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并非偶遇。”
扶黎手指叩打着桌面,雁月中央官僚体系,地方人员调动,所属派别一瞬间在脑中渐渐明朗,借刀杀人?一个让天胤不得不出手的理由,王伯远,甚至是街头那个月昭族女子都是安排好的?
萧瑀侧目打量了扶黎几眼喝了一口茶略一思量,震惊的问道“这是天胤的手段?”
“今日早朝不止于此吧。”
他打眼看去扶黎低垂着头仔仔细细帮萧辞包扎伤口,萧辞有一下没一下搅动着燕窝,对于朝堂大事皆是了然于胸的处变不惊,怎么看怎么像一对相处许久的夫妻,萧辞一语把他从神思恍惚中拉了出来,干笑一声继续说道。
“不得不说贾化是个很好的引子,下可清除直接管制百姓的贪官污吏,上两江总督娄贺怎能明哲保身,闵舟暴乱娄贺剿灭乱臣贼子功不可没,如今可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杀人灭口,消灭罪证。
贾化密账一年有大半的银两流入总督府,圈用民田今年最大的工程是为娄贺所造的私宅,鸿箜山月昭族人当年自请世代守护乾坤西陵,寨主索访却如此惨死于娄贺手中,这些年月昭族避世不出,势力衰微,人人可欺,谁料到隐于深山的索访手中会有高祖御赐的丹书铁券。”
“索访手中竟然会有丹书铁券?十恶不赦大罪亦可免除死罪,如此他怎会死于娄贺手中?”景皓讶异之色溢于言表。
萧瑀一本正经解释道“索访手中有他勾结江湖邪门歪道意图割据闵舟的证据,丹书铁券若非呈上金銮殿,口说无凭,只能石沉大海,今日早朝索访之子索缶持丹书铁券击鼓鸣冤,娄贺枉顾律法,欺尊枉上,妄图改变朝纲,随便哪一条罪状都足够治他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萧辞把温度刚刚好的燕窝推到扶黎面前,对萧瑀所述之事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应,神情淡漠,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皱眉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只是不容置疑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由让她想到前日一早清醒之时她死死抱着他的手臂,萧辞一夜未眠眉宇间有丝疲倦嘴角噙笑看着她。
垂首咬了一下嘴唇,殷红的嘴唇一点微白若春融残雪,今日虽依旧是男子装扮,虚弱的病体平添几分女子的袅娜之态。
景皓看着扶黎一口一口喝着燕窝,朝萧瑀使了一个眼色,萧瑀本来说的兴致勃勃、义愤填膺此时亦是饶有兴趣的盯着扶黎看。
她舀了一口燕窝放入口中淡淡道“娄贺、贾化可都是白维的门生,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人在闵舟肆无忌惮横征暴敛不过仗着白维在朝中一手遮天,说到底不过是狐假虎威,账目明细,人证物证,丝丝相扣,互相牵扯,白维何以独善其身?”
“看不出扶黎你对朝中官僚体系知道的如此详尽,这些罪状说到底必定与中央官员脱不了关系,越往上查牵扯的人越多,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朝中大员哪个没有收受过娄贺的贿赂,闵舟可是雁月十郡之首,短短十年被糟蹋成这般模样,小爷我十年前打马闵舟……”
思及少时随司徒舒文游历闵舟,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小桥流水,深巷乌瓦,烟雨朦胧,三分明月在,一分在闵舟,月上柳梢,十里花灯,丝竹管弦,红袖楼头,真真是天上人间,繁华盛景。
久未提及的名字在思绪中闪过,怔然一瞬,悲戚自心底蔓延,胸腔一阵发酸,喃喃继续道“那时随舒文打马过闵舟,浊世翩翩公子,江湖落落书生,沙场少年将军,当真是风光无限,谁人可及他的光芒。”
扶黎舀燕窝的瓷勺顿住,没有了再吃的胃口,勺子碰触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萧瑀侧目看了一眼,她勉力笑笑“小王爷继续。”
萧瑀清了清嗓子“娄贺,贾化这些年升迁调动全由户部尚书刘尊儒一手提拔,那些账目自然与刘府有牵扯,白维弃车保帅,把罪名全抛在了刘尊儒身上,老奸巨猾如他把案件梳理的清清楚楚,明哲保身抽身而退,还博了一个好名声,刘府株九族之罪。”
“他一向思维缜密,不会留下对自己不利的证据,那些无关痛痒的账目对他而言不过隔靴搔痒罢了。刘府株九族?刘骏可是司马将军通敌叛国一案中重要人证,他想来个死无对证?玩弄权术怕没人及得过白相。”景皓嗤笑一声,瞧着萧辞微白的脸色抬手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光影流转,风送暗香,萧辞摩挲着茶盏上的青花暗纹“刑部呢?”
