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氛围,所有人静默而立,不敢轻举妄动,扶黎坐在床榻旁托起萧辞的头枕在她膝上,一只手握住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左臂,一只手环着他的脖颈轻柔的安抚。
最后一滴鲜血滴答入水的声音轻不可闻,清水已成墨色,身上所有的银针竟然被硬生生逼了出来,扶黎环在他脖颈上的手沿着他的下颌摩挲到他的薄唇,几乎试探不到他的呼吸,极轻极淡。
“小姐?”雨若略显疲惫唤了一声,扶黎回神用帕子拭了拭他身上的汗,盖了一层薄薄的冰蚕丝被。
“阿辞病情如何?”
雨若摆弄着托盘中的瓶瓶罐罐配制药丸毫无情绪道“丹燚寒潠不能共生,十年之间用毒中九圣以毒攻毒,无形之间已经改变了丹燚寒潠的毒性,如今绝心蛊、毒中九圣勉强可以压制住毒素的蔓延。
新伤旧痕,身体孱弱,寒气入体,万蚁蚀骨,这份苦楚绝非一般人可以忍耐。
我刚刚只是把他体内累积的毒素排了出来,治标不治本,毒中九圣的用量,绝心蛊的时间,与丹燚寒潠的毒性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只是年久日深,终究是饮鸩止渴……”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长睫微动“恕雨若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无暇公子师承百草一门,回天之术强留十年实属不易,与其生不如死的煎熬……也许是解脱。”
萧初站立不稳被身后的陆旌阳一把扶住,萧瑀面如土色却在第一时间看向了扶黎的方向,对着雨若嚷道“江湖传言果然是骗人的,什么神医,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在此班门弄斧,我二哥既好好活过了十年,还能再活十年,不……瞧我这乌鸦嘴,二哥……二哥定能长命百岁。”
“还……还有多久?”萧初靠在陆旌阳怀中勉力保持清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七月半,丹燚、寒潠、九毒齐发,这几日我可用银针探脉尽力排出他体内积存的毒素,若是过了这一关,依照他现在的状态至多一年。”
“一年?”萧初嘲弄的笑笑,攥着陆旌阳的袖口缓缓阖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不知姑娘可知素手医仙的行踪?”
“他千容千面,五湖十六国,四方行医,踪迹不定,即便是我,也是对面不识。
若是有此机缘,寻到素手医仙,或可有一线生机。”
“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和阿辞待一会。”她步子踉跄,风华不减,眸中情绪莫名,果真是天意如此吗?丹蔻指甲抚上萧辞的银面,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上面似珠落玉盘。
百谷子一脉传闻有回天之术,分百草、千叶两门,百草一门医法正统,弟子千万,无暇便是第一百零三代关门弟子,而千叶一门医术诡谲,在千年历史洪流中弟子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世人口中千容千面的素手医仙是千叶一门第一百零一代弟子,也是唯一的一位。
雨若神情有些低落,摘了廊下的一朵芍药,一片一片扯着花瓣,扶黎突然停住脚步道“说吧!”
“什么?”
扶黎挑眉那双清冷的眸子似乎能看穿她隐藏在心底的所有心事,她长长呼了一口气“医者父母心,我所说的都是事实,小姐,他能生不如死活到现在求生意志绝非常人可及。
除去丹燚寒潠他身体似乎受过什么特别的重创,琵琶骨,手腕处四处伤痕为甚。
强行恢复武功内力才使得毒素的蔓延快了数倍,绝心蛊、毒中九圣、丹燚、寒潠、武功内力共存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权衡,我想它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七月半?”
“七月半,地狱之门大开,万鬼归阳,阴气最重,它的力量也是最为微弱之时,所谓旧疾复发,乃平衡失调所致。”
雨若吹落手中的花瓣皱了皱眉“若是他此生不再动用武功内力,找个清静的地方静心调养,不要多思多虑,依靠着它的力量活个四五年不成问题。
眼下这种状况我说一年已是宽慰之语。”
说完之后似是反应过来什么抬眸望着扶黎的眼睛,剪水秋瞳天真烂漫如孩童喃喃道“夫人也是。”
“我知道了,走吧!”
