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拿起筷子,可是见爹娘还是不动,他便把两个馒头塞到他们手里,勉强笑了一下,“吃吧,都这么多年了,您二位还没习惯吗,快吃吧,饭都凉了。”
听他这么说,老两口终于接过馒头,不过,他们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碗放在旁边没人动的粥,摇头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饭吃完的时候,秀秀终于出现了,她拿了一条崭新的棉裤,面含笑意地走进屋子让金老头子试试长短,又把那些空的碗盘全部收拾好,然后端着它们重新返回灶房中。
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金老头子放下了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棉裤,抬头冲金煜说道,“小煜,你看你这嫂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每顿饭都要给你哥专门添副碗筷。而且最近,我发现她的精神也越来越差了,有几次啊,我还听到她在自言自语,可是细听起来,我才发现她是在和你哥说话,哭哭笑笑的,听起来怪渗人的。”
金家老太太在一旁接话道,“我也发现了,而且你嫂子这次做衣服,也给你哥做了一件,我以为她是要拿到坟前烧了,没想,她把那衣服挂在屋里,把上面的线头捡的干干净净的,谁也不让碰,非说天冷了,你哥用得上了。小煜啊,你说,你嫂子是不是病了,要不改明请个郎中到家里给她看看?”
说完,她又和金老爷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含着藏不住的惊恐。
见状,金煜忙走到爹娘身后,把手按在他们的肩膀上,勉强干笑了几声,轻声道,“爹,娘,嫂子和哥哥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感情深厚,哥哥前几年去的这么突然,她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有的,你们就别多想了啊。”
“一时间?”金老头子扭头看他,“你哥都走了三年了,当时我和你娘也接受不了,你娘还天天以泪洗面,眼睛都坏了,可是到了后来,这日子不也还得继续过下去吗?”
“可是你嫂子不一样,当年你哥去的时候,她连眼泪都没掉一滴,村里人当时都说她心狠,还说这刚过门的媳妇肯定耐不住寂寞,过不了多久就会改嫁。没想啊,她不是不伤心,而是伤心过度,魔怔了。这几年,她不仅从来没提过改嫁的事,还孝顺我和你娘,照顾你,把家里大小事务都包了。说实话,这个家要是没她,可能就垮了,你也不可能安心念书到现在。你嫂子这么做,我心里自然是很感激的,可是这段时间啊,我总算是想明白了,她从心里就没有接受你哥已死的事实,我怕再这么拖下去,她脑子里那根弦突然断掉了,那就......”
说到这里,金老爷子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面露忧思,又一次深深叹了口气。
金煜呆立了半晌,终于慢慢在他父亲身旁蹲下,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声道,“爹,您真的觉得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吗?”
这话一说出口,金老太太先急了,她一把抓住金煜的手,“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和你嫂子一样,着魔了?”
金煜在她手背上一拍,摇头道,“娘,我好的很,您先别急,听我说。您还记得邢国均吗,就是邻村的那个小均子。”
金老太太迷茫地点头,“记得,你俩一起念书的,从小玩在一处,关系很好,那孩子还经常来咱们家蹭饭吃。不过,那孩子不是三年前被人给杀了,现在凶手也没有逮到,他又是独子,他爹娘都快疯了。”说到这里,她一眨不眨地瞅着金煜,“儿啊,你今天怎的忽然提起他了?难道那孩子的忌日快到了?”
金煜轻轻砸吧了一下嘴巴,这才犹豫着说道,“爹,娘,你们知道吗?国均他......回来了......”
“咣啷。”
金老头子手里的茶杯落到地上,裂成了几瓣,他瞠目结舌地盯着金煜,“你说啥,国均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金煜连忙冲他“嘘”了一声,蹲下身把杯子的碎片捡起来,“小声点,别让嫂子听见了,现在事情还没分明,我怕她听了多想。”
“那你到底是啥意思啊,那国均和你哥一样,都死了三年了,他......他怎么能回来呢?”金老太太扯着他的胳膊肘,她的力气现在好像格外的大,金煜手一抖,刚捡起来的杯子碎片又重新掉到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他无奈地摇摇头,“好,你们别着急,我说,我都说,把我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其实事情我也只是了解了个大概,只是听邻村的人说,前几日,国均他爹娘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有人叫门,爹一声娘一声的,那声音和国均一模一样。”
第二章 怕
“一开始,邢家老两口吓坏了,国均的牌位还在家里摆着,他们临睡前还刚给他上了柱香,怎么这会子,他就在外面叫门了呢?”
