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端着一碗参汤俯下身子劝道“王爷, 喝碗参汤补补精气神可好?”
“她说过让我等她回来一起用膳。”极轻极淡的声音低不可闻, 微叹一声摆了摆手“退下吧!”
“王爷……”
无暇搀扶起青鸾, 面色沉重的摇了摇头,耳听几声啾啾鸟语,萧辞豁然起身淡淡道“我赌赢了。”
笛莘斋的所有门窗闭合的刹那, 昏黑的内室骤然之间灯火通明“既然来了,何不喝杯茶在走?”
黑色斗篷边缘绣了一圈银色缠枝番莲花纹,红衣灼灼,眉目如画, 年轻俏丽的面容上隐匿着浓重的杀戮,他坐在一旁的圆凳上,伸手倒了两杯热茶,苍白如玉的指节不紧不慢敲打着紫檀桌面。
“请君入瓮?”她冷笑一声,就势啜了几口热茶“不错,谋略双全,是个人才。”
“事出有因,冒犯前辈,还望见谅。”他抵唇轻咳几声,声音低沉暗哑“在下只想知道毓儿的下落,并不欲与剑阁为敌。”
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黑亮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目光中掺杂着意味莫名的情绪“这不是你乐见其成的结果吗?怎么?后悔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是我的妻子,还望前辈成全。”
“此生我最恨别人威胁我。”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艳若桃李的面容似一副美人画图,毫无温度“你真以为能困住我?”
“前辈名讳玉绾。”他另取了一个冰瓷茶盏复又添了热茶“你既已来了,在下便赌赢了。”
她长睫微动,手掌不觉虚握成拳,骨节泛白,眼神中隐有一丝迷惘之色“时隔二十多年,他竟还活着……”
“艾将军被囚在子午暗室十年,他说你和他的回忆是黑暗中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光亮,前辈为何避而不见?”
“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闵舟白堤翠柳梢头的蝴蝶纸鸢,说他雕刻了大半个月的红玉落梅钗,说罗云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说他的妻子如何如何好……”
她一语打断他的话“他与我不过几面之缘,行人过客罢了。”
“既是如此,他的生死何须劳烦前辈如此兴师动众?”萧辞起身掀起衣袍跪在她面前“将心比心,还望前辈告诉我毓儿的下落。”
“起来吧!”她淡瞥了他一眼,嘴角勾出一抹苦笑叹了一口气,眼前的男子算起来是她的小辈,城府深沉,谋略无双,竟把剑阁暗卫都骗了过去。
“清泉山庄,梅林重逢,五年之间,你遁着扶黎的踪迹五湖十六国明里暗里的护着,扶黎这些年任务完成的如此漂亮少不了你在旁的帮衬。
几次救她与生死之间,若非如此你这身子怕也不会损伤的如此厉害,你却悄然抹去全部痕迹,聪慧敏睿如她亦被你骗过了。
算起来剑阁欠你一个人情,她的归宿?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这是你权衡利弊认为对她而言最好的结果,我只是让她回到原本的轨迹之上。”
“是啊,我只要看到我的毓儿好好活着,平安和乐就足够了,可你们为什么要把她推回我身边?”
清清淡淡一句话让人心头一颤,无限凄凉,白袍松松垮垮套在他瘦的不成人形的身体上,肌肤苍白如纸,整个人宛若幽闭在无间地狱的厉鬼,无丝毫活人气息。
他贵为皇子在魔音谷受尽凌'辱,九死一生逃了出来,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妄图以一己之力支撑起王朝兴亡,他十年之间万蚁蚀骨、病痛缠身依然万里奔波护心爱之人周全,他放弃了本该属于他的所有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萧珞与司徒漱毓的姻缘线早在十年前便断了,宣和五年,你和她本该死的,你借用离火珠逆天改命存活至今,而她则是依靠剑阁延续生命。
所以扶黎与云亦是命定姻缘,无人可改。”她负手起身透过雕花漏窗望着窗外冷月寒星“天命不可违。”
萧辞俯首一拜缓缓起身“毓儿这些年承蒙前辈照拂,在下在此谢过。”
“谢我?”她似乎听到极为好笑的笑话,娇若蔷薇的面容笑起来像个少女一般天真无邪,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玉瓷瓶放在圆桌上“今日就当还了剑阁承你的人情,他日再见是敌亦友,可要看清楚了。”
“她……她可还好?”
