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布了红血丝的眸子来瞧,石桌上摆了一个红漆托盘,里头放了一个青瓷小碗,冒着丝丝白气,闻着胃里舒服。
他往四周瞧了瞧,除了小厮立在亭外,也无其他人的身影。
陈自应双肘离了桌,稍直了直身,将红漆托盘拉到自己跟前。
他拿起了调羹勺了一口送入嘴里,温度恰恰,青梅与山楂的酸甜爽口让他喉咙一阵舒服。
他低了头,借着黯淡的月光往碗里看,这碗解酒果汤色泽鲜艳,味酸且甜,他捧了碗,一饮而毕。
小厮见陈自应喝过了解酒汤,立时就上前收拾。
陈自应扶桌起身,小厮便过来相扶,耳边却闻陈自应的说话声:“我们去小别院。”
小厮一脸发懵,立时跪了下来,颤颤作声:“公爷恕罪,小人知错了。”
陈自应背手而立,轻轻瞥了小厮一眼,“你何罪之有?”
“小人是遵了公爷吩咐的,不曾让佟姨娘近身。”小厮急声道,“佟姨娘确实未靠近公爷一步,她不过是问了小人几句话,得知了公爷醉酒歇此,自作主张送来了醒酒汤,听其语气,也怕夫人多想,也吩咐小人不要说出。小人忧公爷明日醒来宿醉头疼,这才私下接了过来,未曾想……”
“莫说了,走罢,我们去小别院瞧瞧。”陈自应听了小厮的话,那颗为大秦氏而坚定不移的心,早就不知动摇到何处去了。
小厮连忙起身,扶了陈自应去了小别院。
第二日,大秦氏坐在妆奁前,神不守舍。镜中人像映出她眼尾的几道细纹,梳头的房嬷嬷费了心思将其鬓间的银丝藏于发中。
外头一阵急促的步子声赶来,大秦氏抬眸望去,是墨段回来了,墨段是从她的陪嫁丫鬟,二十年前许给了定国公府的大管事周成康。
自墨段嫁后,个个都喊她周管事家的,唯独大秦氏还是喊她墨段。
“夫人。”墨段上气不接下气,着急的很。
“怎了?可是老爷醒了?”大秦氏缓缓转头望去,房嬷嬷手上仍帮着她梳头。
墨段缓了两口气,脸色古怪,眼神担忧地望着大秦氏,犹豫开口:“夫人,成康说老爷并未去前院书房……”
毕竟是相处了有三十多年的人,大秦氏知墨段分明还有话说,“你还有甚要说的,一并说了罢,吞吞吐吐的,可不是你墨段的风格。”
墨段知此事时大为震惊,现时心里头也全是膈应,但此事若是不说,等大秦氏从别人的口里知道,怕是什么面子都无了。
她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夫人,昨日半夜,小别院要了热水。”
房嬷嬷听着了之后,也吓了一遭,手上的幅度力道控制不好,大秦氏疼得嘶了一声。
房嬷嬷连声告罪,大秦氏却无甚反应,房嬷嬷怕触了大秦氏的火头,立时就想跪下认错。
可大秦氏还惊在方才听到的消息里,全然没有顾到岁数已大的房嬷嬷,墨段见了连忙去扶,阻下了房嬷嬷想下跪的姿势。
区区头皮被梳篦划了一道,这点一瞬的小疼压根算不得甚,真正让大秦氏觉着呼吸不过来的是方才听到的消息。
“夫人。”墨段轻轻唤了一声大秦氏。
大秦氏仓皇抬眸,见墨段扶着房嬷嬷站在一旁,便招手虚弱出声,“来,先帮我梳了头。”
房嬷嬷心里有数,知大秦氏心里此时定不痛快,便利落地挽髻,又拿梳篦将露出的银丝梳了藏起来。
大秦氏感觉到房嬷嬷一直在梳左鬓,便望了一眼,她听到自己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别管它了,就梳整齐了就是。”
墨段何曾看过大秦氏这幅无斗志的模样,此时自是不愿,“夫人。还是同往日那般拾掇了妆容,不,还是拣个靓丽的妆容罢,总不能被佟姨娘给压了去!”
大秦氏想到了这六年来,一日一日陈自应态度的转变,又想到了昨夜陈自应的异常,才微扯了扯嘴角,无奈道:“人家芳龄二十又四,年轻貌美,不是早早就压了我一头么,现时我还要装嫩邀宠不成?”
