,如果你还想继续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推荐店里的甜点。”
“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下班?或者什么时候有空?”
“这难说,最近我很忙。毕竟战争就要结束了,人们急需新的家园。”
“至少我现在可以送你回到工作岗位上。”
温娴不好拒绝丹尼斯,她对这个英国男人怀有革命般的战友情,以他的身份和经历,不写本回忆录都对不起这些年。
“你参加了登陆日?”
“是的,艰难而可怕的日子,到了最后,我的队伍几乎是从各个连中被打散的士兵拼凑成的。结局是好的,但我不得不说,我们同样付出巨大的代价。”丹尼斯忽然笑了:“我可不是懦夫,最开始的登陆确实很惨,你无法想象战场上有多么惊魂动魄。”
“我压根不用想象啊。”温娴苦笑道:“唯一不同的是,你的战场在西边,我的在东边。”
“这就是你离开期间……”
“是啊,简直就是噩梦。”
“你看上去恢复的不错,不是所有人在经历战争后还能平静地生活。”
“我只不过将那些事埋在底层,不想让它打扰工作和生活。我失去了一些人……即使现在我也有些厌恶自己,我觉得……妈的!我不该活着……”
“你能活下来,是天使的祝福,而不是恶魔的诅咒。”
“你很看的开,就没有失去过战友吗?”
“嗯――当然,这场战争中谁没有失去过。”丹尼斯抿起双唇,脸上浮现浅浅梨窝,他说道:“我和你不同,我从不将它埋藏起来,而是仔仔细细地记录在日记中,如果到了熬不过去的时候,便拿出来翻看。就算再悲剧的电影,看上一百遍也就没感觉了。”
“这是哪个心理医生给的建议?”
“不,我自己蹲在战壕里瞎琢磨出来的。”
小伙子有前途……
“我会尝试一下。”温娴在公司前驻足,说道:“我上去了,还是工作更能安慰我。”
“请吧。”
“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还给我建议。”
“一个好的长官应该时刻注意士兵的心理状态,我不想让他们受到影响。更何况是你呢,我尤其不希望你难过。”
“嗯?”
“你可是我的战友!”丹尼斯竭力掩饰过去,但随即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情感:“我想陪在你身边,陪你渡过这一切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人。”
“我……谢谢你啊……”
同事扒着窗框招呼她,似乎有急事。温娴潦草地道别,扭头飞速跑上楼,坐在办公室里的是纠缠了他们一年多的甲方,别说其他同事,就温娴这个刚接触他不超过一个月的人,现在看见他都眼烦。
刚刚咖啡厅那个巨难喝的咖啡扔在那里真是浪费,拿来招待他就好了。
啧。
☆、复仇
温娴很想念有电脑和手绘板存在的日子,每天十几二十张手绘图那是人干事儿?她不承认自己懒,当年读化学的时候更难更麻烦的实验也不是没做过,但那是利用了最先进的仪器辅助,因而再怎么困难劳累也都认,如果有板子给她用,效率肯定会提高许多。她现在手绘素描水平直逼艾德里克,温娴从灵魂画手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想想都觉得自己牛逼死了。
“娴,机场的图纸都整理好了吗?”
“都在这个文件夹里。”
经理将她递过来的文件夹推回去,说道:“别给我,你要亲自去。下午一点半你和我一起走。”
“走去哪?”
“总部大楼。”经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在周围工作的人猛地抬头,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啊?”温娴也表示纳闷,哪个总部?
“我的上帝啊……”经理沉重的叹了口气:“我竟然成了习惯。我是说巴黎市政府办公楼。”
“好,去见谁吗?”
“当然是负责这些事情的政府官员,趁他们还在工作岗位上,尽快搞明白这些工程。另一位工程师会和我们一起过去,想必你还记得他,那个叫马蒂斯的桥梁工程师。”
“他也在这里工作?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此前他一直在奥尔良。做好准备吧,国土建设部的那些人可不好对付。”
这话说的多余,温娴从业经验不多,反正从实习那年开始她就没遇见过好对付的客户,他们总能以各种方式挑毛捡刺,不过多数时候都能达成协议,不论对方多财大气粗,总还要顾及万喜集团的实力和面子。温娴多做准备,等下午上车准备出发时,她就只需要考虑怎样措辞了。
“嗨!”马蒂斯隔着车门同她熟络的打着招呼,他坐在副驾的位置,回头问道:“好久没见到多洛塔,她人呢?什么时候叫出来一起出去玩啊!”