“不牢王爷挂心,甚好。”
“你们既已把她送回到我的身边,此次我不会让她再离开我。”
“你为何总是执迷不悟,逆天而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不想你们赴我的后尘。”
他摩挲着碧玉瓷瓶又推了回去“雁月近百年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在下所谋之事与剑阁并无冲突之处。”
纤纤细指蘸着杯中慢慢冷却的茶写了八个字漫不经心道“剑阁向来只顺应天命。”
“绾绾……”低沉暗哑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确定与万千百转千回的情思。
她的笑容瞬间淡去,丹蔻指甲在紫檀圆桌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划痕,艾陈的轮椅在距她三步之遥的时候停了下来。
玉绾不发一言戴上斗篷上的帷帽背过身去,萧辞以袖拂去桌上水字,点头一礼,转身关门离去。
“原是姑娘,总是把姑娘认成在下的妻子,冒犯了。”
艾陈吹熄了近前最亮的一盏灯笼,她紧紧抓着掩面的斗篷双手止不住颤抖“连日阴雨绵绵,姑娘疲于奔波,膝盖可受的住?”
“嗯……”
“气血有亏,不易操劳,姑娘理应注意身体才是。”
“嗯……”
他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更深露重,姑娘早些回去吧!”
说完调转轮椅往后院而行,她打开一层层油皮纸,最里面用糯米纸包着一片一片的雪片糖“你……你能不能陪我说会话?”
……
萧初睁开疲惫的双眼,挣扎着试图挣脱捆绑的麻绳,屋内只点了一个蜡烛,借着昏黄明灭的灯光勉强可看清陈设布局。
房梁幔帐落了厚厚一层尘土,到处都是交错垂落的蜘蛛网,然桌椅花瓶纤尘不染,白玉长颈瓷瓶中供养着一束艳红如血的曼珠沙华。
意识昏沉之间她死死盯着烛光氤氲中的红衣男子,那人乌发如墨,玉箫如雪,鬼魅般迷了人的心智,
他转身回眸,狭长的丹凤眼上扬轻笑道“醒了?”
黑亮的眸子再无以往放任迷离之态,冷静默然的望着他缓缓走到床榻旁轻柔的帮她解下麻绳束缚“郡主,还未睡醒?怎么不说话?”
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红肿,眼角噙满心疼爱怜之色,萧初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手掌覆上她的手背略一顿住,只听“咔嚓”一声刺骨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紧咬下唇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他的手掌依旧覆在手腕处,眉眼含情对着她笑“郡主又使脾气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陪郡主好好说说话。”温文顺从的语气一如当初在岐乐郡主府无数个日夜,只是笑未直达眼底便散了“郡主这些年隐忍的很是辛苦,三郎今日舍命陪君子洗耳恭听。”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忍着痛意从他手中抽回脱臼的手,挣扎着起身正襟危坐,玉楼理了理她微松的发髻闲话家常道“难为郡主为混淆视听以身侍男宠十年之久,心爱之人明明就是自己的夫君,未免把他牵涉其中偏偏爱不得、近不得、说不得,逍遥王府一脉当真心思玲珑。
既然郡主高风亮节、情深义重,三郎会一一成全郡主的心思。”
“三郎真是说笑了,我声名狼藉人尽皆知,你入府五年不是很清楚么?最近我还在南郡物色了十几个清秀小倌,各个灵妙的很……”
“那我把陆旌阳的人头拿来送给郡主如何?”
“你……你果然是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打从我入府你便防着我。”
“可我还是低估了你。”她左手握着右手手腕找准方位自行接骨“喜堂之上揭发文齐,你在向曾经折辱过你的人复仇。”
“诛九族,很不错不是吗?”他软语轻喃勾起她的下巴眼睛中瞬间溢满浓烈的杀意“哪有那么容易,我要放干他的血,扒了他的皮,剔了他的骨,一点一点磨成粉和上牲畜之血撒在污泥沼泽之中,施以巫蛊灭魂之术让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你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更一章
☆、真情几何
“三郎, 自你入府,我虽对你百般防备, 然并无折辱之举,同榻而眠五载亦未行云雨之事,你也要杀我吗?”
玉楼缓缓起身, 隐在宽袖中握着玉箫的手因为用力微微有些颤抖,右手抚摸着自己的面容,自顾自道“我这一生在十七岁那年便已经死了。
这张脸让我活了下来,只因这张脸我被那些人肆意凌'辱, 我堂堂七尺男儿竟被迫沦为禁脔, 曲意逢迎,婉转承欢。
没人知道我是怎么活到现在, 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没人真心对我好。
在你们眼中,玉楼!玉三郎!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 和猫猫狗狗一样, 喜欢时便捧在手心, 不喜欢时便随手丢弃送给别人。
萧初,你又何曾真正把我当作哪怕如王伯远一样的普通人?”
“我……”她张口想要辩解,对视上那双浸满绝望的黑眸, 喉头哽咽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纵使他有班超宋玉之才,她又何曾敬他如普通文士?
