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王朝——尤四姐
时间:2017-11-22 18:54:32

  江城子入内禀告,说盯着简郡王府的探子发回密报,亲王官署里有人漏夜出入郡王府,与简郡王密谈时把人都支开了,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星河沉吟了下,“继续盯着,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简郡王回京后有什么动向?”
  江城子道:“一直称病,快一个月了,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
  “那他手上虎符呢?还没有交还枢密院?”
  江城子说是,“都病得不能出门了,总不好枢密使登门去取。皇上没发话,就是一笔糊涂账。”
  这可好,太子不可能这时候谏言,督促皇上缴了他的兵权。瓜田李下的,总要有些避讳。可他留着兵权干什么?不想交还虎符,就得一辈子躲在郡王府里,既然一辈子不出府,虎符在手又有何用?
  也许是要破釜沉舟了,她暗暗想。这样倒也好,不破不立,来一场大变革,让这照妖镜照一照皇城吧。
  皇帝有四子,每一个都在打着算盘,今天是势不两立的仇人,也许明天就结了同盟。曾经敏郡王是简郡王的跟班儿,自从受了宿大学士的点拨,最近倒愈发沉稳了。他在四兄弟中资质不算最好,性格上也没有什么闪耀之处,不过他有个优点,踏踏实实的办事王爷,虽然不那么机敏,但颇具孺子牛的耐力和韧劲儿。
  天气暖和了,雨水也多起来,他跑到黄河边上去治水,赶在汛期来临之前,把最易决口的地方都加固了一遍。年久失修的闸口,因朝廷拨款迟迟未下,他自己亲力亲为,带着随行的侍卫光着膀子铲沙装袋。地方官员把这项感天动地的事迹大书特书了一番,上报给朝廷,皇帝本来倒没觉着什么,口头上称赞称赞就罢了。没想到太子领头上疏,说敏郡王心系万民,紧要关头身先士卒,这样的操行实属不易,恳请朝廷嘉奖。
  皇帝是无可无不可的,反正是自己的儿子,众人说要嘉奖,那就嘉奖吧。于是敏行郡王变成了敏亲王,升了一等,终于和信王平级了。太子长史后来也质疑,说这么一点功绩,远远不到封王的程度。
  太子只是一笑,转头看浩浩长空,他所做的一切,自然有他的用意。让文武百官看见他友爱兄弟,这不过是最浅表的东西。还有隐藏在深处的,只需轻轻一吹,就能点着的火,经过这次青霄的擢升,应该要迫不及待燃烧起来了。
  简郡王的府邸,充斥着莫名的压抑和诡谲。信王借着探病登门的时候,被银安殿前的两条獒犬吓得不轻。
  好在是牵着的,他一脚踏进殿里,还有些后怕,拍着胸脯道:“这是哪儿踅摸来的?壮得像牛犊子。”
  简郡王阴沉地看着他,“只要放出去,咬断人的脖子不成问题。”
  信王眼里浮起兴味,哦了声,“果然有这样神通?”
  简郡王哂笑道:“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试当然是不必了,上回他就听官署的人说起过,别人养的獒犬至多喂活鸡,郡王府的獒犬是喂活羊的。今天一见,真被那壮硕的体型和狮子般的吼叫声吓了一跳。上驷院常年也养各色猎犬做秋狩之用,但从没见过这么凶悍烈性的。这种犬,养来是心血,别瞧它们一副要吃人的架势,对待主人却绝对服从和忠诚。
  信王恋恋不舍地,从那两条獒犬身上移开了视线,到这时才得空细细打量青鸾。一看之下又吃一惊,往日意气风发的大皇子早就不见了,现在是一脸胡子拉碴,尽显疲态的颓败样子。
  “大哥还没缓过神来么?回京都快两个月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我今儿来,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老三获封亲王了。皇父当朝颁的旨意,郡王府也改亲王府了。”
  这世上有什么比遭受不公更叫人窝火的?还有嫉妒,嫉妒使人疯狂。以前最瞧不上的老三居然先他一步封了王,细想之下真让人觉得耻辱。
  信王继续不轻不重地敲着缸沿:“要是什么了不起的功绩,封王就封王了,结果不过是在黄河边上掘了两袋泥。这我可要替大哥鸣不平了,你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才把乌达汗王赶出大胤疆土。结果落下了什么?非但没封王,连兵权都给缴了,一样的儿子,皇父未免太不公平。还有我那二哥,他极力保举老三,这不是磕碜大哥是什么?照我说,封不封王是后话,要紧是一碗水端平。皇父如今叫温室宫那个闻长御弄得五迷六道,皇后也乐得如此。眼下太子监国,皇父偶尔还临朝,再过一程子,恐怕且有休朝的时候呢。”
  他多说一句,就是在他心上多钻一个窟窿。简郡王怒极了,浑身遏制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挖泥的封了王,领兵打仗的却没有。非但没有,还被处死了母亲和妹妹,凯旋后没有半句褒奖,头一条就是卸了军职和兵权。原来皇子落魄起来,远比普通人可怜得多。皇父何以昏庸至此?他人好好的,凭什么要让太子监国?可见当初右昭仪的上位并不是偶然,甚至今天忽然蹦出来的闻长御,可能也是霍青主扰乱圣听的手段。
  如此一想,郁闷、愤恨、仇视一切,就连那位曾经可敬的皇父也该死。他像困兽,在地心绝望地转圈,狠狠一脚踹翻了郡王的地屏宝座。可是这凌迟一样的痛苦,再也没有谁在乎了。
  信王掖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在他看来这位兄长所受的折磨,他们在幼小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了。他比他们晚了十余年,心也长得足够强大了,依然感觉到无边彷徨,那么他们那时候呢?母后大行,左昭仪统领后宫,他们兄弟所受的冷落,何止他今天体会到的这么一点儿!他越锥心,他就越痛快。嘴里说着安抚的话,可每一句都是火上浇油。帝王家有什么亲情可言,在那四方城里生活了十几年,要是还有奢望,早活不下去了。
  他说:“早知道我走这一遭儿,让大哥哥这么难过,我就不来了。丧母之痛兄弟也有过,走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老三这一封王,你重返朝廷时地位尴尬,但……路总得继续走,你说是么?”
