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王年三十许,方脸阔耳,面相威严,又问起萧玉台,得知是来替王妃推拿,笑道:“既然如此,何不请她住在府中?等王妃生产之后,再出去不迟。”
萧玉台又福了一福,笑道:“王妃和善,小女也是愿意的。不过小女今日也在替长公主调养身体,故而还是住在外边的好。”
沅陵王这才作罢,刚要进去看看王妃,一个长眉大眼的丫鬟来报,凝侧妃身子不适。
沅陵王到了门口,也没进去,跟着丫鬟走了。
萧玉台临走前,再三对郑嬷嬷说了。郑嬷嬷看她确有几分真心,何况她那番话也猜出几分,便问:“萧大夫师从何人?可知道这世上有丹药能让一胎变多胎?”
萧玉台摇摇头:“嬷嬷,寻常女子双胎多有凶险,若是不慎再有三胎四胎呢?王妃年轻,不可冒险。何况,这种禁药也只有在孕前有用。”
回到墨屏小院,穿过影壁,就遥遥看见竹林外挂着一盏灯笼,忽地风吹过,灯笼落下,灯也灭了。
四下沉寂。
黑暗中白玘牵着她的手,温热。她冰凉的小手便拼命往他手心里钻。
似乎是白玘叹了口气。
萧玉台拽着他的手,不肯走了,两个人在院子里摸黑站了一会儿。她说:“你帮我查查,睢倾城的死因吧。能现在就去查吗?我等你,今夜不管多晚,我要最快知道。”
这是第二个。
薛衍的下落不太好查,还要等;睢倾城的死因却很容易。
白玘回来的时候,萧玉台已经睡下了,小院里没有一盏灯,沉静安谧。
竹林风动,白玘问自己,愿意和萧玉台过这种生活吗?他自然是愿意的。可萧玉台贪图安逸,她眼下喜欢自己,也许不过是因为她流浪的够久,而他能带给她安宁的生活;一旦叫她发现,自己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她又会不会后悔?
进了屋子,熟门熟路坐到她床边,刚坐下,就被她握住了手。白玘手指一试,果然满脸是泪。
又哭了。
从前没发现她这么爱哭,现在倒是越来越孩子气了。再也没有半点超脱同龄少女的沉静自持。
长痛不如短痛,这件事是萧玉台心中的结;白玘以前不提也不查,就是怕她承受不住。
“是长生殿里的人找到她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云枯大师
“你安排她和聂宵趁机出逃,有几个人找到她。还将那个什么钦差引了过去,之后那个引路的婢女也被杀害抛尸。她被人下了药,自然没办法反抗。钦差黄大人得手之后也毒发身亡……她逃不了了,也不愿意连累你,所以才放火焚尸,想要掩盖黄大人的死因。”
白玘尽量说的简短,萧玉台却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回想当时可能的情况。照白玘所说,长生殿的人就是要她活着受辱,可当时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她就能为倾城解毒,让她过新的生活。她放弃活着,大半还是不愿意连累她和聂宵而已。
一连数日,萧玉台都有些闷闷不乐。这天迷迷糊糊的被抱上了马车,颠簸中清醒过来,才发觉马车已经出了城,正在山道上跑着,两边绿荫飞快划过,还有些不知名的山花烂漫盛开。
光是看看,心情就瞬间变好了许多。
“听说云枯大师今日讲禅,带你出城走走。”白玘护着她的头,让她再睡一会儿。
萧玉台哪还有半点睡意!
“云枯大师?那个传闻中貌胜潘安、颜若秋月的美貌……得道高僧!”
白玘冷哼一声:“一个光头而已,能有多好看?”前几日听到七斤与她说起,似乎很有兴致。也好,带她出来走动走动,好过闷在家里胡思乱想。
虽说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是白玘自己愿意的,可当那个小光头出来时,看着萧玉台惊艳的目光,还是让他心梗了一梗。
更可气的,那和尚还好几次偷偷的看着萧玉台,白玘不耐,萧玉台却无意识的捏住了他的手,又小又软的手抱住他的大掌,无意识的慢慢着。
白玘叹了口气,由她去吧,不就是个和尚,想看就看几眼。
云枯大师讲了一场,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又换了一名老者上台。这老者须发皆白,一脸褶子,萧玉台本就不耐烦听禅,觉得好没意思,便拉着白玘要走。刚从人群中出来,就有个小沙弥过来请人,声称云枯大师有请。
萧玉台瞪大了眼睛:“确定是请我?不是他吗?”
沙弥再三确定,云枯大师想见的,就是萧玉台。
两人进了禅房,云枯大师看了看萧玉台的面相,又瞧了瞧白玘的,慢慢叹了口气:“施主,让贫僧给您看看手吧。”
萧玉台爽快的伸出手,云枯大师刚要握着,就被白玘给瞪了回去,便隔空细细的看了一会儿。
“果然变了。施主,你这大劫已经过了。”
萧玉台一愣。她十六岁之前,有一大劫,这话是张修锦说的。
云枯大师见她疑惑,笑着道:“当年,还是贫僧与你说的。施主这么快便忘了?”
萧玉台望着他那张秋月般的俊俏小脸蛋,猛然想起来了:“是你?”
云枯大师微微颔首:“当时贫僧有意化你超出世外,你却不肯,贫僧离去时,也与你说了,你十六岁将有一劫,不过你浑然不信。声称贫僧肤白貌美,一看便轻浮不可靠。”
萧玉台摸了摸鼻子,虽没什么印象,但人家一个得道高僧,说的有鼻子有影,多半是真的了。
“那后来呢?”