“回去好好补一觉。”雨若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胳膊,回首时隔着大片浓抹浅痕的荷叶她抓着木质栏杆,蜷跪在美人靠上托腮叹道“真是美人。”
顺着雨若的方向,大片浓郁竹影之下那人红衣黑发,衣袂翩飞,有一种摄入心魄的诡异之美,一旁的青鸾云兰衣裙,二人三尺之距,不知在说些什么。
似是感受到她们的凝视,隔着大片荷塘,目光沉沉望了一眼,执扇一礼,转身离开,雪白的折扇隐在宽大的红色长袍中分外乍眼,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反戈一击
皓月当空, 竹影婆娑,烛光画屏, 黑白对弈,两分阴阳,一室茶香。
松风解带吹起一角白袍, 萧辞手执白子落入棋局之中,对面盘膝而坐的人竹冠青衣,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默然而笑。
“宁可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 雨打芭蕉书为伴,笔蘸暗香月为屏。王爷当真风雅, 不若老夫公务缠身,案牍劳形,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功夫都没有。”
“相爷能者多劳, 忧国忧民, 本王不过一介病弱闲人。”萧辞笑得斯文儒雅用茶盖拨弄着茶水中漂浮的茶叶。
隔着泠泠水声隐隐有乐音传来,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却是琵琶曲《十面埋伏》。
白维落下一枚黑子, 白子孤掌难鸣已成死局“围魏救赵?王爷顾此失彼,反中了空城计。”
萧辞淡若清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琵琶声稍缓, 若有似无混于泠泠泉音之中,那双寒潭般幽深沁凉的黑眸平静无波轻笑道“空城计可是七尺巷白府私宅?”
白维神色微动,捻髯不语,阖上双目,指节合着乐音在几案上打着拍子。
白子落入棋盘的声音不大不小,自杀其子反而险中求胜,形成平局之势,修长瘦削的指随意拨弄着棋盒中的蓝田暖玉棋子,月光映照下指骨透明如玉“围魏救赵谈不上,欲擒故纵卖相爷一个人情还是有的。”
黑白棋子相继落下,速度之快可与陡然急促的琵琶音比拟,待黑子落定,已然占了上风。
他一双眼睛锐利精明透着世故圆滑,一扫文人儒雅古板之态,额间几道皱纹挤在一起难掩岁月沧桑“这个人情老夫收下了,只是有去无回未免驳了王爷的面子。”
“天罗地网、千羽梨花?”萧辞云淡风轻摩挲着指尖的寒玉白子,隐约可见掌心一点浅淡的梅花。
白维闻言沉了脸色,捏着黑子的手指微微用力,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萧辞黑眸平静无波中闪出一丝狠辣淡笑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敌战计,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本王折了这么多人,可不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那么简单,必将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十倍奉还!”
亥时三刻,京郊白府别苑,黑色夜行衣混迹于夜色之中难辨敌我,血腥气在燥热的空中酝酿发酵腐臭难闻,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划破夜空。
暗雨楼十几个混战其中的暗卫,夜行衣皆被鲜血浸透,双目血红,踩着倒下的尸体用长剑支撑着地面剧烈的喘息,鹰般敏锐的眼睛扫视着为数不多的黑衣人。
对面的带头人嗤笑一声挥了挥手,五个身段玲珑的曼妙身影循着长长的绸带似一曲悠长的古琴曲缓缓飘来。
瞳孔收缩,双眼圆瞪,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无措,绸带似噬人的藤蔓速度奇快扼住活人时又似最锋利的薄剑,杀人于无形之中。
景皓眼见五六个暗卫还未反击已被绸带勒死其中,突然移形换影,三条绸带从不同方向像他袭来,他抽出长剑一招风卷残云剑法退至十尺之外,绸带划破夜行衣,五寸长的伤痕,血流如注,心下暗惊,无招可循,形如鬼魅。
不过眨眼之间暗卫已被解决的七七八八,四条绸带如闪电一般自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同时向他发动攻势,让他无所遁形。
只听刀剑划破裂帛的声响,一道黑色身影护在他的身前,手中的柳叶风缠着一角绸带,滴滴答答沥着鲜血。
“没事吧?”
“没事。”景皓脚尖点起地上的长剑反手接入手中“如何?”
“解决了。只是不知七尺巷那边可还顺利。”
横七竖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修罗炼狱,淡若寒烟的眸子清冷的望向面前的五个人反问道“你们要对我动手吗?”
五个人刀剑坠地,齐刷刷跪在地上俯首行礼,趁着五人身后残余的黑衣人错愕不察之际,她手间微动梅花镖齐出,正中眉心当场毙命。
景皓讶然望向扶黎,一双黑眸寂灭淡然,毫无感情,杀戮极重,转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先回去复命,我随后就到。”
七尺巷行动未果,景皓不欲多留,疑虑丛生回头望了五人一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掏出一方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杨柳风,白色的帕子未见丝毫血迹,杨柳风侧刃在月光映照下闪着泠然血光。
“二宫主恕罪。”
“凉槿,是你?”一如往常清淡如水的语气,眼前女子摘下脸上的面纱,狭长的丹凤眼妩媚风情,朱唇微启,顾盼生情,缓缓起身挺直脊背,碧沅担忧的望了凉槿一眼,匍匐在地,不敢言语。
“我……”她面若死灰,不敢对视扶黎的眼睛,低下头苦笑“属下愿以死谢罪,恳求二宫主饶她们一命,剑阁之令,唯上是从,她们并未背叛剑阁。”
“唯上是从?”她冷笑一声“是不是我也要以死谢罪?”