“她早就回意大利发展了,想叫她来巴黎,那可不容易。”
“意大利正需要她这样的人。”
“谁说不是呢。”
轿车匀速前行,时不时还要躲避人群放缓速度,温娴和马蒂斯聊着,还能抽空看看街景。这几年她可是体验了后世从没有机会遭遇的东西,在自己的年代,没有几万块钱哪有机会来个欧洲五国游,还免费送到苏联走一趟,附赠地府单程票,可随机自选使用。
巴黎没有受到毁灭性破坏,公寓安然无恙的立在那里,街头和广场聚满了人群,他们吵嚷欢呼着,似乎还没有从解放的喜悦中走出来。轿车在这个地方干脆刹了车,司机烦躁地拍击着方向盘,抱怨道:“怎么,我们的警察都不工作了吗?”
“发生了什么?”
“胜利集会?多半是的。”
马蒂斯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补充道:“人群在给车辆让路呢,等一会儿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交通警察的介入,这些轿车等了五分钟后再次慢悠悠地起步,车流围绕广场中心半周才能走上大道,温娴时刻盯着广场中央,她之前似乎看到了木架之类的东西。随着视角转换,视野开阔起来,温娴这次看的清清楚楚,那里正设立着三个绞刑架,曾经在巴黎耀武扬威神气十足的党卫军官或带着最后的倔强与荣耀,或面无表情甚至望着柏林的方向,他们有人微笑着,激起人们更高昂的唾弃和叫骂声。温娴的匆匆一瞥,没有看到这些前纳粹军官有任何的悔意,他们到死都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相信未来仍属于德意志。
“这样处死他们是很草率的,应该经过国际法庭才对。”温娴说道。
“法国人民可等不及,这几个人的臭名昭着不需要国际法庭来判定,大家有目共睹。”经理满足了好奇,收回目光,道:“并且也不差这五六个人,日后若真有什么国际法庭,那可有他们审的。”
“真想看看他们会怎样审判那个柏林的小胡子,那可会是非常有趣的一幕。”
“这会轰动全世界,你能想像吗?或许会载入史册。”
“后人会怎样看待这场战争?会怎样命名?”马蒂斯开着脑洞:“全球反德之战?反法西斯正义之战?娴,你说呢?”
温娴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空大脑,对马蒂斯忽然抛来的问题,没有细加思考,脱口而出:“我们叫它第二次世界大战。”
“你真没想象力!”
马蒂斯和经理东拉西扯地闲话几句,停止了这个话题。待轿车停在目的地,温娴才发现这栋市政府办公楼,就是德占时期的党卫队总部大楼。纳粹的旗帜与鹰徽早已摘下投入烈火,一同被焚烧殆尽的还有被占领的屈辱和狂热的信仰。
那些即将会面的官员没有按时出现在会议室,一位秘书进来告诉他们至少要等二十分钟,他一再解释是由于临时事务耽搁行程,全程道歉的态度让经理不好为难。会议室内新刷过漆,味道久久不散,温娴和马蒂斯是坐不住的,二人躲在门口通风处呼吸新鲜空气,没过两分钟,经理也为了双肺站在外面。
温娴真敢说,自己对这地方比身边两人都要熟悉。她在这个楼层晃了几圈,又走回会议室门前,马蒂斯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找什么呢?”
