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中局——棠月
时间:2018-03-03 14:55:35

  “做事不用心,不守规矩,在我这里娇惯坏了,听闻要把她发配到浣衣坊极为不愿,向我讨个人情。”轻描淡写一句话,捋了捋垂在肩侧的发慢悠悠起身“君无戏言,皇上的旨意我也不可忤逆。”
  两姐妹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白芩儿猛拍了一把扶黎的肩,她方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想什么呢?姐姐唤了你几声都未有回应。”
  慌忙下跪请罪,白媚儿神色莫名盯着清风亭萧玦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你照料芩儿尽心尽力,本宫甚慰,逍遥王这几日留在宫中诊病休养,青鸾一人侍奉,本宫十分担忧,左右无事多去梨花落走走,本宫…”
  “二哥的病很严重?我也要去。”
  “你就莫要添乱了。”眉宇间似乎挂着一丝疲惫、无奈、害怕“若有需要大可向本宫回禀。”
  “是。”
  扶黎提着食盒寻至梨花落,古松森森,行人寥寥,炎炎夏日,阴风刺骨。
  院门口悬着一块木匾斑驳的刻着三个字“梨花落”,推门而入,青石铺的小径生了厚厚的青苔两旁灌木森森掩着一方极为朴素的庭院,她小心的踩着青苔提着裙子转过假山。
  萧辞正倚在美人靠旁左手支着头右手拿着一卷书,地上逶迤着一件披风,闭着眼睛依旧戴着半张面具似是睡着了。
  捡起地上的披风,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身上,他睡得极浅,眼睛未睁左手已钳住她的手,触手冰凉,她眉心微蹙未有任何抵抗。
  入目清冷如水的眸子,素色宫衣,挽着宫女的发髻,比起惯有利落潇洒的男子装束倒真有一股女儿家的温婉之态,四目相对,扶黎不着痕迹抽回右手“此间寒凉,王爷怎么睡着了?”
  温热的触感骤然抽离,手间一滞,略略整理衣衫,优雅的把书卷放在一旁“庄公梦蝶罢了,在宫中可还适应?”
  “嗯。并无大事发生。”
  萧辞扶着廊上的柱子,骨节泛白,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一般,一口鲜血呕出溅在书卷的扉页,快速氤氲开来,大半已成血红掩盖住墨色字迹。
  扶黎慌忙掏出帕子擦拭着他唇边的鲜血,搀扶着他的身体,扯过抠着柱子的左手,用柔软的掌心按摩着僵硬的指,那双手即使是炎炎夏日依旧冰的发冷没有一丝鲜活人的气温。
  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息,源源不断的温热气泽输入他的体内,咳嗽总算慢慢缓解,手中的帕子已被鲜血浸透,眉心锁的更紧,用袖口一点点擦拭干净萧辞唇边的鲜血“我去太医院传太医。”
  “不必小题大做,老毛病了,歇息一下就好,吓到你了。”
  她看着他摇摇头,他温文笑笑“弱冠已知天命。”
  弱冠已知天命?丹燚、寒潠世间至毒,丹燚如蚀骨之刺腐蚀心脉,烈火焚心,经脉尽断而亡,寒潠如剥骨抽筋内力倒置,永坠冰窟,自损精力而灭。
  冷清的院子只闻鸟语花落,惨白近乎透明的脸色,她搀扶着他走到院内的石凳上坐下“青鸾不在?”
  “今早去内务府取木炭还未回转。”他轻咳一声道“不过在宫中多呆几日,无妨。”
  自雕花食盒中端出一碟点心并一碗酪子,白瓷碗碟几片写意的翠青竹叶干净清爽“我亲手做的玫瑰酥,梨花酪,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萧辞抬眸看了她一眼低咳了几声,她唯唯诺诺的拔下发髻上的银簪“我忘了宫中的规矩,我…”
  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无奈叹气拿起玫瑰酥一口一口优雅的吃着,她勾唇一笑,打帘入内殿拿了一个墨蓝弹墨软垫铺在石凳上,又拿出一件白虎毯子盖在膝上,上置一个八宝福寿手炉“可暖和些了?”
  吃完最后一口酪子瞧着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自己含笑点了点头。
  一阵微风吹过细细碎碎漫天梨花宛若冬日纷纷扬扬的大雪,抬头方才注意到梨花落正中央是棵巨大的梨花树,花枝繁盛“如今梨花已经都谢了,为何……?”
  “这是雪梨花,花开不败,乃冰音谷的圣物,故此地常年阴冷,罕有人至。”
  “王爷为何入宫?”
  “诊病。”
  “可是为建业告捷一事?”扶黎瞧着他掌心的淡淡梅花印记垂眸说道“此番司马云朗回京,有去无回。”
  “云朗回京势在必行,损敌一千自损八百,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战场上腥风血雨,朝堂上暗箭难防,既已决定对他出手,该来的总会来的。”
  “军权旁落?”她手指无意识在石桌上摩挲,一片雪梨花入手,冰凉如雪“秦谦战死,建业何人接管?”
  “祁王萧珝。”
  是他?那个俊朗明媚的少年十三岁随哥哥征战沙场,生死与共,扬名立万。十年间,不涉朝堂,镇守边关,金戈铁马,塞外的风沙磨砺如今的少年不知已变成何种模样?
  “已成定局之事,先发制人,占尽先机,王爷首要任务还是安心养病为好。”扶黎沉了脸色眼神中透出一丝狡黠“多思多虑,这病多半只会越来越重,我不过稍稍说了几句,王爷运筹帷幄已是步步为营之局。”
  “不想今日你是请君入瓮?”
  “彼此彼此”煞有其事弓手一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王爷亲言入宫诊病,若是有违此言又当如何?”
  “好,但凭差遣,何如?”
  “然。”
 