“后来,贫僧见你慧根难断,便另托了一位去与你说,便是你如今的师傅。”云枯黯然,“莫非张真人看起来真比贫僧可靠?”
萧玉台恨不得拍案而起!可见人果真不能貌相,张修锦那老东西端的是仙风道骨,她当时年纪又小,岂能不信?
“怪不得大师说这话,似曾相识,可不正是家师当时收我为徒时的一套说辞。”萧玉台磨牙道。
当年张修锦传她医术,又带她在外云游数年,这两年才分开来。那老东西许是自己逍遥去了,临走前却又是师恩山重,又是他不久人世之类的鬼话,逼得她答应了接手天生门,且替门中清理门户。
那个叛徒,如今可是堂堂国师。
“你如今劫数已过,今后自有无数福缘。只不过,不可强求,不可强求,不可强求。”
可见,说了这么多车轱辘话,只有最后这一句是最要紧的,重复了三遍。
萧玉台口称受教,二人刚下了山,便有一只通体白光的鸽子飞出了山。云枯坐在禅房内,摸着念珠低声自语:“竟然跟着这么厉害的角儿。算了也罢,当初她不肯做我徒儿,便无此缘分,传信出去便是,让她自个儿的师尊操这份心吧!”
萧玉台窝在马车里,渐渐也回忆起当年事,不禁摇了摇头。
她不肯坐在条凳上,裹着被子坐在墩子上,自然而然的斜靠在他腿边。白玘一低头,就能看见她雪白到半透明的耳朵尖,小巧的,隐在乌黑密发之中。他不去看这小可怜,偏偏一低头一抬眼都是她。
“在想什么?又笑,又摇头。”还是说说话吧,未有如此多杂念。
“在想,我要是没有碰到那骗子,就不会到密州了,也不能遇见你。”
“那……是好,还是不好?”
萧玉台笑着抬头,梨涡一点:“自然是好。小白,真的。”
她笑起来,眼睛亮的惊人。
白玘迫于这光芒,转过头去;萧玉台突然起身,已经到了这一边,挤坐在他身边,和他面对面,呼吸相闻,视线相缠。
他今天看她的时间实在太多了些。
白玘反应过来时,手心微凉,已经不由自主捏住了她手指,人朝她那边靠拢,头也低了下来。萧玉台却没察觉他意图,一头扎进他怀里,无声的叹气。
“小白,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想走,现在就能走了。我最后的心愿,大概就是你能过的好。据我所闻,长生并非就是终点,人么,若没有衣食住行的烦恼,就会有更大的烦恼。比如追求长生。你连长生都有,也脱离了生老病死,若有烦恼,想必也大到我闻所未闻。”
萧玉台支起身子,一手按在他胸前,明亮的眼睛无比真挚:“我希望你过得好,即便有什么不可解决之事,也只是暂时的。”
她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因为白玘也在看着她的眼睛,然后遮住了她眼睛,低头贴上了她惆怅的唇。
做什么要和一个男子……雄性,在马车里剖白心迹呢?而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女孩子纯真的情意更能动人?
恰好,他也喜欢这个女孩子。他对她的情意,简直难以掩饰,欲盖弥彰之下,是更汹涌的表达。
从山上下来,没有直接回家,白玘带她去吃了饕餮馆,掌柜的已经熟识了这辆马车,万般殷勤的待着。
进了包厢里,萧玉台还掩着唇,专注的数着桌布上的云纹,不敢抬头看他。衣裳一动,白玘已经坐到了她身边,为她倒了一杯茶。
萧玉台手指纤长,但她骨架纤细,又习惯两手端着茶杯,这么一个小茶杯,被她一握,也像双手抱着似的。白玘专注的看她数云纹,然后接着茶就往嘴边送,忙伸出一只手指头把茶杯摁了摁,划过她嘴唇一片绵软。
白玘又想起了法宝。
萧玉台却懵然抬头:“怎么了?”
白玘笑:“茶烫。”跟着接过来,慢慢用口吹凉了送回她手上。
萧玉台莫名局促,小声呢喃:“我也不是小孩子,不用这样……”
白玘惬意的笑笑:“用的,你烫着了,我心疼。”
萧玉台低头默默喝茶,脸比茶还烫。
回到墨屏小院,萧玉台又睡着了。白玘抱着她下车,轻软的放在床上,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出门。
小黑站在院中,脸色不太好。
“这里没你什么事情了,你先回去吧。”
今天回来,小黑就觉得他不同以往;果真是猜对了。
“您……您不是那个傻子!怎么能下这种决定……”
小黑尾巴钝痛,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本尊能遇上她,难道不是你之意愿?若传出去,最先受罚的,就是你。”
小黑逾越过一次,不敢再多说。
“你回去吧,先不必动,权当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黑默默起身,见他眸中冷光坚毅,鼓足了勇气说:“您可知道,凡人寿数,最多百年?您如今挣脱不开,百年之后,又该如何?”
翌日一早,萧玉台起身,不见了小黑,很是烦恼。
“他走了,今后谁来赶马车?”
“我。”白玘为她倒甜茶。
“那谁来扛笤帚?这个不能你吧?”
白玘斜睨她一眼,有点嘲笑的意味:“不是我,难道你吗?你那双手,除了能捏针,也做不了别的了。”
萧玉台女红一般,做出来的衣裳,袖子长短不同,厨艺糟糕,基本不能入口。还真是除了捏针,别的什么也干不了,然她很不服气:“我医术还是十分不错的,能精通这一件,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