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辞放下手中玉箸,抬手帮艾陈添了一杯热茶, 世事沧桑,他说起旧日种种眼睛中依旧是掩饰不住的宠溺与无奈“她向来骄傲,从不肯低头,她既不想见我, 不想认我,我又何必做让她难为之事。
绾绾善良纯粹,我信她不会做对毓儿不利之事。”
剑阁八大长老之一,统筹剑阁半数暗影势力,在他眼中不过是当年天真烂漫豆蔻芳华的少女,他此生唯一的妻子。
“他们既让毓儿回到我身边,便有她不得不回到我身边的理由,剑阁介入,预之国运。”苍白如玉的指节叩打着桌面,大厦将倾,倾国之祸,八字箴言,天命不可违,风雨飘摇的帝国,腐朽入骨的朝廷,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当真是回天乏术了吗?
“王爷的意思是……”
“十万将士亡灵,司徒一族灭门之祸,苏枼生祭月玄阵法,月灵花向月而开,瞬息瞬灭,十字封印,百花悬案。”一段话说得支离破碎毫无因由,萧辞神色肃冷,嘴角噙着一丝薄笑让人心底泛起一阵阴寒。
“大祭司司国运达天命,巫蛊术法为开国之本,太'祖以离火珠为匙,锦雁皇城月宫为眼,设有结界阵法驱逐邪祟庇佑百姓,结界消亡,国之危矣。
宣和五年,万千亡灵冤魂齐汇月宫,试图冲破阵眼,然月灵花开,聚月之灵气抑鬼魅邪魔,亡灵封于月宫至此十年。
百花案始于此,终于此,坤离阵法,阴阳相合,分六十四卦,五百一十二种变数,循环往复,步步死路。”
艾陈眉头紧锁,几乎在瞬间理解了萧辞所言的真正深意“这……这怎么可能?百花案以死者亡灵结成坤离阵法,以此消解封印集冤魂之力冲破结界,那……”
十年之间集聚的冤魂只多不少,十年之间冤魂的阴戾只增不减,那样可怖的力量比之十年前更甚“离火珠在王爷身上?”
“嗯。”
“所以毓儿此番回雁月离火珠才是重中之重?剑阁到底是濡沫涸辙还是推波助澜?”
“大约只是顺应天命。”他语气清淡闲话家常一般“百花案牵扯甚广,波及陇上,云亦不会坐视不理,剑阁便不可能独善其身,本王此次顺水推舟、借力打力还要赖佑将军相助。”
他不知道眼前病弱温文的公子隐匿了多少心思,更不知雁月藏匿了多少阴谋暗策,明知是利用,明知是棋局,艾陈爽朗一笑抱拳一礼“若能为王爷所用,在下义不容辞。”
……
又是这样的黑夜,又是这么大的雨,那样大的雨她勉强可以看清眼前影影绰绰的身影,雨滴砸到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抓着那人一方衣角,小心翼翼的语气近乎卑微“师傅,你终于肯见我了?你是不是答应让我出去了?”
那人没有说话退后几步,衣角从她手中抽走,手心一片虚无,她怔怔然回过神来忽然伏在地上不停的向那人磕头,声音沙哑掩饰不住的哭腔完全不似往日她流血不流泪的做派“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一个个响头磕在青石板上,额头渐渐渗出鲜血,当年她情愿自堕暗影亦不认错低头,当年她宁愿一辈子与刀剑杀戮为伴亦不开口讨饶“如今你倒是知道错了?”
“我错了,我不该和他私定终身,不该不尊师命,不该让剑阁、陇上难堪,不该摈弃圣姑之名自堕暗影,我自始至终就不该爱上他。”
她抽泣哽咽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手心却紧紧攥着一支红玉落梅钗“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嫁人?杀人?生祭?我都可以的,我……我不会不听话了,好不好?”
“听话?”
“嗯嗯。”她拼命的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光似要抓住最后一丝希冀。
“晚了,临山一役,无人生还,绾儿,天命不可违,你既违了天命他是不可能活着的,是你害了他。”
“不……不可能,你骗我!”
“来人,落锁,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私自进出玉女宫。”
她瘫软在地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扯着那人衣袖卑微如尘,哭着祈求道“娘,绾儿求你,放我走,我不会与他牵扯不清,恩断义绝,薄情寡义我做得很好的,好不好?最后一面……”
她双眼紧闭试图从梦靥中醒过来,可无论她怎么挣扎折磨了她十年的噩梦似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瓢泼大雨变成临山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样红的雪,被血全部浸透,她就一个一个的找……
骤然从噩梦中惊醒,衣衫被冷汗浸湿,乌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她惊魂未定的摸到床头的白瓷骨灰瓶,似一只受惊的小鹿缩在床角紧紧把它抱在怀中哭得泣不从声,既而笑了“原来不是你,我家相公还活着,他没有死,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我会把你好好安葬。”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她眸光一敛“谁?”