  简郡王惨笑起来,“路?还有什么路可走?我知道皇父的意思,他是想逼死我。兄弟四个,一位太子,两位亲王。我这个当老大的,军功最多,爵位却最低。若是有朝一日重回朝堂,满朝文武怎么看我?何况……“他失魂落魄游走着,垂着袖子道,”何况我还有没有这个机会重回朝堂,真说不准。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在劝自己,罪魁祸首不论是谁,横竖我不怨皇父。可是今天,又给那个未立寸功的老三封王……我知道,这些都是老二的主意,他从小就蔫儿坏,坏得肠穿肚烂!他害死了我娘和暇龄,现在又想逼死我,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他的话已经颠三倒四,毫无章法,所以火候应当差不多了吧!
  信王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以往瞧着兄弟之间好像不对付似的,其实咱们从来没有红过脸。兄弟这回是真的同情你,毕竟骨肉,总比外人要亲。咱们虽不是一个妈生的,毕竟一处读书十来年,不像二哥,他出阁之前在东宫习学,有专门的大学士教授他。我原本年纪最小,兄弟间的争斗和我没什么相干,但近来的事我瞧在眼里,很替大哥不值。”他喟然长叹,“想想辙吧,这么下去真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青鸾惨然望着外面的天,分明艳阳高照,他头顶上那一片,却再也照不进阳光了。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分明,信王站了会儿,见他总不回神,便拱手打算告辞了。才走了两步,听见青鸾叫他,回身望,他说:“多谢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愿意来走这一遭。”
  信王笑起来,笑得慈善,“我也是闲来无事,来瞧瞧你最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下台阶,停在石鹤边上看那两只獒犬。那狗先前因为主人不在,凶狠得要吃人模样,一旦见了主人,便懒洋洋只管晒它们的太阳去了。
  他回身道:“我听说这狗记仇,谁要打过它,即便时隔几年,它也能找到仇家,把人撕得粉碎?”
  青鸾说是,“它记得那个味道。”
  信王扬起唇角,“只认味道,认脸么?”
  青鸾不语,打的时候把脸蒙起来,畜生毕竟是畜生,可不只认气味和衣着么。
 
 
第63章 繁红乱处
 
  要做交易,难免会有牺牲。
  你希望得到什么,你盼着过怎样的生活?现在的蛰伏,是在为以后的幸福铺路,这么想来,就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武德殿的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和太子东宫一样。茵陈以前三饱一倒,现在也差不多。刚来那会儿,因为她那可笑且丢人的经历,被信王跟前的人瞧不起。上了太子的床又给挤兑下来了,灰溜溜的,可见这姑娘不招人待见。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有权有势,没有一个人敢明着笑话她,连他们正经主子都巴结她呢。后来花朝那天出了那件事,她现在在武德殿的地位,终于和星河在东宫的地位相当。
  原来要爬得高,就得委屈自己,只是好可惜,这地位并不是她想要的。不过那天和星河的约定,算是达成了共识,为了这个目的继续扎根在武德殿,虽然非她所愿,但为了将来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坐在南炕上,两只脚伸进一片光带里。炕桌上的博山炉刚投进香饼,丝丝缕缕的青烟从炉顶的孔洞里升腾起来,她拿手指拨了拨面前的迦南佛珠,本来想定定神的,无奈她与佛无缘,总静不下心来。
  武德殿离立政殿很近,中间只隔一所大吉殿。西边的随墙门开着,可以直通立政殿,这三殿本就在一条直线上,所以信王所谓的不随圣驾而居,其实不过多了两道宫墙而已。皇帝很疼爱这个小儿子,给了太子以外最高的爵位。恭皇后去世之后,幼子无依,也是他亲自带在身边教养。只不过皇帝机务忙,生活琐碎上没有那么面面俱到,这时便由左昭仪代为料理。信王因此没少吃暗亏,但恨左昭仪应当,憎恨皇帝,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一个人该有多狠心,才能对养大自己的父亲下狠手,想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
  年后骤起的那场轩然大波发生前,她恰好进了武德殿。信王大概还没习惯跟前有贴身女官的日子,有些要紧的东西没有藏好,被她发现了。茵陈这人呢,大事小情上都糊里糊涂,唯有一点值得骄傲——她六岁就认得上百种药材,不管是原样的,还是切成了片的。
