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蔷替金栀撩了门帘,金栀一进门,见大少爷与五姑娘神色认真,看着似一直在候着自个儿一般,心里不知怎地蓦地咯噔一跳。
“大少爷,五姑娘。”金栀向两人恭敬地行了礼。
铖哥儿半点缓神的时间都没给金栀,开门见山地问:“金栀,你可记得曲靖严家?”
金栀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两人面前,忽闻铖哥儿提起这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严家,难以置信地抬了头,愣了半晌,立时又低了回去。
“我问你,可记得曲靖严家?”铖哥儿的声一字一字地窜入金栀的耳中,如雷炸响。
方才初从铖哥儿口中所闻曲靖严家,自是被吓得愣神,这事她想过千百回,却也不曾想会是从铖哥儿口中提起,金栀当年可是随着卫氏见过大场面的人,等铖哥儿复问过一遍,立时就撤去了脸上的慌乱,摆出一副不知所以然来。
“回大少爷,严家,奴婢自是知的。只不知大少爷说得是哪个严家?奴婢离了曲靖也有十五六个念头了,实不太清现时曲靖的大户人家。”金栀藏在袖中的手指用力地掐了掐自己,提醒自己提起十二分精神来。
“哦?那你的意思的十五六年前的曲靖严家,你便是知的?”铖哥儿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茶盅瓷盖。
金栀故作淡然地点头应是。
“那你可记得曲靖严家的沉塘丑闻?”哐当一声,瓷盖被铖哥儿重重地盖在茶盅面。
与瓷器碰撞之声相比,铖哥儿所言才是真正让金栀身子一震的原因。
金栀狠了心拧了自己一把,强打着精神,笑得有些僵:“奴婢在内宅伺候,外头的事自是少有听闻的。大少爷说得沉塘丑闻,奴婢倒没甚印象。”
铖哥儿早就料到金栀会这般作答,也不怒,轻哼着嗤笑了一声,“那你便替我问问当年的知情人,明日是二姐姐的及笄礼,那就后日,后日你再来禀我。”
金栀低眉顺目地点头应是,见铖哥儿无其他吩咐,便离开了。
金栀一出了院子才觉着呼吸顺了过来,立时提着步子心急火燎地回了卫氏住的屋。
“夫人,夫人。”卫氏为抄佛经,才净了手,此时正拿了帕子在擦。
卫氏头也不回地嫌了金栀一句,“这是怎的了,一大清早慌慌张张的。”
金栀面色铁青,虽急却慎,一入屋便使了眼神让金朵退下去,快步到卫氏身旁禀告,“大少爷,五姑娘今日唤了奴婢去问话。”
卫氏悠悠开口,“这两个孩子真是不得了了,是问了甚事,能让你如此惊慌?”言罢,便端了茶盏,喝了一口清茶。
金栀咽了口水,“回夫人,问得正是,十七年前,曲靖严家,沉塘一事。”
卫氏被一口清茶呛得直咳,金栀见状懊恼不已,连忙上前递了帕子。
卫氏只觉着口中残留的清茶又涩又苦,十分勉强地弯了弯嘴角,苦笑道:“没想到十七年了,第一个提起此事的,竟是铖哥儿与妩姐儿。”
卫氏抬眸望了金栀一眼,声音辨不明情绪,“他们是如何得知?”
金栀左右摆了头,忧心忡忡地道:“奴婢不知。大少爷问奴婢可知当年一事,奴婢不敢贸然声张,便借口说不知。但奴婢瞧着大少爷分明是从何处知晓了此事,心里了然得很。只怕今日唤奴婢前去,不过是为着试探奴婢一番,因着后头大少爷还说……”
金栀犹豫地看了一眼卫氏,话就停了下来。
卫氏眼角余光触到金栀探过来的视线,便开声问道:“说了甚?”
金栀低了头作答,“让奴婢问了当年的知情人,后日再去禀他。”
卫氏沉默了良久,屋里静得连根绣花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只听见卫氏叹了一气,便发问道:“他可还说了甚?”
