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林一鸣,谭弈赶紧去了义父谭诚的私宅。
进了宅子,看到义父。谭弈的急躁一点点散去。
幽静的花园,静立的灯光。谭诚在夜色中欣赏散放着隐隐花香的兰。
“知道为何每次你来,义父总要让你等侯片刻才会开口?”谭诚细心擦试完最后一茎绿叶,将帕子递给旁边侍侯的小太监,示意谭弈随他在园子里散步。
“义父在打磨孩儿的性子。”谭弈并不笨。迅速理解了谭诚的用心。
谭诚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在家喜欢换了宽袍,穿千层底布鞋。鞋子悄无声息踏在花园石径上,每一步的间距与速度都差不多。不管恼怒还是喜悦,从他的步伐中都看不出他的心情。
“说吧。”
依然是慢悠悠的声调。谭弈努力想让自己也变成义父这样,波涛不兴。然而他终归才二十岁,说得再缓,语气中也能听出明显的兴奋。
“杜之仙的关门弟子穆澜?”谭诚微微上扬的语气,显示出他对这件事上心了。
他停了下来,正站在一蓬迎春花前。小太监手里提着的灯笼映着正开得娇艳的黄色花朵,他伸手摘了一朵,拈在指间慢慢揉搓着,“你如何看?”
谭弈早有准备,小心答道:“别的不说。他是皇上下旨恩赐入学的监生。这次除了落榜的举子外,萌监生贡监生与捐监生都要考入学试。如果穆澜考不中,皇上没脸。”
“杜之仙的关门弟子,成绩不说能进前十,也不会太差。考试过不了,总要有个理由。也许皇上会亲阅穆澜的卷子。”谭诚淡淡说道,“阿弈,换成别的考生,不取也就罢了。穆澜既是杜之仙的关门弟子,朝中关注的目光太多。不是想不取就不取的。东厂做事,特立独行。也不会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以为义父教训自己,别仗着东厂督主义子的身份就无所禁忌。谭弈白着脸低下了头。
谭诚微微笑了起来:“你是我的义子。张扬跋扈不算什么事。只需记得,做事要思虑周全。”
看着谭弈惊讶的神色,谭诚倨傲地说道:“知晓你的身份,就算是那一位,也会对你和颜悦色。”
他的目光望向夜色深处的宫城。
谭弈精神一振。目光中涌出无尽地狂热。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权势!唯有手中有权,方才能像义父这样傲视天下。
“穆澜这次入学试就算考得再好,义父也会令国子监不予录取。”
这话怎么听着和刚才话里的意思不一样?谭弈疑惑道:“义父不是说皇上也许会亲阅她的卷子。朝中臣子冲着杜之仙的名气,也会看她的卷子。如果她考得好,这岂非……”
“指鹿为马。”谭诚打断了他的话。
昔日赵高权倾朝野,指着一头鹿硬说是马。朝臣碍于其权势纷纷附和。
谭弈懂了。义父这是要借穆澜试探皇帝与朝臣的态度。万一皇上借机掀起朝臣们弹劾东厂,又该如何收场。
谭诚那双平时敛尽锋芒的眼里露出鹰隼一样锐利的光。手中的迎春花不知何时被他揉磋得碎了:“咱家也想看看,咱们那位花一样的皇上会是什么态度。呵呵……”
静静的花园里,谭诚的笑声让谭弈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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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算得极准。三月末的这天,春光明媚。
皇帝下旨调来了禁卫军维持秩序。国子监也抽调出两千名监生帮忙。这阵仗完全不输给会试。然而国子监外仍闹嚷宣嚣如菜市一般。
今年来的捐监生占了一千七百人左右。萌监生和贡监生一共才三百。而进了国子监就包吃住拿癝银。户部亏空,国子监里已经有六千多名监生,朝廷养得难受。皇帝因此下旨要进行入学考试,择优录取。
捐监生中大都是富家子弟,也有清贫之家想谋个出身,卖房卖地筹得银子。考不过入学试,捐的银两概不退还。捐监生的银钱其实就得了个考试资格。那些胸无二两墨的捐监生气得跳脚。又不敢骂朝廷无耻,只得另想办法。
天不亮,国子监外面的大街小巷挤满了人。
穆澜来得也早,坊门才开,就骑了马赶来。街上已经人满为患了。她下了马,早有做这种生意的车马行伙计上来,收了一百文钱将马牵去了马棚照料。
她背着包袱瞅着一个摊位旁边还能挤一挤,笑嘻嘻地走了过去:“兄台,在下卖符。在你旁边铺个摊与你搭个伙如何?”