“看,那边的房间,我曾经在那里被审过。”温娴往上指指,说道:“我刚刚看了平面图,楼上的公共服务办公室,我爸在那里被审过。斜对角的那间交通管理办公室,我弟……”
“故地重访,感触颇深吧?”马蒂斯笑道:“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些,这样看来你还是这里的常客。”
“没什么感触,很庆幸都已经过去了。”
“我去一下洗手间,文件夹帮我拿一会儿,谢谢。”
楼上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各种意义上的不干净。灰尘,散落的文件,甚至昭示着发生过自杀的两三个弹壳和血迹,都留在地面上,这里仅仅挂上牌子提醒而已,一些废弃的德文名牌和金属标志就扔在打开的办公桌抽屉里,墙上挂着德占期的办公室示意图,玻璃护罩一点没碎,其中照片被保护的很好。温娴记得自己曾在此寻找约格尔的办公室,曾在楼下接埃尔温回家。
她并非恋旧,只不过是对物是人非的感慨。温娴觉得,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涉足华沙,那里带给她的痛苦远比幸福要多,在那里认识的人,都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所以她期盼艾德里克长点出息,给老娘活着回来!
政府官员到了两名,他们与经理礼貌地寒暄,还不忘解释道:“我们确实太忙,一切都要重建,寄希望于其他市政府有所作为?他们早就乱成一团了。”
二人并未做出任何道歉,在不断强调自己这几天在埃夫里,在博比尼这几个城市间协调的时间内,马蒂斯已经找来挂板,门口走进三四名教授学者模样的男人,安静地拉开椅子坐下。不论是马蒂斯还是温娴的方案,都是数名工程师共同努力定下的图纸,之所以让这两个年轻人过来讲解,也不只是为了让他们积累经验那么简单。
主要是那群前辈,懒。
法国人的安逸性格真是没话说……
温娴对水利方面只懂皮毛,大体明白些,这是打算在中央高原以北修建水坝,发电吗?她心想:哎呀,没前途的,以后你们都是用核发电。诶,我要不要去学个什么核工程之类的东西?算了算了,要学物理的……
那几名教授在窃窃私语地讨论,马蒂斯说完了两手一背,像个没事人一样,等待提问。修建水坝是关乎国家民生的大工程,必定要小心谨慎,在他们对着地图和数据讨论研究之时,温娴准备好文件,按顺序摊开在宽大厚重的办公桌上。对于这个机场,官员们最为关心的除了安全,就是报价,还要太多因素在考虑范围内,温娴全部细致地讲过一遍,之后抬起头正视二人,等着他们的意见。
“您是外籍人员吧?”
“这……是啊。”没由头的一个问题让温娴茫然一瞬:这不是明摆的吗?我不仅是外籍,我还是外洲呢。
“所以您没有法国国籍?”
温娴看向经理,她不懂为什么要在这个场合问无关的问题,这两名官员又不是外事部的,又不是移民局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二位先生,我们的正事才最要紧。”经理彬彬有礼,他专门负责与政府部门打交道,怎么说也有些面子。
“抱歉,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提醒您尽快办理新的居住证手续,否则会对您的财产造成损失。”
“谢谢提醒,我可以继续了吗?”
“当然,请。”
倒也不是温娴忘了办理新的证件,在欧洲战场尘埃落定之前,她都无法再回德国更新护照,现在去办公楼搬居住证就得带着纳粹德国的护照,这下人家工作人员一打开,里面咔咔咔全是鹰徽红印章……
巴黎刚把万字旗赶出去,又被温娴以这种方式带了回来。她一度不敢和工作人员交谈,生怕惹得众怒引火上身,巴黎人对曾经趋附于德国纳粹身边的人毫不留情。
☆、流言纷扰
投靠过德国人的行为都是背叛,不论当时多么走投无路。许多女人没有被给予丝毫宽容大度,发生在这里的暴行与当年的意大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对于拿着德国国籍的温娴母女,邻里间对她们有猜疑与好奇,但没有过分举动,这几年碍于父亲身份,他们尽力保持低调,唯一被人所知的,就是温家有个在打日本人的儿子。闲时的下午茶聊天中,温娴也能成为那些人的一点微小谈资,关于她成为了建筑师而不是秘书或者教师,关于她的不着家,关于她与那个姓舒尔兹的德国军官。于是话题开始偏移,直到他们记起温家门前曾被盖世太保多次登门造访,或是登门抓人,主妇间终于达成一致:这一家人说不定也是受害者,不然干嘛躲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