金栀昨夜在小榻上守了卫氏一夜,此时确实有些困乏了,现又站得久了,脚有些发酸,一听卫氏发问,便提起精神来答:“并未说其他,奴婢不敢贸贸然打探,只觉此事甚大,便急急回来同夫人禀告。”
卫氏难得一见地轻蹙了眉头,“那你后日便去探他口风,看他是从何得知,又知了多少。从前江府无人知晓,才让三房过了好些年平静日子,还有六年,不过还有六年,这事儿便也不会再牵扯到任何一人。这些年来皆无事,怎偏偏日子近了,就要掀起波澜来。”
卫氏执了茶盖拨弄着浮在水面上泡开的茶叶,“后日你相机行事,少说多听,不可被套了话去,省得让他们多念多想。”
金栀知当年那事儿实不是甚脸上有光的事,为了维护卫氏的脸面,自是少说为妙。
江妩与铖哥儿两人不安地过了大半天,等到夜里一同用晚膳时,见卫氏神色如常,两人就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若不是明日是妧姐儿的及笄,两人怕是会连夜商讨自家娘亲的反应,好将自己娘亲的想法琢磨个透。
妧姐儿的及笄礼虽是在昌平老家办的,场面却也很是盛大。
卫氏就是个甩手掌柜,这府中事宜皆有秦氏一手操办,因此秦氏拟了正宾、有司、赞者的名单给卫氏过目,很快就定了下来。
这为妧姐儿加笄的正宾便是大秦氏,托盘的有司邀的是井嫣白,这赞者一位就是江妩缠着秦氏要来。
赞者虽只需协助笄者行礼,但其中流序繁杂,江妩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演习了千百回,临到及笄日前,才得安心地睡个好觉,养足精神以待明日。
次日天朗,笄礼未开,就得了一个好意头。
乐声一响,江晔与卫氏迎了正宾就座,便可开礼了。
江妩作为赞者,率先走了出来,以盥洗手,便于西位等候,妧姐儿身着采衣采履走出,面向南,向观礼宾客行揖礼。
江妩见着妧姐儿已长成当年她见着的少女模样,鼻根一酸,大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她执了梳轻轻地梳了两下妧姐儿的发,取个意便成。
有司井嫣白奉上罗帕和发笄,大秦氏走到妧姐儿跟前高声吟诵祝词后,便为妧姐儿梳头加笄。
江妩上前象征地为妧姐儿正了笄,随后又从井嫣白手中取过素衣襦裙,替妧姐儿换上。
此后便是三加三拜,虽繁琐的很,但妧姐儿的急性子却也没有发作,显得耐心十足。
大秦氏给妧姐儿取字为“檀”,坎坎青檀,香木檀。
其实这字,大秦氏是同妧姐儿相谈过的。妧姐儿最终选定“檀”一字,则是因其木之硬,来喻其日后也要硬气做人。
这及笄礼最后一步,便是笄者聆听父母对其的教诲。
严父慈母,江晔也勉强算个严父,教诲全由江晔说了个遍,卫氏也只沾几点慈母之意。
妧姐儿原对卫氏所言不抱希望,打算卫氏随口说两句,自己便随便听几耳就是。怎知卫氏却只说了一句,可就这一句话,就让妧姐儿听得眼眶发热,泪水直打转。
卫氏一改往日的清冷,化了满腔的温情,裹了喜意和柔意,伸手去帮妧姐儿正了正笄,温温柔柔地说只说了一句。
“我心欢喜,十五年了,妧姐儿,娘盼啊盼,终是看到你长到及笄这一日了。”
可卫氏这一反常态的话,却让江妩听得有些心悸。
☆、她错了甚
铖哥儿一早便过来与江妩吃早饭,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未将对昨日卫氏的异样温情有不同的想法相告。
金栀身负打探之命,自也是早早便来了。
两人见金栀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下便有些不定起来。
待金栀行礼后,铖哥儿便按耐不住先问了:“可是知了?”
金栀闻言便知铖哥儿问得是甚,立时应声道:“奴婢打听过了,十七年前曲靖确有此事。不过,此事距今甚久远,不知大少爷是从何得知?”
铖哥儿与江妩相视一眼,一瞬便明白了彼此所想,知金栀有心了解此事,这便有可谈之处。若是金栀也跟娘亲一样表现淡淡,便难以入手去解此事了。
这金栀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句未透露,就直奔来头。
铖哥儿也未想隐瞒,但却不愿未从金栀口中撬出一句,先平白被套了话去。
“既你打听到了,那你便同我说说当年所发何事罢。”
“大少爷,此事久远,被人传得愈发玄乎,不若您将您知晓的同奴婢说一遍,奴婢瞧着有甚可添可改的,再同您说。”金栀有卫氏撑腰,倒是胆气十足。见铖哥儿不肯先答自个儿的话,便依着卫氏所言,更了策略。
铖哥儿气得不行,见金栀虽低眉顺目地站着,但腰杆却挺得直直,就知定是背后有人撑腰,此人不用想,就知是自个儿的娘亲。
铖哥儿递了个疑问眼色给江妩,江妩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铖哥儿知其意,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将那日同江妩所说严愿沉塘一事,原原本本地又同金栀说了一遍。
怎知金栀听到卫氏求严愿替死这一猜测后,情绪忽不稳起来,气骂了一句:“是哪个卫府旧人,这口舌也太不干净了!竟传来这荒谬之语!”
江妩和铖哥儿心中一颤,从金栀之言行举动中看到了希望。
铖哥儿便想趁热打铁,“那事实是如何?”
