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我指甲怎么还掉了俩……
左手拇指指甲竖着从中间裂开,一半翻过去露出里面紫红的肉,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撞的,温娴捏起磨漏了指尖处的手套,把拇指缩进去保护起来,至于另一根手指,保不保护没什么意义,反正整片指甲全部脱落。
掉在东线了吧。
☆、继续活着
温娴认为自己没白走这一遭。穿越之前她只能灵活运用中文骂街,现在她能骂出八国联军版。在走废了一双腿后,温娴总算是摸到了火车站的大门,这里经过粗糙的修缮,售票处加上了房顶,工作人员蔫蔫地睡在里面,这里的人没有多少,无需长时间排队,售票员见来了三五个人,这才直起身子,砸吧砸吧嘴,嚼着并不存在的食物残渣,仿佛刚喝过下午茶。温娴很快去问清了去巴黎的列车到站时间,买票时却傻了眼。
钱不够。
什么鬼!价格也不是这么涨的吧!
售票员好意地和她解释一番,国家征用和空袭损毁了大量车厢,票价只是在合理范围内增加。温娴揣着现金毫不犹豫地离开售票口,她不想继续听下去,闹心。
温娴很想仰天长叹,厉声质问一下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拍拍你自己的良心……也罢,你哪里有良心……
车站失物招领处竟然还挂着小黑板,上面罗列几条被遗失的物品,温娴走过去多看几眼,转身寻个平整的地方坐在地上。双肩疼痛难忍,从下了飞机开始,这一路她都是弓着腰走过来的,尤其右半边身子大量出汗,她能感觉到内衣全湿透了,从指尖到肩膀一直不受控地颤抖,由内而外的寒气令她头晕脑胀,现在只想钻进暖和的被窝,喝一口滚烫的姜水。
她将头靠在墙上,这个姿势能减轻呕吐感,温娴用手放在脑门上想试试体温,可惜右手抬不动,左手没知觉。她想:mmp老子这回算是死在这里了……
“呃……抱歉?”一个瘦小的女人弯腰询问道:“您还好吗?”
温娴睁开酸痛的双眼,见这个穿着宽松制服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在她面前打开,她集中注意力看了看,发现这玩意儿眼熟。
这个,貌似是自己的建筑师资格证?
上面有她的照片和姓名,盖着帝国鹰徽的红印清晰而张扬。女人说道:“刚刚看到您……这个东西在我们这里很久了,很抱歉,被捡到的只有这个。”
温娴万分懵逼地接过证件,表示感谢。女人又回了玻璃窗后的小屋子里,她接着坐在墙根下。这东西失而复得是她没有料到的,资格证上面留着一只皮鞋的脚印,想必这只鞋的主人挺有钱吧。她看着自己拍的巨丑的照片,忽然打了个激灵,自己现在钱不够,是的,钱不够。
但她现在是个建筑师啊!是万喜集团的职工啊!给法国发个电报的钱总有,证件护照也都贴身带着呢。她晃着又晕又痛的脑袋翻开大衣四处寻找衣兜,在一件衬衣口袋里□□自己的证件,上面糊着一层血。
如果没有皮套保护,证件里面的纸页早就浸透泡烂了,温娴闻到一股血腥味,干呕几秒,颤着左手去触摸那疼到骨髓的右肩,只是碰到周边的皮肉,那股剧烈的灼痛便令她倒吸一口冷气。
中弹了?
这是她的猜测,不能排除是弹片或其他东西扎进去的可能。温娴浑身长时间都泛着疼痛,这是极度危险的,在这种常态下即使再断一根骨头,那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感知。丧失对疼痛的反应是致命的,温娴重新站起来,那些快要被踩断的骨头和关节发出脆响,她几乎不需要大脑下达指令,双脚自己就去找到车站的出口,离开了这个极其令人伤心的地方。
毕竟当初就是在这个破车站搭上前往波兰的列车,日!