“姑姑,是我,云亦。”
房门吱啦一声被打开,月光铺了一地,玉绾乌发垂肩,穿着白色单衣,外罩一件红色披风淡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进来吧!”
“姑姑这是幽会情郎夜不能寐?”
“你怎么还不睡?”
云亦用火折子一一点亮房内的蜡烛“卿卿这几日总是无端昏厥,厌食嗜睡,我有些担心,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你不是挺乐见其成的。”玉绾掩口打了一个哈欠不以为意的说道。
“她身体状况如此糟糕,我不会用她的健康冒险做任何事情,她与萧珞的过往我并不介意。”
“你不介意未必她不介意。剑阁、陇上此次联姻不能再出任何差池,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卿卿不是姑姑。”云亦轻笑“现在看来当年卿卿与扶疏入剑阁并非偶然,怕也是为了你那位情郎吧!”
玉绾不悦的斜睨了他一眼凉凉吐出三个字“是相公。”
他立于疏窗之下,笑如朗月入怀“连我爹都入不了你的眼,我还以为你真无情无欲呢,你青灯古佛过了这么多年是该和你家相公双宿双飞了。”
“多嘴。”她显然不愿意多提,伸手揉了揉额心“扶黎无碍,你大可放心。”
“你这逐客令真不高明。”云亦探手摸了摸青花瓷壶,茶早已凉透“待百花案事了,我便带她回归云山庄好好休养。”
“适可而止。”
“我自有分寸。”
如此弯弯绕绕特地向她来请示百花案不过想速战速决,早日带扶黎离开雁月,把她与过去的记忆彻底切割开来“云亦,你若负了扶黎,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云亦黑眸中蒙上一层阴翳“为了把她留在我身边也许我会不择手段,姑姑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好好爱她,即便她心中自始至终只有萧珞。”
“你爱她?”
玉绾挑眉狐疑的望着云亦,他笑笑,不知是不是因为冷月清霜,那样的笑容无端有些落寞“当年若非她阴差阳错成了我的未婚妻,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
那天父亲拿着她的画像告诉我,暗影玉女宫扶黎便是我要娶的妻子,那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与狂喜……”
他略微顿了顿似乎无法用语言形容他心中快意,摇头轻笑,俊朗的眉眼满是月光“没人知道我有多爱她。”
☆、重识
烟波十里画景, 满楼红袖招,素净乌沉的画舫在麗河之畔并不起眼。
丝竹笙箫似三春柳絮缠缠绕绕, 夕若把几碟小菜并几样点心一一摆放在紫檀小几上“夫人,都是你平常喜欢吃的小菜。”
上好的玉骨白瓷盛放的菜品精巧别致,扶黎咬了半块藕粉桂花糕便没有动筷, 云亦皱了皱眉,抬箸夹了几样小菜放在她面前的盘子中“朝若一早亲自下厨,这藕粉桂花糕的桂花也是她千里迢迢从归云山庄带来的,多少用一些。”
闻言扶黎果然执筷勉为其难吃着盘中的小菜, 她吃得很慢, 良久抬眸征询般的望向云亦。
“真吃不下了?”
她点了点头,云亦嘴角带笑眼睛中殊无一丝笑容挥袖着人把碗碟撤了下去“把燕窝端来。”
扶黎张口欲说什么, 他不容置疑的补充道“必须吃。”
“我真吃不下。”
“不行。”云亦牵过她的手接过夕若递过来的热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着她冰冷的手指“总这样不吃饭好好的身子也拖垮了,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她歪头对着手腕上的琦玉玲珑玉镯出神,脑中模模糊糊不甚清明, 喃喃道“翡翠虾饺。”
云亦愣了愣, 眼中阴鹜稍稍褪去, 夕若会意还未退出舱门便听到扶黎揉了揉额心“谁做的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那便不想了。”他起身转到她身后,略带薄茧的手指触碰到她的鬓角,娴熟精确的帮她按摩穴位“爹娘盼归的书信近日越发勤了。”
“若不出意外, 这几日百花案便可结案。”她舒缓的闭上眼睛淡淡道“不然你先行回去,十月初九之前我会赶回去的。”
“姑姑、沐风均在雁月,你为何非留不可?”