金栀忿忿开口:“夫人岂是贪生怕死求人顶罪之辈,当初夫人赶到严府,不管名声如何,立时就认了此事乃她所为,求着众人放了严九姑娘,但却无人理会。夫人见无法,便强行入柴房去救严九姑娘出来。怎知一去,便被同严九姑娘困于柴房整整一夜……”
金栀还想再说,铖哥儿与江妩两人听得心湖激荡,怎知外头却传来了金朵贸然不合礼数的传唤声。
金栀听见金朵来唤,立时就愣在了当地。
金朵一进门便同两位小主子告罪,说是卫氏有急事要寻金栀。
江妩心中顿觉不妙,方想开口让金栀把话说完,就见金栀肃目噤声往后缩了缩。
金朵一来便打断了最佳突破口,瞧金栀现时这般模样,江妩就知续问无法,虽不甘心,却也只能放金栀随金朵离去。
铖哥儿得了金栀这几句,就立时洗去卫氏的无情无义胆小怕死之名,心下满是轻松。
此时金栀要走,他便告了金栀此事是从黄成曲处得知,也好让金栀回卫氏处回话有个交代。
金朵与金栀出了门,才行不远,金朵就忍不住说了一句,“姐姐好生糊涂,夫人不过让你来探,你怎还自个儿说了出来。”
金栀绞着帕子,不平地道:“你是不知,那传言都不知将夫人传成个甚狼心狗肺之辈了,说得这般不实,你说我岂能忍得下?”
金朵叹了口气,携着金栀快步回了卫氏的屋。
原来卫氏先是派了金栀去探,后又派了金朵去跟,一觉不妙,便让金朵将金栀带了回来。
金栀进屋回了话,将铖哥儿所述之事都禀了一遍,气愤地添了几句:“姑娘,你说三姑娘这是有何居心,怎能将此事传于铖哥儿耳中,况所传之事还不诚不实,颇有恶意中伤姑娘之意,您可莫怪奴婢多舌,奴婢也是看不过眼,这才……”
卫氏转着手中的佛珠串子,笑了笑,“这都入府多少年,还叫姑娘?”言罢,也不知望着何处,眼神涣散无焦,独自暗忖。
这事从卫善夕口中传出便无甚奇怪的了,这事既已让铖哥儿与妩姐儿知晓,不若就让他们就此认知罢了,省得自己还要特意冷淡伤害他们。
卫氏清冷的嗓音传入金栀的耳中,“今回便作罢,下回任凭谁再诋毁我,你也莫理会,莫动怒,莫再说旁的话了。”
“夫人,可是那些都是不尽实的话……”
卫氏执了茶盏轻敲了敲桌面,“跟了我这些年,你还看不透么?我要这些虚名,要这些牵挂作甚?就让我孑然一身罢,届时也好无牵无挂地去了。”
“夫人……”金栀扑通一声跪下,语气里皆是恳求哀戚。
“你起来罢。”卫氏语气疲倦,“你最是清楚,自那日严愿去后,我心日夜受着煎熬。为人子女,我活至今日,已是尽足了孝。现为人母,昨日眼见妧姐儿及笄,已算是又进了一阶,再过几年,等妩姐儿也出嫁后,我便能安心地去赎罪了。”
金栀神色戚戚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夫人,您这些年赎罪赎得还不够么,早就够了,您就莫要再想着赎罪了。”
卫氏摇摇头,神色悲凉,“金栀,那可是一条人命,她才不过十五,她甚都没做错啊,若不是她替我送扇套,怎会落得那般下场。我罪孽之深,是怎都赎不够的。等我尽了为人子之孝,为母之责,我就能无所顾忌地去了。”
“尽管您这般冷对他们,但您毕竟还是少爷姑娘们的母亲,血肉骨亲。您若是撒手去了,他们岂又不会伤心难过。”金栀执意不肯让卫氏卸下心中之责,想让卫氏活着。
“只需几年便好,到时他们各自成家,过几年日子,便也不记得我这么个人了。”卫氏说着便自嘲地苦笑一番,“你看,现时谁还记得严愿。严家在江南花着严愿的人血银子重立家业,现时严家又有谁会记着她?”
金栀却辩道:“夫人记着她啊。”
“那是我欠她的。这就是我为何与哥儿姐儿疏远的原因,我同他们之间的羁绊愈淡,他们就愈能接受我的离去,才能好好地过他们的日子。”
卫氏话毕,见金栀还是未起身,便淡淡吩咐道:“他们若是再问你话,你就不要再替我说话了。若你是不听我吩咐,多嘴说了甚,我这儿也不须你的服侍,自觉些收拾箱笼,去山东的庄子提早养老罢。”
金栀听了精神大震,连连点头应是。
“还不起身,下去打水清洗一番罢。”
金栀方才哭得涕泗横流,听卫氏这么一说,也知自己面上定是难看的很,便只能起身,行礼退去了。
铖哥儿已散了心中的郁结,可江妩的心却还不得定,等回了京城江府,又寻了金栀问了几回话,却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即便她再在话语中提到言辞对卫氏不利之处,金栀也冷眼看待,不再作出反驳了。
江妩心中的怪异之感又被撩拨了起来。
二姐姐从前与娘亲有了嫌隙,娘亲也从不去同二姐姐解释,以便消去两者这间的隔阂,只任由其发展,自己劝过一次,可娘亲却把机会推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