摆摊的年轻人穿着件紫色系蓝腰带的监生服,瞧着二十出头,眼角微微上翘,有一双灵活的桃花眼。他的摊位上用两根竹竿扯了块横幅,写着:“试题范围答案,国子监率性堂出品。一两银一册。概不讲价。”
国子监分六堂。进率性堂的是成绩最好的监生。他穿的大概就是率性堂的监生服了。
应明瞥了穆澜一眼,伸出了手掌:“三两。这位置是我给别人占的,他没来便宜你了。”
生意还没开张,就要收三两银子?穆澜听着他的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笑着说道:“先赊欠着,赚了银子给你如何?”
“行!”应明将自己的地摊收回来一点。
穆澜打开包袱,拿块布往地上铺了。摆上数个纸盒。里面装着几种画出的符箓。
应明有些不屑,一张符能卖几十文钱就不错了。卖完这几叠符,她能赚多少?他从旁边的粥摊上买了份粥,正吃着,就听到穆澜已高声呦喝了起来。
“一符在手,考试不愁。考试包过符二两银子一张!买符送率性堂优等生最新出炉预测试题范围加答案一册!”
粥瞬间吸进了应明的气管,呛得他咳得脸红筋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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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愉快!
第79章 巡查
应明缓过劲,冲穆澜发作起来:“你凭什么占我便宜?”
穆澜很是无辜地装着糊涂:“在下问过兄台,是否能与你搭伙。你同意了呀?”
搭伙?应明这才明白先前穆澜话里的意思。瞧她年纪小,眉清目秀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他写这些册子容易么?熬更守夜,四处打听消息,还费了一笔银子才印制出册。这么一句话就想窃走他的成果?没这么容易!应明冷笑着弹了弹身上的衣袍道:“知道国子监率性堂的监生是什么身份?”
国子监里有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和广业六堂。分管监生们的学业纪律和生活。都是从举子中考试录取。按名次候补。六堂监生相当于帮助国子监官员承担起一部份管理职责。将来毕业之后,实习与就任都能选最好的差事。上得师长们的青眼,下得监生们敬仰甚至巴结。能进率性堂的监生是成绩最好的,手里的权力也最大。应明当然有这样的傲气。
早在进京之前,杜之仙早就将国子监揉碎掰细了说给穆澜听。穆澜一看应明穿着率性堂监生服,有意与他结交。此时她堆了满脸笑道:“我卖二两,买一赠一。兄台的册子叫卖一两。我这么卖力吆喝帮着兄台卖册子,您没吃亏吧?同为求财,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这几条街巷中像应明这样,赶着卖试题预测赚银子的监生不少。应明矜持身份,又不肯吆喝。他的生意并不算太好。此时,听到穆澜的吆喝声,街对面有几个人停住了脚步,迟疑了下朝这边走了过来。
“生意来了!”穆澜说着就用肘尖轻轻撞了下应明。
你还不是在占我的便宜!应明看到有生意上门,勉强咽下了话,堆着笑脸上前推销:“在下应明,国子监率性堂监生。这些册子都是在下向出题的教授百般打听后……”
人群中一个着锦衫的胖子刷地抖开了折扇,傲慢地打断了应明的话,睥睨着穆澜道:“喂,小子。我听你刚才在吼考试包过符?骗人的吧?”
应明先是气得脸色铁青,继而又冷笑着抄着手看热闹。
穆澜笑咪咪地往应明身边靠近了一步:“买符赠册子,不灵包赔。兄台难道就不想试一试?舍不得二两银子,失了进国子监的机会,那就可惜了!”
胖子瞥了眼应明,那身紫色系蓝腰带的监生服将应明衬得风度翩翩。他心中一动。这监生自报身份,不灵找他赔就是了。大方了扔了二两碎银,拿了一张符:“怎么用?”
“考前一个时辰,烧成灰用温水服下。”穆澜收了银子,传授了办法,笑着送走了胖子。
有人动手买,旁边的人也瞅了应明一眼,心思与胖子相同。不灵就找这个率性堂监生退钱。
眨眼功夫,就卖了十六两银子。应明还傻愣着,穆澜已递了十一两银子在他手中:“应兄卖了八册,加上摊位费,一共十一两。”
他在这儿摆了半个时辰,才卖三册。应明收了银子,觉得这样搭伙也不错。他自持身份,不会高声叫卖,干脆站在旁边摆出一副名士高人的姿态,任由穆澜大声招揽生意。
天色渐明,穆澜的符已经卖了大半。她将剩下的收了,只留了五张符摆在盒子里。买了两碗紫菜虾皮大骨汤馄饨,请应明一起吃。
袖袋里的银子沉甸甸的,应明也有些感谢穆澜,端着馄饨边吃边问她:“小兄弟如何称呼?”
“在下姓穆,单名一个澜字。尚无表字。来自扬州府。”
应明卟地就将馄饨喷了出来,大惊失色地问道:“你就是那个奉旨入学的穆澜?杜先生的关门弟子?”