“百花案是我一手查办,没人比我更熟悉, 此案波及归云山庄,一并解决不好吗?”
“卿卿这么快便知道为夫家考量,孺子可教,为夫甚慰。”云亦用手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舒畅的笑似吹过麗河的风,轻声向她说着闲情琐事“笙儿前日来信说漪兰苑的雪玉兰打了花苞,我们回去也许恰好赶上花开满园。
娘着人在花圃中植了不少珍稀草药,说是清心宁神有利于你调养身子,味道清淡,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大姐上个月有了身孕,你又要做舅妈了……”
云亦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清贵,相貌英俊,家世显赫加之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便是陇上的当家少主,上天厚待他太多,以至于养成了他表面谦和有礼骨子里倨傲淡漠,甚少有耐心去做琐碎无趣之事,直到遇到她,一切都变了……
雨若叽叽喳喳跑进船舱,便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的手心托着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的让她轻靠在他的身上对着雨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怎么又睡了?”
弯腰俯身把她抱了起来,轻轻放在了软榻上,此时外面喧闹的声音愈发大了,扶黎蹙了蹙眉翻了个身并未睁眼,云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扯过冰蚕丝盖在她身上。
“怎么这么吵?”
雨若瞧他神色阴郁,撇嘴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蛾眉派的沁心姑娘拿着你的梅花令非要见你,我们不好阻拦。”
他挑眉一笑“是吗?我去看看。”
雨若只能在心里为这位姑娘暗自祈祷,公子这几日阴云密布,何况夫人还在,偏偏这个时候来自讨苦吃。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啊?夫人,你怎么醒了?”雨若回神诧异的望着掀开锦被穿鞋下榻的扶黎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沁心穿着一袭碧蓝裙裳,上面用银线织出素淡的花,娉娉婷婷眉眼之间有丝江湖儿女的英气,立于船头衬着湖光山色煞是清丽可人“你……你肯见我了?”
“不知沁心姑娘前来所谓何事?”云亦神色闲适,话语之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露若收了剑侧首而立,任由她缓步朝着他行去,楚楚动人的含露双眸深深望着他“我只是想见你了。”
云亦低头看了她一眼,黑眸中的笑意加深“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沁心扯着他的袖口略微离他近了近,淡雅清冽的沉水香气息亦若他一样虚无缥缈,察觉到他并未推拒她踮起脚尖轻声附在他耳边道“我想让你陪我逛逛锦雁城。”
云亦侧目看了一眼,退后几步弹了弹衣袖“拙荆身子不适,我需相伴左右,恕在下不能奉陪,姑娘请便。”
“不……不是这样的,你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逢场作戏罢了,是你当真了。”他收起谦和有礼的笑容疏冷寡淡到近乎冷漠。
“就因为她是剑阁之人你便要娶她?你不喜欢她的对不对?我听师傅说她是剑阁暗影,她杀人如麻,冷血无情,蛊惑人心,她就是魔女!妖女!”
“住口!”云亦黑眸瞬间阴沉,负在身后的手略微动了动,一枚梅花镖划过他的袖口钉在了木质栏杆上,他手掌攥握成拳不耐道“露若,送客。”
沁心从未看到过他如此可怕的眼神,似乎要在瞬间把她碾碎,月绣幔帐重又放下,她隐约看到里面一抹窈窕曼妙的女子身影,那枚毫无攻击力的梅花镖纹饰和她手中的梅花令别无二致,却原来……
“他的桃花债很多吗?”
雨若殷勤的帮扶黎倒茶,干笑两声没有回答。
“不如直接问我?”
云亦掀帘入内,她笑着把茶推到他的面前“大抵你的风流韵事比风月书生的话本子还要有趣。”
“本以为你会醋上一醋,生气发发脾气也是好的。”云亦自嘲一笑“我家卿卿薄情寡义习惯了。”
“谬赞。你不是一向很懂得怜香惜玉吗?若真是无缘无故伤了她,蛾眉派怕是会对陇上积怨。”
“自作多情,信口胡言,我夫人岂是她可随意诋毁的?”
“她没有说错什么。”扶黎不以为意拨弄着手中的茶盖。
朝若端着翡翠虾饺与露若一道走了进来“夫人尝尝可还合胃口?”
扶黎盯着盘中翡翠虾饺恍惚出神,手中的茶盖落在小几上转了几个圈,露若走到云亦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他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卿卿,木老有事与我商议,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