“夫人,您须什么邀宠,老爷一心都在您身上,昨夜只怕是同上回七夕夜一般,是她们趁老爷醉了,使了甚肮脏龌龊的下作手段。”墨段忿忿不平,怒而出声。
“谁知道他的心,还在不在呢?”大秦氏打心里叹了一气,这六年来从大张旗鼓地防,再到老爷自己使了手段让身边的人去防,早在那时,她就隐隐有些不安了。
最初时,陈自应就当没有佟夏清这个人的存在,每回遇着了,都不过当其是家中养的一个亲戚。再后来,他便吩咐了身边的小厮随从,不得让佟姨娘接近他,靠近她。
但若一个人真心不当其是一回事,是不会有所行动的。
可陈自应却吩咐了不让接近,这究竟是怕佟姨娘接近他,还是怕他自己会因此动摇。
大秦氏这些年严防死守也累了,六年来的一日日,陈自应对她的爱与忠诚,被磨损在了平淡的柴米油盐中,她岂非没有努力过?
即便是在佟夏清毫无威胁的时候,她就开始怕了,开始防着,变着花样与陈自应经营感情,可这又如何,今日,不,是昨夜,还是走到这一步。
不过是寻常谈话,可陈自应却非要挑错处,非要钻牛角尖,其实不是的,她现在一想,全都明白了,哪是她的顽笑话开过了头呢,陈自应不过是找借口罢了,即便他不是故意所为,但他的心却悄悄引导着他一步步离去。
“要是自己昨夜拉住了他就好了。”大秦氏忽而这样想到,可转念一又自嘲地笑了一笑。
即便昨夜她拉住了陈自应,下次呢?她又怎拉的住他?
郎心自有一双脚,她怎么管?
她心轰隆陷下去一大块,空落落的,有水滴落下去,一声一响,她都能听到声音。
房嬷嬷心向着大秦氏,自是希望大秦氏能一展威势,灭佟姨娘威风,便跟了墨段的意,给大秦氏拾掇了一个靓丽的妆容。
大秦氏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让摆早膳。
等吃到半途,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人,着了她未见过的绣工样式,却是她见过的布色花样。
那是她看上的,却被陈老太太扣了下来,据说赏给佟夏清。
她慢条斯理地喝着鸡丝粥,入喉温暖,比她拔凉的心要暖上许多。
陈自应扶着额进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让人拿了一个空碗上来,见大秦氏自顾自垂眸在吃,并不理他,他就只能自己动手去盛。
所幸方才已喝了大半碗,此时要大秦氏与陈自应同桌而食,她自是吃不下了。
大秦氏方起身,陈自应便伸手过来,隔了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你别这样,都是我错了……”
大秦氏想抽回手,可奈何陈自应抓得紧,她捏着拳头甩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能甩掉陈自应的手。
她轻轻嗤笑了一声,手也垂了下来,放弃了挣扎,“哈哈……我别这样?你穿着这一身来膈应我?还想要我怎样?”
☆、君有两意
“有什么话,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说?你非得句句带刺么?”陈自应见屋外的丫鬟纷纷飞快地往屋里瞥了一眼,他觉得有些难堪。
“我素来如此,说话是不中听的。可膈应就是膈应,我又没说错。”大秦氏伏低了身,凑到陈自应耳边,伸了食指去戳他的胸膛,“你若觉着刺耳,那便是你心虚。”
陈自应能感受到大秦氏指尖传来的用力,恨恨的力道之大,陈自应的一边胸膛都侧了去。
陈自应伸了另一只手上来要握住大秦氏的手,她对他的行为似有所查,趁他的手未来到,便早早收了回来。
他确实是心虚的,昨夜在小别院过夜,虽未与佟夏清圆房,但他确实是在别的女人屋里过了一夜,还换了一套衣裳。
他没有得偿所愿地抓住大秦氏的手,便将原先握住的手腕,攥得更紧了。
他尝试地开口道:“我不过是醉了,在小别院换了一身衣,旁的可什么都没做?你不相信我吗?”
“我信啊,我信你们半夜要了热水,只为泡茶用。”大秦氏见陈自应说一半隐瞒一半,心下只觉得可笑,面上也忍不住了,轻轻嗤笑一声。
“我一身酒气,浑身不爽利,才就近择了地……”陈自应自己听着都觉得荒唐,遂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大秦氏觉着陈自应今日实在是来气她的,甚就近择了地,洗涑这样的事儿,是就近择地便可无所顾忌地进行的吗?
