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赫中尉戴着假笑和温娴说话,看起来并不待见她,但仍要保持礼节地过来打个招呼。
“还是请允许我对您来时遭到的不幸表示惋惜。”
“我们一切安全。”
“温格纳少尉受了伤,应该回来休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担心?”
“我对此并不知情。”
“请自便。”科赫中尉硬扯着嘴角勾出微笑的弧度,迫不及待的转身离开。
这场宴会进行到午夜,欢笑喧闹全部散去,只给房子的主人剩下满地的鞋印和蛋糕屑,那几名佣人打扫房间时,埃尔温与同行的几人才第一次踏足这里。
两个黑发的女人面面相觑,她们不敢多管闲事,因此埃尔温这个代理司令官就这么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冷遇。
“科赫中尉呢?”
……
埃尔温的声音在房中产生了回音。没人搭理他,但至少这句话唤醒了在沙发上沉睡的温娴,她一骨碌坐起来,对他说道:“他已经休息了。”
他苍白的面色已经充满痛苦,埃尔温闭上双眼挣扎了几秒,抖着湿润的睫毛忍痛说道:“魏施下士……”
他一只手用力按住伤处,身体的重心朝温娴的方向砸过来。
“埃尔温?埃尔温!”
“我去找门德尔医生。”一名穿着看守制服的男人跑下大门外的木梯,埃尔温的头枕在温娴的臂弯中,没有医生在场的情况下,温娴不敢擅自移动他。
不知道是不是医生到来的缘故,睡在主卧的科赫中尉醒来,披了一件外衣跑下楼,指挥着还背着步【】枪党卫军士兵将埃尔温抬到了一间干净的卧房内,他安排温娴在隔壁休息,十多分钟后,劳动模范温格纳少尉硬是拉着科赫中尉问东问西,温娴见他情况稳定,便放心地去睡了。
她在这里等了两天,还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埃尔温渐渐对工作上手了,便将大部分时间放在了审讯室里。
那个叫玛莉的女孩已经多日不见人影,直到有一天下午,埃尔温拎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人回来,那个女人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面上,温娴本想说的话硬给憋了回去。
领边的蕾丝断开,一小段垂在胸前,玛莉控制着自己细弱蚊蝇的啜泣声,她想把眼泪咽回去,却打了几个嗝儿。
旁边女佣刚换好桌布,她看见玛莉便立刻躲避的远远的,埃尔温捻掉了手掌里沾染的灰尘,坐在沙发上说道:“你要跪在这里哭到死吗?或者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温娴刚走到楼梯中间,听到这句话又退回去了,现在应该不是和埃尔温闲聊的时间……
“温小姐,等一等。”他每一个字都透露着疲惫,埃尔温将那层冷酷的外壳扔在了客厅里:“陪我到露台喝杯咖啡行不行?”
“也许下个月,那列车才会回程。”
“那就是十一月份了。”
“我听说最近有一位德国的女歌手会去前线慰问演出。”埃尔温两根手指捏住咖啡杯的把手,扭的杯子在杯托中来回转动,他有点心不在焉:“连歌手都能去前线,她就不怕在这里冻坏了脸吗?”
“据说她是乘飞机来的,在这个时期,德国的飞机只能用来作战,宣传部的官员都在想些什么!”
“我们失去了捷克斯洛伐克,还要失去波兰吗?华沙的反抗刚刚被镇压下去仅十天,我们将要失去所有的优势,固若金汤的防线也将不复存在。”
温娴对这些并不关心,她只在意自己能否顺利回到法国等待战争结束。坐在对面的埃尔温有太多顾虑,他时时刻刻都念叨着去前线作战,而不是整日坐在房间里监督施工进程。
“最近天冷,不要总出去走动。”埃尔温对一直沉默的温娴说道:“要开始了。”
“什么?”
“我真正的工作。”
“那……”温娴厚着脸皮提道:“玛莉……”
“她绝对与那些犹太反抗者有关系,这是公事,你可不要浪费同情心。”埃尔温说道:“对那些人,你应该像当年对我一样冷漠无情。”
“你是不是嫌我给你做题做少了?”