“正是在下。进了国子监,烦请应兄多多照顾小弟!”穆澜达到了结交的目的,笑得很是开心。
杜之仙的弟子竟然卖符骗人?应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左右瞅了眼,担忧地说道:“穆公子,你还没进国子监,名声就传开了。不知多少监生想与你切磋交流。你就不怕被人骂你行骗毁了名声?”
“考得过,我的符就是灵验的。考不过嘛……连国子监都进不了,敢来惹事?再说,我不叫他们烧成香灰兑水喝了,有证据吗?没喝符灰水的,符当然就不灵了。”穆澜端着碗将虾米紫菜汤大口咽了。肚里有了食,浑身舒坦。
应明呆呆地望着穆澜,缓缓翘起了大拇指:“果然不愧是江南鬼才的关门弟子。”
“没有应兄这活生生的招牌……嘿嘿,小弟这招也不灵啊。”穆澜诚心想结交个率性堂的监生,吐露了实话。
清亮的眼神在应明身上打了个转。应明顺着她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监生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傻兮兮地还自报家门。符箓不灵,别人不找穆澜可以找自己。他顿时哭笑不得。又觉得穆澜机灵坦诚,奉旨入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苦笑着捏着鼻子认了:“穆贤弟倒是会算计。”
“一起发财!”穆澜见应明一点就透,胸襟也不小,笑呵呵放了碗,继续吆喝。这一次却将台词改了,“考试包过符,五十两一张,赠率性堂监生试题预测答案一册!只有五张了,手快有手慢无啊!”
“五十两!”应明吃惊地叫了起来。
穆澜贼贼地朝他挤了挤眼睛,低声说道,“天快亮了,赶紧卖!宰一个算一个。”
应明只知道呆愣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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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刚带着四名乔装改扮的锦衣卫,护卫着无涯顺着这几条街一路走下来。春来手里已多了只大包袱。里面装着国子监监生们卖的各种试题答案、衣袖里写满字的外袍、细密抄录着四书五经的帕子汗巾、塞着小纸条的香囊荷包。
无涯紧绷着脸。他做梦都没想到随便就能买上一包袱作弊的玩意儿。
一个穿着青色监生服的人瞥了眼无涯披着的锦缎鹤氅和身边穿着武士服的随从,心道好一只肥羊,急走两步凑了过去。
收到无涯的眼神,锦衣卫们没有阻挡。放了那监生靠近无涯,脚步微移,隐隐将那监生围了起来。秦刚微眯着眼睛,盯紧了他的手。只要稍有异动,他就能将这名监生当街扑杀。
“兄台,这次国子监五名博士联手出题。在下打听了点实在货,有兴趣听吗?可以听完再付银子。”
题明明是自己出的。难道试题送到国子监后真有博士泄漏题目发财?无涯下巴扬起:“说。”
“此处不方便。随在下来。”那名监生满脸喜色,将无涯带进了旁边酒肆的包间里。
片刻之后,无涯木无表情走了出来。门后传来卟卟拳脚见肉的闷响声。春来朝里面啐了口小声骂道:“想诳我家主子爷,狮子大张口!一千两?揍一顿算轻的!”
无涯恨恨地想,这次他不把这些作弊的人全抓了,真对不起自己半夜早起!
这时侯他听到了穆澜清脆的呦喝声,静月般的脸顿时咔嚓龟裂,怒容满面。他一言不发大步朝着穆澜的声音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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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愉快,第二更会在中午12左右放上来.
第80章 怅然
考试是巳时。等到卯时,禁卫军就会净街,迎礼部官员和都察院监考官进国子监。这摊就摆不成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侯。在国子监外摆摊的,都赶着做最后的买卖。
摊位上大都只挂着一盏灯笼。灯光并不明亮,沿着长街伸向黑暗的星点灯火却望不到尽头似的。
“真热闹啊!”这样的热闹却是为了作弊,无涯的怒火更盛。
他停下了脚步,不远处应明摊子的灯光照亮了穆澜活力四射的脸。那张脸撞入视线,像天上最亮的星辰,让无涯眼中再难看到旁人。
“穆贤弟,我卖了八十几册。剩下的还能卖给刚入学的新生。这个人情为兄记下了。”应明清点册子。这条街上类似摊点太多了。应明摆摊之后,能卖五十册就心满意足。他印了一百册,靠着穆澜的花言巧语卖了这么多。袖袋沉甸甸的银子让他兴奋不己。
“率性堂的监生还缺银子使?应兄难道另有苦衷?”
率性堂握着监管学生的权力。冲着这个,前来巴结讨好的学生就不会少。银子自然也是不缺的。穆澜目力所及,除了应明,还真没有见着第二个率性堂的监生。
应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瞒你。我老家十涝九旱。去年遭洪水,家里房子冲没了。上有高堂,下有八个弟妹,搭窝棚住着。今年开春来信,滴雨未下。朝廷的救济粮到了地方,也就能每天领碗薄粥。全家都指望着我每月寄银子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