温娴漫无目的地走着,在走过几个岔路口之后还是选择往市中心的方向去,每走一步她都要鼓励自己一下:能走到这里,我真牛逼。
她还记得自己家在柏林有一套房子,那里是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最终选择的地方,幸好那里还没有被毁,温娴可以在这栋房子里歇个脚。她没带钥匙,鼓捣半天,最后在邻居的花园里抄一跟类似火钩子的东西,将那扇外表结实实则脆弱不堪的大门撬开,仰仗这一片联排别墅区住户的身份,温家的房子竟然完好无损,地板上均匀地落着一层灰,所有东西都是她当年离开时的样子。灰尘堵住了她本就不畅的呼吸,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拖着两脚往客厅里走,在地板上留下两道拖尸般的长痕。她本就十分虚弱,身后忽然传来的大喝让温娴惊惧起来,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头晕的更加厉害,心脏快速跳动连带呼吸也急促起来,不少灰尘顺着器官涌入肺里,她咳到满脸通红,只听见身后那个声音惊喜地叫道:“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温娴回头一看,是曾打过几个照面的邻居,也许长期居于此的父母和邻居们比较相熟,温娴却连面前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心里暗骂一句:你娘的……
也不妨碍忽然放松下来的肌肉拒绝再超负荷工作,因此温娴耳中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还是后脑勺砸在地板上的那声闷响。闭上眼睛前,她在模糊之中看到邻居伸晚了的双臂。
你为啥不接着我点……
我就在你手边上呢……
你进来咋也不关门……
好冷的……
温娴的意识在她躺上医院的病床之后离体而去,她没觉得自己睡多久,但再次苏醒的时候已经是不知道哪一天的清晨。温娴没有力气动一根手指,她能感受到额头上搭着的毛巾,视线从左转到右,路德维希带着极其鬼畜的笑容出现在她病床前:“你醒啦。”
“嗯。”除了这个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路德问她近来情况,温娴也只能闭口不言。
“你有艾德的消息吗?说真的,去年那件事一出,我很担心他,现在又不知道调去了那里。”
温娴摇摇头,路德维希能提到艾德,势必会顺便聊到约格尔,为了避开这个话题,温娴忍着不适问道:“我记得你并不在这家医院上班。”
“昨晚海德尔一直在拉肚子,我只能近选这家医院。”
“我记得你也并不住在这附近。”
“去年搬过来的啊,之前的公寓完全毁了。”路德维希说道:“尼克带他去后面的草地上玩,等一会儿就上来。”
“还有。”路德维希两只胳膊搭在掉了白漆的病床护栏上,说道:“我想在中午之前给你转到我工作的陆军医院,下午两点前完成手术。你知道你的肩部有一枚7.62毫的子弹吗?”
“完整的?不是弹片?”
“不得不说,你身上的棉衣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我已经对溃烂部位进行过处理,但这个小医院没有多余的手术室。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点饿。”
路德维希笑道:“那就好,你正在恢复。我想明天就能退烧了。”
“可以帮我烧些热水吗?”
“你应该休息,可不能喝咖啡。”
“不是,我只是想喝点热水。”
“我去看看。”
趁着个时间,温娴用额头上的毛巾擦了脸,十余分钟过去,路德维希端着冒热气的小锅正巧与尼克劳斯在门口遇上,一家三口前后脚走入病房,然后瞪着眼睛围观温娴喝热水。
只是坐起来的动作就让她出一身汗,杯子中热腾腾的蒸汽扑在脸上,海德尔蹬着腿爬上病床,温娴脑袋一抽问道:“你们收到过约格尔的消息吗?”
“他?自从去了战场不过来了三封信。”尼克数道:“一封家信,一封给我们,一封为艾德做担保。”
“信能送到柏林已经很不容易,可是到现在没有任何口信,我们多少有点担心。”路德说道:“怎么忽然说他?”
“就是问问而已。他的家人……”
“两天前我还特地去看过他的妈妈,现在的生活已经没有前几年那么顺利。”路德维希从床头拿起外套穿上:“药就在柜子上,九点半左右我来接你,现在我要回陆军医院安排手术室。看,你多幸运。”
于是从她吃药,退烧,转院,手术,到晚上直接打包回家,他们在晚餐时像以前一样谈天说地,却没有一个人问问彼此的经历,路德商量计划着几天后的圣诞该怎么过,尼克随声附和,他们将战争抛在脑后,仿佛自己不提起就不存在。
“我至少还能在柏林过一个圣诞呢,迪特里希那家伙只能在潜艇里吃罐头喝海水。”尼克的笑容泛着苦涩,叉子在盘中无意地来回滑动,忽然轻声对温娴说道:“不回法国吗?”
“明天我会给公司或者家里发电报,离开这么久总要通知他们一声,省的再给我办个葬礼。”
“我帮你好了,反正我都是要去医院工作。”
饭后温娴将写好的地址交给路德维希,准备转身离开时却在门口站定。她想,是不是自己亲口告诉他们约格尔的死讯,抑或等着军队的通知书,哪一种更能宽慰他们一些?
“怎么了?”