“两人都以为是国均的鬼魂儿回来了,别说去开门了,哆哆嗦嗦地在屋里抖成一团,还把房门都锁死了,连往院子里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却消失了,外面又变得一片寂静,连鸟叫声都没了。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的时候,院墙上忽然多了个黑影,在墙面上坐了一会儿,竟失足掉进院子里,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金老太太被他绘声绘色的形容唬了一跳,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又一次握紧了金煜的手,“后后来呢,那是谁?他们可曾看清楚了?”
金煜点点头,“那人落到院里,就疼得大叫起来,听上去好像是摔伤了。到了这一步,那邢家老两口就按奈不住了,因为国均小时候淘气,经常晚归又怕被他爹娘知道,就会从他们家的院墙翻进去。邢家的院墙修得很高,但是后墙上有一个小缺口,那口子是国均专门挖出来的,就是为了方便自己翻墙。娘,说到这里您可听明白了吧,您说还有谁会知道那道口子呢,除了国均自己”
金老爷子坐不住了,他缓缓合上张了半天的嘴,手指在桌面不由自主地磕了几下,这才小声道,“那邢家老两口得激动坏了吧?”
金煜摆摆手,“一开始他们还是怕的,可是听到外面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他们还是提着灯走了出去,然而,当火光照亮那张痛苦的脸时,他们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抱住雪地上那个摔伤了脚的男人,嚎啕大哭起来。因为,那人正是他们死了三年的儿子,邢国均。”
话说到这里,门外忽然“啪”的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三人吓了一跳,急忙走到门外,却见秀秀正蹲在门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了一地的针线。
“爹,娘,对不住啊,东西掉了,扰到你们说话了吧。”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像含着一股火。
见状,金老太太赶紧挨着她蹲下,抓过她的手,“秀秀啊,无论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这事情啊都是越传越邪门儿,添油的添油加醋的加醋,到了咱们耳朵里,早变了味儿了,你可不要想太多啊。”
金煜也赶紧走过去,“嫂嫂子,我也是听别人瞎说的,没亲眼见着,你想啊,这人都死了几年了,怎么可能回来呢,说不定,就是个长得像的,邢家二老又太过思念国均,所以就给认错了”
秀秀抬眼看他,忽的挑起嘴角,腼腆地笑了,“小煜,你们不懂的,其实你大哥他没死,他一直都在的,”说到这里,见金煜想说话,她又抬手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疯了,觉得我忧思过重,有些不正常了。可是你们都错了,这几年,我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甚至在夜里无人的时候,还能看到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他说,秀秀啊,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说完,见面前的三个人皆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她便又淡淡一笑,抬手拢了拢鬓边的散发,捡起地上的针线盒朝卧房走去。
“小煜,还好你还住在这儿,我这一瘸一拐的,也算是没白跑一趟。”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爽利的声音,这声音有几分耳熟,院里的几人皆是一愣,同时将目光投向那个站在门边的人影上。那人的脸被木门的阴影挡住了,让他们无法看清,可是那个身形和声音却已经把他的身份明明白白的昭示了出来。
金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他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背上的冷汗也一条接着一条的窜了出来,即便在这样明晃晃的太阳下面。
他吞了一口口水,犹疑着出那两个字,“国国均?”