“属下不敢。”
“宁王?”
淡淡一句反问,凉槿咬着下唇背脊挺得更直,在郊外瑟瑟凉风之中纤弱的身体似一根随风摇曳的芦苇,眼睛中闪烁着飞蛾扑火的决然“是!”
“烟雨宿柳楼再见之后你一直在阳奉阴违?”
“属下不敢,属下从未动用过剑阁力量,只是助他筹划过几次暗杀,包括阻杀暗雨楼的暗卫。”
扶黎垂眸从碧沅等人身上扫过,嘴角笑容浅浅,碧沅惶恐道“二宫主,近日小姐身体受到内力反噬,我等不放心小姐的身体才执意相助。”
她若有所思蹙了蹙眉,眸中精光一闪,一记掌风打了过去,凉槿被震出三尺远,挣扎着起身鲜血沿着嘴角流至下颌一滴一滴没入夜行衣,竟然有股弱柳扶风的楚楚之美。
那人白衣白袍,踏月而来,光华流转丝毫不掩其风华半分,扶黎淡瞥了碧沅一眼“把她带回去!”
凉槿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几不可查对着扶黎摇了摇头,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滚!”
她不住的摇头,捂着心口满脸泪痕向着扶黎的方向爬去,碧沅等人不敢怠慢,手脚麻利点了凉槿的穴道。
“你至今还是没有考虑清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扶黎攥着杨柳风的手沁出细密的汗珠,指节凸起泛白,咯吱作响“玉女宫的事情姐姐自会处理,不牢护法费心。”
“好,待我回转剑阁亲禀扶疏。”冰冷无波的一句话例行公事。
“她还有用。”扶黎猛然抬头而后缓缓跪在他面前,握着杨柳风的手骤然脱力。
“不知悔改!”沐风淡然以对不置可否,并未在做追究,漠然扫视着尸横遍野的别苑轻笑道“谋算谋心,真假难辨,你一向七窍玲珑,工于心计,此次可还分得清真情假意?”
“他心思深沉,谋略远在我之上,无论是亲近还是敌对都很难让他卸下防备,若即若离,虚实之间,反而可以趁虚而入。”她起身弹了弹夜行衣上的尘土,毫无感情的陈述,眼睛中漾着冷笑算计“我对他只有利用,我与他肌肤相近共六次,锁魂链与他身上的离火珠已经有了感应。”
“七月半。”
“可……他会死,宣和五年一案……”
“他不会死。”
“是。”
……
七尺巷,轰隆隆的石壁声响,黑衣暗卫勾唇一笑看着被他们移花接木替换入内的护卫乱作一团做困兽之争,他嘴唇微动默数了当个数,密密麻麻的白羽箭自四面八方射向地牢中心。
他们就如一个个活靶子毫无反击之力,万箭穿心而亡,石壁里侧钢铁所铸的铁笼已成血色,一炷香的时间厚厚一层白羽箭落了一尺多厚。
四十多名黑衣暗卫皆是一模一样的装束,分成二十队自七尺巷白府私宅为发散中心沿着不同的方向隐入夜色之中。
琵琶声一声高似一声,急促的乐音不由让心纠在一起提到了嗓子眼,叮的一声脆响余音回旋,戛然而止,萧辞落下最后一子温文笑道“相爷,你输了。”
黑白棋子阴阳相融几乎摆满大半棋盘,白子反戈一击,黑子惨败,他把手中的黑子丢入棋盒,脸上维持着慈善的笑容“刘府满门抄斩,九族株连,不想还有漏网之鱼,当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萧辞淡淡嘲讽道“相爷当真秉公执法,高风亮节,相爷可要慢慢搜查漏网之鱼。”
“逍遥王府一脉命息衰薄,未免王爷多思多虑,缠绵病榻,天命早夭,还是好生静养为好。”
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他捡着棋盘上的棋子丢入棋盒之中,抵唇轻咳一声“更深露重,夜路难行,相爷请吧。”
白维起身阴郁的望了他一眼“你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自寻死路?”
“为了万千冤魂,正义善仁,国法纲常,是非黑白理应正大光明大白与天下。”
☆、局中局
月朗风轻, 暗埋杀机,险中求胜, 波涛暗涌之下阴谋从未有一刻的休止。
东方微明,扶黎一袭月白色衣裙,玉白绸带随意系在发尾, 两粒圆润小巧的珍珠随着她走动的步伐荡漾起伏打在腮边。
借着朦胧不清的光线她伸开手掌凝视其上浅淡的掌纹,长睫微动,满眼戾色,厌恶的虚握成拳负于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