他风华绝代,他满腹经纶, 他体贴入微,他温文顺从,他心思玲珑,五年之间在他身上她似乎找不到任何缺点,可她忘了能够博贯古今可见曾经也是衣食无忧的世家公子,温文顺从、体贴入微又是经过多少调'教才能让他掩住所有情绪只剩下笑。
“你说我该如何回报你?我的郡主。”他回眸对着她笑,狭长魅惑的丹凤眼上挑,戏谑的问道“不然你也体会一下我曾经的生活,或许便会感同身受了。”
萧初面色蓦然变得煞白,微不可查的对着他摇头,他莞尔一笑,近前用宽大的衣袖拭了拭她额前的冷汗“瞧把你吓得,不过我一向讨厌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能陆旌阳会愿意呢?”
“卑鄙!”
“本不为君子所容,小人亦何妨?”
“我看这个主意很不错。”自屏风后转出一道黑影,全身黑纱曳地,声音阴冷渗骨宛若鬼哭狼嚎,指上一枚戒指发着幽幽蓝光。
萧瑀曾惊魂未定的对她说过七月十五月宫内的一场恶战,她几乎瞬间可以断定眼前的黑衣人便是那日魔音谷的带头人,那他呢?
“本不是荒淫好色之人偏偏十年间豢养无数男宠,轮'奸与她而言隔靴搔痒罢了。”他厌恶的瞥了她一眼,用手帕狠狠擦拭着碰触过她的手“热闹也看够了,什么事?”
“何必明知故问。”
“我知道了。”他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自果盘中拿出一串葡萄慢条斯理剥着皮。
“你要违抗指令?”
“我向来对大公子唯命是从,镜姑不信大公子吗?”
“他来信了?”
“嗯。”他轻咬翡翠色的果肉吐出几粒葡萄籽,斜睨了那人一眼一字一顿道“自行决断。”
黑衣人静默不语,萧初却感觉到那双阴气森森的黑眸死死盯着她,玉楼轻哧一声“我的事你也要管?我还要好好玩几天,谢谢你的这份大礼。”
那人依旧立在原地不说话,手指转动着幽蓝的戒指,她感觉到一股濒临死亡的阴冷气息沿着后背蔓延发散直沁肺腑。
玉楼玩味的审视了片刻,在萧初不明就里的目光中抽出她发间的一支蝴蝶金钗,尖细的钗尾沿着她肤若凝脂的脸颊缓缓下移“你也看不惯这张脸?其实我对这张脸也厌烦的很,不若让我把她变得好看些。”
“啊……”萧初痛极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甚至可以听到金钗与血肉摩擦的声音,殷红的鲜血顺着金钗一滴一滴落在他鲜红的外袍上氤氲不见,他双目含情宛若平常题诗作画,对于她痛苦的惨叫,自始至终恍若未闻。
“如此你慢慢玩,我走了。”那人笑起来似怨鬼凄厉的悲鸣“五日后,我要看到结果。”
“不送。”
蝴蝶金钗上镶嵌着两粒上好的红宝石似两滴凝结不动的血滴,他拂袖起身,萧初蜷缩在床脚,双袖之上满是鲜血“这便痛了?”
“你既有如此大的能力,为何不走?”
“事事总有情非得已,就像万事自有交换的筹码。萧初,你比起萧辞可差远了。”
未待她细究他话中的深意,玉楼身形一闪点起桌上的白玉箫直击凭空出现的白衣女子,她披着黑色斗篷,边缘绣满银色的缠枝番莲花纹饰,帷帽遮盖住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
两人身形奇快,萧初只看到两道身影上下翩飞,招式竟是全然分辨不出来,白衣女子移形换影把她从床榻上扯起半搂入怀中,同一时间玉楼手中的白玉箫在指尖旋了一个圈袖中飞出数个蝴蝶镖。
她扯着萧初飞身跃起,反手扯了一条帷帐,秋风扫落叶一般蝴蝶镖落了满地,最后一个恰好钉在她身后的廊柱上,蝴蝶形状,漆黑如墨“怪道我总感觉你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你是寐绝。”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玉楼勾唇一笑并不否认,她微眯双眸,蹙了蹙眉,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萧初不欲多做停留,刚刚退至雕花疏窗旁边,一阵阴风袭来,玉楼眸色暗了暗手中玉箫袭向她的右臂,她右掌翻转几个利落的反击,只防不攻。
“我欠你一条命,今日还你,你我就此两清。”玉楼趁着打斗间隙轻声对着白衣女子说道,而后把蝴蝶金簪重又插回萧初的发髻之中“你把我带离文府,我欠你一个人情,今日也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