“就是……”温娴低头揪着手上纱布的线头,并不敢直视路德维希,几秒后她抬起头,并非是有了勇气,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震后三秒,才终于来了防空警报,弗里德里希一家三口不慌不忙地走入地下室,海德尔在地下室的小床上睡了,反倒是身为父母的二人比孩子还慌张。
“尼克劳斯还要离开吗?”温娴记得他是海军,现在德国海军仍在战斗?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的上尉说道:“我们只有继续作战这一条路可以走。”
“我们会战斗至死。”
☆、事实
盟军对德国本土的轰炸力度愈发强劲,愈发频繁,拥有较高防空水平的柏林尚且如此,其他城市更不必说。无论普通民居还是百年教堂,都在炮弹下毁于一旦,但除这些拥有重要机场和工厂的地区,其他城市还算过的平静,值此战争末期,生活资源被大大削减,路德和尼克两人靠着军队的福利能拿到相对优质的食品,不过还是以罐头为主,在等待公司和家人回复的这段时间里,温娴偶尔还能去蹭两顿饭。然而这并不能留住她的心,她依旧迫切地想回平安回到法国,那个有稳定工作,而不是稳定空袭的地方。
温娴不光是想自己走,她还数次撺掇路德维希带上海德尔和她一起离开,理由充分且简单:安全。
她拒绝的很干脆,这可没打消温娴的积极性。尼克有时会带着午饭和儿子一起去医院看望她,能让路德维希安静坐下吃一顿饭不容易,温娴利用这个时机死皮赖脸的凑过去,她想,如果尼克也在场,也许会帮她打个助攻,让路德和自己一起走。她将纸质的文件从桌子转移到旁边的单人床上,水煮过的腌菜里加了块儿奶糖变成浓汤,一小罐酱豆子和切成方块的面包拌在一起,弗里德里希上尉的厨艺简直令人窒息,也就是现在温娴颠不动勺……
“尝起来还好。”路德维希违心地做出点评,尼克放松一笑,只有海德尔在吃过一口汤后耿直地皱起眉头,吐着舌头跑开了。
“我有直觉,你又来劝我离开柏林,对吗?”路德捏着勺,在铁餐盒中不断搅动,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走,这里的病人太多,医生太少。到现在只剩下我一名女医生了。”
她无力的笑着,自嘲般说道:“职业道德这东西我本就没有多少,你总得留点底给我。”
“你在法国同样可以工作。”
“你看看,娴,这里是陆军医院,战士们在前方战斗……”她看了看尼克劳斯,继续说道:“我在后方也要做出贡献,我要救治的是那些勇敢可爱的小伙子们,可不是什么法国佬。”
温娴默默给路德的亲丈夫送去一个眼神,尼克心领神会,他更了解路德维希,但等不及他开口说一个字,门口忽然出现的护士急匆匆地叫走路德维希,从她们渐远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中,听得出来是一位从前线送回的医疗兵伤口感染,在走廊中晕厥。温娴有一种落败感,她想尽可能多的保住朋友的生命,她自私,不想让自己再陷入失去的痛苦。
本应该保持安静的医院有些嘈杂,门口不时闪过蹒跚的身影,每一个披着军装走过的伤兵,看上去都那么像艾德里克,温娴焦虑地急促呼吸,她没有她一点消息,任何一点都没有。当初约格尔向她保证艾德不会有事,温娴只有毫无保留地信任这句话,才不至于心如死灰,但是万一呢?她曾相信索菲亚能活到最后,她幻想过两人出去旅游,因为索菲亚出色而优秀;她也相信埃尔温会成为幸存者,数年后作为亲历战争的老兵不情不愿地写几页薄薄的回忆录,因为他尚存理智,因为他们年轻。
二十岁的年龄不应该有那么多时间考虑死亡。
温娴没有多余的时间呆在柏林,来自法国的电报和信件先后被送到自己手里,最近的一列车也在二十三号,翌日她接到了母亲的第二封信,里面装了几张纸钞,现在只等着开票了。现在的季节让黑夜占据着大部分时间,八点半一到,温娴揣好手电筒赶去陆军医院,路德维希帮她换纱布,她送路德回家。
“你老实说,有多久没洗澡了?”
“那你要问我家被限水限电多久。”
“你家也是这样?”路德抱怨道:“现在还能喝上水就不错了。”
“巴黎就不会停水。”
温娴安静地趴在椅子上,一分钟后路德维希的声音再度出现:“尼克在家吗?”
“我来之前顺路去看了一眼,他在准备晚餐。”
“啧――”路德意味深长地发出这么一声,听得出深深无奈。
“这么看,他圣诞之后就走还真是一件好事。起码对海德尔是件好事,到那时,瑞塔也该回来了。”路德解开层层纱布,温娴后背感受着接连不断冰冷,她咬着牙齿说道:“等我好了,随你点单。”
“没有意外,二十三号我就要回法国,所以你决定和我一起离开……嗷――还是很疼的!”
“谁让你在这个时候提起来的。”路德维希故意加重手上力道,温娴呲着牙仍坚持道:“那好,回家去说也可以……嗷――”
她疼的翻身坐起,扯着医用胶带贴弯了一道,温娴有点小情绪:“这里不安全!柏林迟早会变成前线,变成战场。”
“不会,永远不会。柏林是前线士兵的家,这里不会成为战场。”她摇着头,坚定地微笑道:“不会。”
“你不能断言……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不会。”
温娴偏头避开路德维希的视线,她看向窗外寥寥几盏路灯,白色的探照灯每隔几秒就会划过防空气球,它们相交又分开,刺眼的灯光直入黑夜深处,散到星光之中。她咬着嘴唇上的死皮,感觉四周安静到只剩干瘪的角质层剥离皮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