  第二天立政殿里发生了暇龄公主往药罐子里加附子的事儿,她得知了消息,心头茫茫一片。只是琢磨这兄弟俩虽然同样不招人喜欢,但比起阴毒的信王,太子还是略微强了那么一丁点。
  其实她知道,他们把她送到武德殿,就是想把她配给信王。结果到头来信王竟是这样的人,敢情太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她本来就不怎么待见信王,后来又见识了他的不择手段,这会儿看见他就想吐,回到武德殿,仅仅只为遵守和星河姐的那个约定。
  忍辱负重,茵陈觉得自己现在颇能体会这个词儿的含义。她得继续做戏,还得不让信王看出来。从来女人都是嫁鸡随鸡的,所以她也学一学别人的认命,信王自然就信任她了。
  他从宫门上进来,先是朝南窗上看了一眼。两个人视线相接,各自都有些尴尬。上回花朝之后,她在他坦里躲了几天,今天是事后头一天回来当值,信王的眼里有快乐的光,在他看来她是已经屈服了。
  本来就是,女人的小脾气,闹了两天就该消停。毕竟木已成舟了,往后他才是她仰息寄生的天。不过哄还是得哄的,不光因她的家世,也因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她没迎出来,他只好进配殿。叫了她一声,她才扭捏下炕,屈腿向他肃了肃。
  信王年轻白净的脸上蔓延起了笑意,轻声问她:“身上还好么?”
  茵陈的心在打颤,如果可以,这会儿就想拿刀结果了他。可是不能,她身后还有整个上官家,再多的恨意,时机不到,只能忍着。
  她垂下眼,点了点头,所有的不甘都很好地掩藏起来,看着倒像是姑娘的羞赧。
  “让我瞧瞧。”他伸手来拽她的腕子,不等她答应就撩起她的衣袖。她心里怕,瑟缩着,最后还是咬紧牙关,没有把手抽回来。
  指尖在凝脂一样的皮肤上揉搓,那晚的淤痕逐渐消退,只余一点淡淡的黄影,他边揉边道:“是我过于急进,弄伤了你,今天向你赔罪,请你原谅我。那天喝了点酒,又遇上那么多事儿,所以……”
  茵陈道:“王爷别说了,我本来就是女官,您哥哥瞧不上我,才把我打发到您这儿来的。”
  听听这话,话里不无幽怨。对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侍奉枕席却被赶出来,更叫人没面子的了。寻常女官都知道脸上挂不住,她是娇养的将军府小姐,她的自尊心应当比旁人强千万倍。
  信王笑了笑,轻轻把她的手合在掌心,“二哥眼里只有宿星河,你应该庆幸离开了东宫,否则只会受更多的屈辱。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你,那天的事对你造成的伤害,也让我以后慢慢补偿你。你瞧事已至此了,倘或你答应,我过两天就面禀皇父,请他为咱们赐婚。外头信王府也在建造,你要是愿意,得闲也可以过去瞧瞧。”
  茵陈茫然抬起眼来,“信王府?咱们要出宫了么?”
  他有些惆怅地点头,“最后留在宫里的,只有太子。我年纪小的时候还有一席之地,现在大了,再在这里不合规矩,必须开牙建府。”
  茵陈很不舍的模样,有意试探他,“可是我才刚习惯这里的生活,这么快又要挪地方……”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暂时离开罢了,将来说不定还能回来的。”
  瞧瞧,这就是堂而皇之的野心。一个连父亲的生死都能利用的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有时候想想太子也艰难,人嫌狗不待见的,除了皇帝坚定不移地抬举他,一母同胞都在算计他。男人间的勾心斗角,和女人间不一样,女人伤筋动骨的不多,男人每战却必要见血。
  接下来的几天,茵陈忍着恶心同他亲热,虽没有再做那样的事儿,但耳鬓厮磨也不少。他开始逐渐信任她,总归有过那种关系,在他看来她是没有退路了,不帮衬自己的男人,难道胳膊肘还往外拐吗?
  立政殿里这程子倒有了笑声,武举的春闱快要到了。大胤文武会试定在春夏之交,武举除了前两天,每天三场的生员选拔,剩下的最后一天,作宗室子弟骑射考核之用。
  离春闱还有七天。
  傍晚时分,一个高个儿太监疾步从武德门上进来,茵陈那时正掌灯,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太监把一方盖着罩布的大红漆盘呈上来,垂手向信王复命:“才收进尚衣局的,没有浆洗过。”
  信王颔首,探手要掀那盖布,太监笑着阻止了,说:“王爷且慢,沾上了您的味儿就不好了。大件的东西实在不好动,每日收库都有记档,魏姑姑这人揪细,万一闹起来,奴才吃罪不起。只有贴身的小件儿,库房里有盈余的,随意往上一添,能够糊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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