“林相上奏刑部审查不利,冤假错案应重新审理,白维力保刑部尚书李奎,暂被降职处理,云朗一案林相与白维争执不下,皇上令二人各举荐刑部、户部、工部尚书人选,由新任刑部尚书接手通敌叛国一案,不知情况是好是坏。”
忽又沉了脸色思索片刻才道“前几日天胤进言京中水道堵塞,淹了京郊大半的月神庙,他占卜星相自称月神恐会降罪于雁月,可巧昨晚宫中碧津池旁缀仙阁横梁断裂砸碎了月神石像,皇上大怒,罢了工部尚书杨最的官,远远贬至幽州景县,苦寒之地,未有宣召无旨不可入京。
三任尚书一朝罢免,闻所未闻,皇上此举未免太过雷厉风行。”
扶黎叩打着桌案的手指慢慢停下,脸色越来越沉,对上萧辞探寻的眸子,自嘲一笑“王爷果然是好计谋,这每一步棋下的恰到好处。”
“这与二哥有何关系?”
“户部尚书刘尊儒,宓妃之父,刑部尚书李奎,德妃之父,工部尚书杨最,宁嫔之父,礼部尚书王越,贤妃之父,左相白威,宸贵妃之父,右相林政廉,淑妃之父。”
深思越深,心底的寒意便多一分,他入宫不是偶然,宫宴上监察之权最后落入萧辞手中亦非偶然,宓妃之死牵扯贤妃旧案,宸贵妃、淑妃、德妃、宓妃、贤妃、丽嫔、宁嫔,一步一步,步步为棋,也许从更早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
她与他相遇也许本就是他推波助澜的一枚棋子,云淡风轻霁月清风的病弱王爷,朝堂变幻不过在他翻手覆雨之间,他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
棋差一招,各取所需,她输的心服口服,与她而言并未损害什么,为什么她会感觉难受呢?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埋怨又是为什么呢?
“后宫前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德妃、宓妃已死,宁嫔也失了宠爱,皇上心中已经种下猜忌愤怒的种子,依照皇上的性情一旦引火上身,绝不手软。
后宫一件普通的命案最后的结果是三任尚书一朝罢免,真是好棋。”扶黎双眸之中一片冰冷,今日种种不由让她需好好思量自遇到他之后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的细节,到底他埋下了多少未知的陷阱。
萧瑀讶然嘴巴张得大大的,咽了一口唾沫,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水才慢慢消化了扶黎所述之言。
转念一想瞪着一双桃花眼不可思议的问道“二哥,那日你请天胤喝茶不过是想让他亲眼看到月昭族人此时的境况,亲耳听到月昭族被迫害至何种惨状,你想让天胤出手,厝火积薪?”
“还不算太笨。”萧辞语气淡淡“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一招制敌,下一步便是云朗一案。”
“李奎好不容易被罢免了,这次一定不能让白维的人成为新任刑部尚书。”
“小王爷以后思虑事情可事先打个腹稿。”景皓讥笑道“王爷既已打算换掉六部之人怎会轻而易举让旁人有机可乘?”
“也是,二哥心中可有人选?”
扶黎眸光微动,想在白维眼皮子底下安排这么重要的官职绝非易事,萧辞轻咳了几声“王越。”
☆、鸿门宴
青鸾轻叩了几下檀木门, 提裙而入,格窗半开, 满目苍翠,女子玫裙罗衫,婉约娉婷, 敛衣下拜,把一副花笺递到萧辞手中“王爷,文太师一早派人送来的。”
素锦缎面绣着一朵水墨白梅,展开花笺清瘦有力的瘦金体, 上面写道:
友齐谨启
今夕新霁, 山色如洗,忽思历来古人, 处名攻力夺之场,犹置山水野趣之色,远招近揖, 务结二三知己, 盘桓其中, 或竖词坛,或题佳句,虽因一时之偶兴, 每成千古之美谈。友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退之雅调。风亭月榭,雨荷溪竹, 可醉飞吟盏。若蒙踏雪而来,敢请扫花以矣。谨启。
萧瑀自萧辞指尖抽走花笺,一目十行,略略一扫,打了一个哈欠“这老头写的如此风雅,背后肮脏龌龊的事情却数不胜数。”
随后脊背发寒想到什么直勾勾盯着萧辞,结结巴巴道“二…二哥,文齐他…他不会…”
后半句话嗫嚅半天并未说完,拍案而起“他简直胆大包天,逍遥王是他可以肖想的吗?”