“怎么会?”埃尔温紧锁的眉头舒展,身心放松地淡淡一笑:“不要对她有太多感情,真相查明之后她不会得到好结果的。”
埃尔温冒着红血丝的双眼写着忧虑,他不像科赫中尉那样喜欢享受生活,作为一个工作与专业不对口的年轻毕业生,他被赋予了太大的权力和压力。
这是一个劳动营,从司令官别墅开车到营区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当然,从南边窗子下顺坡滚过去只要两三分钟……
温娴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条纹囚服的男人在铁丝网后面砸石头,他们常常趁着看守不注意的间隙直起腰,看看天际,再看看远方。清风带来解放与自由的流言,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另一边,抱着大团衣服的女犯人排成两队,三四名女看守在队伍里前后巡查,用警棍赶几个人出来。看守勒令那几个被驱逐出队伍的女人,她们佝偻着身子不敢抬头,主动将手里的衣服交给其他女人,强壮的女看守用警棍敲击着她们的上身,棍尖在一个女人的胸口一点,就将她推出了队伍。
远处升起了极黑的浓烟,惨白的天空慢慢成了淡灰色,温娴站在窗前都能听到金属碰撞声和一种“噗噗”的怪声。很快,视野中均匀的散开了一片黑雾,开始只是浅淡的,之后变得浓稠起来,不只从哪传来刺鼻的臭气,令人作呕。
灰霾飘进窗子里,波兰女佣在围裙上擦干双手,示意温娴退后,她要关上窗子。
“啊――别――”
“说什么!biao子!”
波兰语的尖利求饶和德语的叫骂声是集中营里最常见的配置,那一声声的高音刺痛了温娴的耳膜和心脏,她隔着窗户和雾状的烟尘观察,隐隐约约的看到一个挥动鞭子的女看守在对着另一个女犯人的胸口抽打,其他女犯人排着队,她们偷着看了几眼,便立刻被厉声威胁道:“看什么?我抽瞎你们的眼睛!”
温娴越看无力感就越强,她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秒,余光忽然看到了一个影子,她说不上来是怎样熟悉的感觉,温娴定在原地,那模糊的面孔仿佛在脑海深处不断的催促:再回头看一眼。
她看不清那些小小的脸,这些女人们一定是饿极了,她们单薄的肩膀在冰凉的空气中抖动着。女看守现在开始挑选出体弱者,轻轻一拽,几个女人就坐到了地上。
衣服洒了一地,几个女人慌忙趴在地上捡拾,生怕遭到看守的毒打,其中一个文弱的女人被看守单手提起,冲着脸大声叫嚷:“让你再装!”
女人的头发从头巾里散出来,她被迫抬起脸,女看守厌弃地抓着稀疏的头发,往地上磕了两下。温娴只有这短短几秒的时间看到了她的全部面庞,她第二次抬头的时候,下半张脸已经变了形。
咦?
眼熟……
卧槽!
维奥利亚?
☆、格罗德诺
温娴在一片烟尘中极速奔跑,她怕维奥利亚等不及自己的到来。每一秒都是在为她追逐生命的希望,地上积了一层灰尘,温娴在地上留的下一串脚印很快被重新覆盖,巡逻和值岗的看守都没有拦她,温娴畅通无阻地跑进营区。
她凭借脑海中的平面地图找到了路,远远的就能看到那条清一色女人组成的长队,温娴在异样的眼光中跑过去,凹凸不平的路面让她连着绊了好几下,微风挟着几片灰尘向脸上打来,温娴只能用手拂掉落在睫毛上的尘屑。
“娴!娴――”
埃尔温的轿车忽然出现在温娴身后,他伸出整个脑袋,眯着眼大声喊道:“等一等!”
“你为什么突然跑出来?你要干什么?”埃尔温推开车门,身边立刻就有一名男看守在他身边举起了伞,他将温娴拉到伞下,说道:“突发奇想要参观一下?这可不是好时候。”
“不……”温娴指了指队伍旁的十多个女人:“我认识其中的一个。”
“什么?认识?”
“我曾在华沙生活过。”温娴顿了顿,请求道:“我想和她说几句话,或者……”
“你要她都可以,是哪个?叫什么?”
埃尔温对打着伞的看守下了命令:“去带着温小姐要人。”
他慷慨地挥了挥手,自己躲进轿车里避灰去了。温娴的目光转向那一堆或蹲或站着的女人们身上,她们旁边只有一位看守,另一名看守站在洗衣房的门口,一双四边形的大眼睛频繁地眨着,尖锐的眼角溢出凶狠与审察,如同鹰隼挑选合格的猎物。
“魏施下士。”年轻的女看守笑了一下,向前迈了几步,又恪尽职守地退回原处,脸上挂着轻浮的调笑:“您都来了,那么温格纳少尉也一定不远。”
“你不要乱惦记代理司令官。”魏施下士的面颊冻的微红,嘴边的白色哈气在空气中氤氲开:“温小姐,您要的人找到了吗?”
维奥利亚的脸瘦到能看清头骨的轮廓,她的双眼浮肿,几乎只剩下一条缝,温娴蹲在她面前,维奥利亚只能用力仰起头,用她受损的视力努力辨认眼前这个愈发熟悉的轮廓。
“是你吗?是你吗?”维奥利亚的双手颤抖着,声音嘶哑微弱:“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求求您放了她吧!”