大秦氏嘲讽道:“您听听您说的这是甚话?您是定国公,在哪儿洗涑谁能管的着您啊。”
“除了你,府中就没谁敢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陈自应双目定定地望着大秦氏,眼里带着宠溺,见大秦氏扭头不看自己,便一把拉过大秦氏,将自己的脑袋埋于她的小腹前。
他感觉到大秦氏身子都僵直了,成婚这些年来,也唯独成婚一月内,方才遇着过这样浑身不自在的大秦氏,他有些怕了。
昨夜他与佟夏清相谈甚欢,佟夏清的一颦一笑,言谈举止都是抢眼亮丽的,他未曾见过的,他心动了,借着愤意和酒意,他在小别院过了夜,尽管在美人榻上歇了一夜,他也无半点疲倦。
一大早醒来,头个想到的便是大秦氏,睁眼才想起是小别院,昨夜莫名的气也消了,立时就内疚起来,觉着自己好似辜负了甚,招呼也不打,就从小别院冲了回来。
他原以为一盏茶,一炷香,只要时间够久了,大秦氏的身子就会渐渐变回柔软。
可事实却不如他所想,大秦氏没有,她没有感觉到有半点温存,陈自应衣上的熏香一直刺激着她,她片刻都忘不了,这个男人昨夜歇在别的女人的屋里。
陈自应松开大秦氏的手腕,想要抱得紧些,怎知大秦氏离了他的束缚,如搁浅于滩的鱼重回大海一般,感觉得救了,立时借力,一把将自己推了出去。
她终于得以喘息,僵直久了的身子,一瞬间就涌上了疲倦,她靠门而立,防备地看着陈自应。
陈自应看到她的眼神,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昨夜分明就对佟夏清有了别样的感情,他愧疚他无从辩解,他变得贪心,开始觉得不满足,也不知要如何面对,或许,他在等大秦氏开口原谅他。
今日赶来的时候,他是怕大秦氏要犟要闹的,但一入门见大秦氏换了年轻的妆容,他心里的一颗大石也落了一半。
他觉着,至少大秦氏还是想要争宠,念着自己的。
可现在却好像不如自己所想,而大秦氏的肢体语言通通都告诉了他,她嫌恶他。
“你这是作甚?”陈自应想站起来靠近大秦氏,可大秦氏一见他有动静,便往后缩,往门边躲。
陈自应便改掌去制止了她,自己又缓缓落了座,表示自己不再有所举动。
大秦氏才停了下来,她的岁数也追着陈自应,今年方入不惑之年,身子骨开始变差了。
她讥笑道:“我作甚?你看不出来么?我可是真真没想到,你陈自应,还是这般厚脸皮的人。”
陈自应脸上一讪,“我跟你说了,我与佟姨娘,并未发生你想的那些关系。”
大秦氏轻轻摆了摆头,“你昨夜为何生气?为何踏入小别院?为何在那儿过夜……”
陈自应刚应:“我……”一副千言万语要解释的模样。
可大秦氏却伸了手制止,无奈地摆了摆头:“我都不想知道,我也大概知道。”
她目光中皆是黯淡,笑容戚戚,“我同你相处有二十余年,你眉头一动,我便知你想甚,可昨夜,我真是不知,你火气竟没由来的这般大。可今早一想,甚都明白了。前院书房,东西厢房,处处可去,可你偏偏去了那个地儿,看来是同我无话可说,一说便会发怒罢。
既待得了一夜,便会又下一夜,此回未成,下回呢?下下回呢?终有一天会成的?我阻得了你么?
我怕了六年,前几年你不为所动,视若无睹,你心如磐石,可仅仅几年,你心里的这块磐石,不就移了么,这世间哪有什么不可移的?
林大人先前不是与方柳葵两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可到头来呢,林大人宠妾灭妻,方柳葵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摇姐儿,现不是孤零零地躲在后院度日么。”
“你拿我跟那林构比?”陈自应听了便有些愤怒。
大秦氏扶着门,轻呵一声,“怎么?觉得玷污了你?你觉得你又高尚多少?”
“林构他拿什么来同我比,他宠妾灭妻,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何时不是事事以你为先?就连母亲当时都气得病倒了,我还是一心守诺!”陈自应握拳重重地砸在桌上。
大秦氏气得笑出了眼泪,“你这算是怪我了?一生惟我而已?!那是之前你说的,可你现在怎么不说了……”
她靠着门蹲了下来,大大地呼了一口气,陈自应却没有出声,他原来是想说的,可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已如当初不一样了。
大秦氏盯着地面,自嘲地想,现在看来,他唯一的一点好,就是不扯谎,即便他隐瞒一部分,但他也未编出些话来诓她。
“你心里清清楚楚,我现时也看得明白。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大秦氏淡淡抬眸,决绝地看着陈自应。
陈自应心中一震,语带悲凉地道:“你这算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么?”
大秦氏睨了一眼,冷冷地述道:“君有两意,你承认便好,这才是你,才是敢作敢当,敢为守一人之诺的你。终于还是认了……”
她胸腔里的一口气憋得难受,听了陈自应这么一说,她更是承受不住了,闷闷开口,“你出去罢……”
陈自应自是不动,他心里有二十余年与大秦氏的感情,也有蛰伏许久对佟夏清的悸动,他是个混账,可他却不知该怎么办。
大秦氏就快要撑不住了,可她不愿倒在陈自应面前,她这般要强,才不要拿虚弱来博同情。
“你给我出去!你不走!我便走!”言罢,大秦氏攀扶着门,就要起身。
陈自应见大秦氏下盘虚浮无力,上前去扶,可大秦氏半点也不领其情,挥袖拍开其手,“你少来恶心我!你跟你身上的味道,最好是离我越远越好,我看着你,就够膈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