听到自己的名字,邢国均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走出阴影,一瘸一拐的来到金玉跟前,就和以前的他一模一样。
“小煜,太好了,你不怕我,你不知道,我回来之后,他们一个个的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躲得远远的,好像我能一口吞了他们。”他一边说一边大大张开嘴巴,露出整齐的牙齿和鲜红的舌头。
其他几人都被他这个动作吓得往后一缩,只有秀秀满脸喜色的看着他,甚至没忍住笑出声来。
“嫂子,你也不怕我是不是?可是就连我爹娘,我也能看出来,他们虽然心里高兴,但是却不敢和我独处,尤其是夜里,他们还拴上门睡觉了。我这心里这个气啊,也不能说,只能到你们这里来找小煜聊聊天了。”邢国均说着便毫不顾忌的把脸凑到秀秀跟前,“嫂子,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活生生的吗,为什么大家都怕我呢。”
秀秀笑微微的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金煜抢先一步,他把邢国均推到一边,小声道,“国均,可是可是他们怕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你下葬的时候我可是过去了,我是亲眼看到你的脖子被刀划了那么深的一道口子,也亲眼看着你被被埋到了地下”
邢国均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摇头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兄弟,你说的这些话我也听我爹娘说了不下十次了,我也回答了了他们不下十次了,可是答案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抹惆怅,“兄弟,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害怕,那天晚上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周围黑乎乎的,全是土,充满腥味儿的土,我差一点就呼不过气,憋死了。好在我被埋得不深,所以,我拼劲全力把土扒开,爬出来了,若不是我动作快,可能刚活过来就又死一次了。”
金煜瞪大眼睛,“国均,你你是从坟里爬出来的?”
------------
第三章 挖
邢国均面色一滞,“呃,我是的,我确实是从自己的坟里爬出来的。”
说完这句话,见几人均不言语,只是呆呆的看着他,邢国均便尴尬的笑了笑,“小煜,其实我自己吧,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睡了好长的一觉,然后就被唤醒了,我也知道,这话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现在就是活过来了,生龙活虎的站在你们面前,你们总不能因为害怕就就把我重新埋回去吧。”
“国均,你说哪儿的话,我们怎么会”
金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秀秀打断了,她兴冲冲地看着邢国均,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脸蛋因为兴奋微微泛红,“国均,你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呼唤你,说让你赶紧回来,说等你已经等得心焦了。”
邢国均挠挠头,干笑了几声,“那倒没有,我就是觉得一口气忽然回到了胸腔里,急欲要将它吐出来,所以就这么醒了。”
秀秀脸上有少许的失望,不过很快,她便重新振奋了,眼里不光有泪光还含着希望,她看着邢国均,“不管怎样,你都活过来了,活得好好的,这就够了,我没白等。”
后面四个字,她当然不是对邢国均说的,金煜听见后,心里忽然多了些担心,除此之外,还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过看着秀秀兴奋的样子,他终于还是没把那点担忧压了下去,没有把它说出口。
把邢国均送到村口,金煜才迎着夕阳朝家里走去,不过,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软的,似是在梦里一般,不太真实。
邢国均确实是活过来了,刚才,自己和他聊了一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活泼开朗,话比谁都多。他是那么的真实,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润,若不是脚扭了,他相信邢国均爬墙上树都不在话下。
可是三年前,他又确实死去了,那年,他被人发现死在一条水沟旁边,脖子被利刃划开了,血几乎都流干了,身体小了一圈儿。而且由于天热,他身上已经长出了血坠子,那些暗紫色的瘢痕布满了全身,看起来很是渗人。
一个死的透透的人为什么会在三年后活过来?
这件事完全超出了金煜的认知,也超出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于是他甚至不顾礼仪的问了邢国均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邢国均愣了一下,随即便对他说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不知道?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你却记不得了?”他不管不顾的追问。
邢国均笑了一下:“小煜,我不是不记得了,只是那天,我在河边捉田鸡,正玩得高兴,忽然觉得后脑一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最后的印象,就是自己被人拖着朝前走,那时,满天的星光就像无数只眼睛,冲我眨啊眨啊,和往常一样,可是我却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星星了。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也挺好是不是,至少死得时候没有痛苦。”
邢国均说这些话时,神情特别坦然,所以金煜觉得他并没有撒谎。不过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心慌,因为这也意味着面前那个邢国均就是以前的那个邢国均,并非什么长得及其相像的人假扮的,而且,他还对除此之外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就连金煜喜欢哪个姑娘他都知道。
想到这里,金煜心里更慌了,连与自己打招呼的邻人们都视而不见,只一路小跑来到家里。
到了院中,嗅到诱人的饭香,他心里才踏实了一点,似乎又一次回到了现实,那个与自己诀别了半日的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