白维未得势之前文齐可谓权倾朝野,宣和五年朝堂重新洗牌,白维势起,文齐隐退,十年之间,他虽不涉朝堂之事,余威犹在,人人对其敬畏三分。
文齐年愈花甲,府中不仅豢养了妙龄舞姬,还有不少弱冠娈童,怪道萧瑀有如此大的反应。
“小王爷怎能把王爷与此人相提并论。”青鸾露出少见的厌恶之色。
“二哥仪态风姿,当今世上少有人及,他…他保不准对二哥生出别样的想法,虽不至于真的做什么,但想也不行,简直是对二哥的折辱。”
思及文齐浊目鹤发,满脸皱纹,用色'欲熏心的眼睛盯着萧辞看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二哥莫要赴宴。”
“隐于闹市,潜心修学,必成一代大儒,文史留名。”萧辞拾起花笺看了一眼,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对着萧瑀笑道“权微力弱,病体缠身,狰狞之貌,你未免抬举为兄了。”
“咳咳,二哥太过自谦了。”萧瑀干咳了两声眸光闪动自言自语道“你若是狰狞之貌,当今世上怕是没人是可以看得了。”
“先帝在世时文齐把持朝政二十年之久,玩弄权术犹胜白维,八面玲珑,四方权衡,若修德为民必是治国良臣。”萧辞不紧不慢指节叩打着桌面,抬眸看了一眼扶黎。
“换套衣服,随我去文府。”
萧瑀还想说什么,景皓无奈的敲了敲桌子“小王爷,万卷史册脑中过,莫如在下一粗人,你避府谢客,慢慢思量。”
“二哥,我需要做些什么?”
“避府谢客。”
乌沉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出逍遥王府,扶黎身着素白水烟罗,裙摆处绣着一朵繁杂的淡紫牡丹,乌发挽成流云髻,斜簪三支紫玉兰花簪,眉目浅淡,气若幽兰,加之身体虚弱,颇有些弱柳扶风之态。
萧辞披着银缎披风,自然的捉过扶黎的右腕,她略微挣了挣无甚作用,只能听之任之“你病体未愈,本不应带你赴宴,可……。事涉宣和五年旧案,我想你必是愿意的。”
她看着萧辞一身华衣锦服淡然一笑“文齐猜忌心极重,虽未必瞧出端倪,也要摆下鸿门宴试过之后才肯罢休,他对逍遥王府的人一向忌惮。王爷倒是一早的好兴致,守株待兔。”
“当年之事,你查出多少内情?”
“你打算借此机会,两案齐翻?”
萧辞点了点头,扶黎蹙眉猜不透他的真正想法谋算,但还是选择了信任,垂眸说道“我着人把这些年搜集的卷宗物证供词择日送到王府。”
马车驶入闹市,人声鼎沸,摊贩叫嚷,朝夕未变,车内寂静如水,冰冷的触感让她恍然之间看向萧辞依旧攥着她右腕的手掌。
他蜷缩了一下手指攥握成拳,手背被茶水烫过的殷红并未褪去“脉象虽平稳,但气血有亏,还需好好调养些时日,今日你只需陪在我身边即可。”
“王爷又是作何算计?”她收回手腕反唇相讥语气中似带着几分埋怨。
萧辞轻笑问道“生气了?”
“我为何要生气?王爷多心了。”
“宫中之事虽非我一手安排,棋局亦在掌握之中。”不过清清淡淡一句话,无需多言,已然明朗,他坦坦荡荡一清如水,后又附上一句“以后若有何想不通的事情,尽可问我,为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好?”
他在向她解释?本欲细细思量一句为夫乱了她的心神,耳根微烫,略一思忖清冷问道“今日我以什么身份前往?”
萧辞袖中滑出一把折扇,摩挲着乌木扇骨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本王一向一言九鼎,自然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逍遥王妃。”
逢场作戏,巧布迷局,这些与她而言并不陌生,他既已有了布局她理应全力配合。
鬼使神差伸手去触摸那张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她忽然想看看这张面具后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容,胸腔内有股特别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为那股无从而来的熟悉感她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模样,可以吗?”
萧辞偏头“恐会惊吓到你,不看为好。”
“惊吓到我?”扶黎好笑的反问“莫不是王爷真如小王爷所言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她不依不饶,萧辞的推拒反而激起她的好奇心,逍遥王府一脉皆风姿卓然,素有经略之才,一向为皇室一脉所忌惮。
少时长于蜀中,逍遥王过世之后萧辞世袭爵位回京诊病休养,实则软禁京中削减封地兵权。
他看着扶黎正欲摘下他面具的手调笑道“只是看过本王的容貌可要安心做我的王妃了。”
右手停在面具上顿了顿,顺着脸颊的弧度滑下理了理他的衣襟“无论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蒙夫人不弃,本王甚慰。”
大抵文齐自诩雁月当今文坛领袖,行事作风秉持文人习气,文府私宅建于坊中闹市,闹中取静,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水磨青砖,番莲花纹饰,别有一番雅致。
婢女搀着扶黎下了马车,正门立着一位身穿墨蓝团寿长袍的男子,虬髯花白,额间深深的皱纹若利刃刻过,精神矍铄,褐色的眼睛似狐狸一般狡猾若秃鹰一般疾厉,眸光在扶黎身上转了转,俯首欲向萧辞行礼下拜。
萧辞抵唇咳嗽谦逊有礼道“太师不必多礼,依照辈分应是本王向太师问安才是。”
“王爷折煞老夫了。”文齐爽朗一笑表面客套眉宇之间却有丝倨傲之态“请。”
入门之后一派繁花盛景,姹紫嫣红,流水潺潺,曲折游廊,飞檐斗拱,一步一景,看得出主人费了不少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