她的脸转到另一边,朝着看守所站的方向哀求,维奥利亚的双肩不安地扭动着,干涸的双眼流不下一滴眼泪。
“起来,跟我走。”
“这是一名囚犯,你不能带走。”
一根卷起的鞭子横在温娴和维奥利亚之间,温娴脑子一抽,用手将泛着光亮的新皮鞭给抬了上去,看守猛地抽回手,注视着魏施下士,给了她的上司一个无言的质问。
“您可不能……”
“温格纳少尉已经同意了。”
女看守从鼻子里咕噜一声,嘀咕了一句:“要她?她能干什么?”
温娴搀住维奥利亚佝偻的身子,缓慢地送她上了埃尔温的轿车,她紧紧贴着车门,揪着温娴的衣角,一路没有放手。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带你……”温娴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你先洗澡吃东西,之后再说。”
“洗澡?我不洗澡!”
“是我,维奥利亚,是我……你不相信我吗?”
埃尔温坐在前面,绷紧了身体,抱着双臂,说道:“你以前认识她啊?和她很熟吗?”
“对。”
“她现在这个样子,别指望她能和你正常交流。”埃尔温从后视镜看着维奥利亚,说:“你就不怕她身上有病菌或者跳蚤吗?”
“这个事情我们私下讨论。”
温娴为她准备了热水,却被维奥利亚赶出了浴室,她抓紧自己单薄的囚衣,声嘶力竭地阻挠温娴接近她:“不要碰我!出去――”
“那我给你拿毛巾和衣服来。”
温娴一出房间,便看见埃尔温倚在墙壁上发着啧啧怪声:“你朋友脾气挺坏的。”
“……”
温娴心累,累到抽搐。从埃尔温管理的集中营里找到了维奥利亚,这他妈算什么事儿!
女佣上来通知他有电话需要接,埃尔温急忙离开。温娴自己也没衣服穿,这几天都是埃尔温托人从城里送来的,她选了几件厚实宽松的外套和棉质内衣,打算给维奥利亚送进去 。
她轻轻推开浴室的门,对此毫无感知的维奥利亚背对着她站在浴桶边,热气蒸腾而上,她用水瓢舀了些水倒进掉漆变形的盆子里,双腿打开,一点一点抠搓着腿间结了块儿的,黑黄色的东西。
温娴不敢打扰她,将衣服和毛巾放在门边的椅子上,她在卧室外干坐着,等了许久。
“娴。”埃尔温在楼下摆手招呼她:“下来。”
“怎么了?”温娴过去问道。
“有个坏消息,火车不从这里走了。但还有个……算是好消息吧,后方医院要运送伤兵回华沙,再乘火车转回德国。”
“所以……?”
“我会安排你去那所医院。”
“医院在哪?”
“格罗德诺。”
“格罗德诺在哪?”
“莫斯特西北方向。”
“莫斯特又在哪?”
“尼曼河上游。”
“尼曼河……不是在俄……苏联境内吗?”
“欸你知道啊!”埃尔温乐呵呵地说道:“那里住着很多德国人。”
“我没有现金。”
“我有。我给你不就行了?下周我会派车送你过去,到了之后一定要给我回电,到了华沙、德国、法国,都要让我知道你是平安的。”
“你自己也应该冲洗一下,身上全是灰。地下室有药粉,除虱的。”埃尔温边往门口走着,说道:“我继续去坐办公室了。”
天色更沉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扔进了一锅浓汤里,温娴看不清外面的营区,室内也同傍晚一样昏暗。她打开电灯,留足了耐心等候,直到维奥利亚收拾好了自己,试探着从浴室里探出头来。
她将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裹在大衣中,曲着双膝,挂在小腿上的皮肤随着虚弱的步伐抖动,维奥利亚用尽了力气才坐到床上,松了一口气。温娴已经泡好了面包,又从厨房翻了一盒西红柿牛肉罐头,维奥利亚伸出红红的双手,还残留着药粉的味道。
“我要走了,你和我一起走吧。”
维奥利亚用勺子吃着泡成糊状的面包,摇头道:“我不想走。”
温娴确定自己是听错了意思:“这里是集中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我知道,但我不走。”
“你在这里很难活下去。你……你会死的!”
“我知道,但我不走。”
温娴疯了,这是什么毛病?斯德哥尔摩?
“为什么?”
“我的贝丝在这里。”
“谁?”什么贝丝?谁是贝丝?她女儿?维奥利亚有孩子了?
“贝丝,我亲爱的贝丝,美丽的贝丝。”维奥利亚痴痴的笑了:“我们说过,以永生的爱情注视着我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