  ☆、闲敲棋子
 
  黑脊乌瓦,大片梨花,浅淡葱翠,泠泠雨音,碎玉雕花格窗半开,软榻上铺着黑白相间的白虎毯子,萧辞寻常白袍,乌发未束,拥着狐裘,执子下棋。
  因是骤雨忽至,湿了宫衣,换了一套青鸾的衣裙,蓝色襟子领口一朵淡紫色折枝兰花,同色留仙百褶裙,腰间系着紫罗兰宫绦,同心梅花结,用一支紫玉兰花钗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大把青丝垂于身侧,懒懒的趴在榻上手执黑子苦思冥想。
  景皓带着一身雨气入屋,青鸾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看到这幅景象不由顿了顿,打量许久方才无比确定不近女色的逍遥王面前确实坐了一位娇俏丽人,而那位淡若幽兰的女子确确实实是不近人情,清冷如霜的扶黎。
  干咳两声端起桌上的青花茶盅一口饮尽哧道“淡而无味。”
  青鸾怒瞪了他一眼“对牛弹琴,这可是荷叶清露泡的茶。”
  “说来也怪,这怎么看怎么怪异的两个人,这么猛地凑在一起倒是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景皓摸摸下巴灵光一现点了点额头“般配!”
  “总归王爷乖乖听话吃药休养比什么都好,也不知扶黎用了什么法子?”
  青鸾修剪好桌案上的雪梨花枝插在雨过天晴色的冰裂纹长颈梅瓶中叹了一口气“扶黎已经输了五局了。”
  “公子一向不太懂得怜香惜玉,自打遇到他的那天起,下棋我可是从未赢过。”捻起青瓷盘中的蜜饯吃了几颗,百无聊赖拿过青鸾丢在一旁的九连环解了起来。
  疏雨打芭蕉,烹茶扫花'径,闲敲棋子落,七弦清风来,扶黎本来沓着绣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习性一时之间忘乎所以,不知何时只着白绢罗袜蜷跪在榻上,指间的黑子思索良久迟迟不肯落下。
  萧辞倒也不急,好整以暇瞧着她甚少流露的苦恼之态,间或看看帘外细雨潺潺。
  她眸光一亮,执棋的手托着腮,左手敲打着棋案“一局定输赢,你若是输了可要…”
  话锋适时打住眉宇间惯有的算计带着孩童般奸计得逞的坏心思,他放下茶盏淡笑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柳眉轻挑了一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执棋正欲落子,萧辞来了兴致折扇敲了一下她的手背问道“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帮你抄录古籍?”诱敌而入,直击软肋,萧辞形影不离的古籍残卷便是上好的筹码,扶黎自认为算好了所有白子十步以内的走法,此局必然稳操胜券,兴致盎然谨慎的落下一子。
  黑子落下,白子紧随其后,接连又落了十子,执棋的手缩了缩,不可置信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萧辞,笃定道“你使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君入瓮。”
  明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偏偏说的义正言辞理所应当,把黑子丢入棋盒计上心头轻咳一声道“可否请教王爷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若我想赢逍遥王,此局可有破解之法。”摆弄着腰间梅花络上的穗子狡黠笑道。
  几年之间少有如此闲情雅致品茗对弈的时候,棋逢对手,连输五局,倒也是酣畅淋漓,相见恨晚,虽已认输,反唇相讥,打趣几句,倒无不可。
  放下折扇,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清淡的笑意若春雪初融,瘦削修长的指丢下白棋,捻起一枚黑子下在一盘死局之中。
  左右手执黑白两棋各落三子,输赢已定,一子转命数,三子定乾坤,扶黎趴在棋案上聚精会神一步一子的研究,何尝是走一步算十步,实乃算无遗漏,环环相扣,不得不让她拍案叫绝“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输了。”
  青鸾并未听到此间谈话,对于萧辞一句我输了倒是耳尖的很,放下绣活走了过去大略扫了一眼棋局不可思议道“王爷竟然输了?”
  “可要愿赌服输!”他既有心相让她也心安理得的承受,眼见萧辞无奈的点了点头,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脆生道“青鸾,笔墨伺候。”
  景皓解下九连环的最后一环,耳听此言端过书案上的笔墨走过来看热闹,棋盘上黑白对弈,半局而已,黑子险象环生,自损其子杀出一道血路,峰回路转,胜负已定。
  扶黎拂袖执笔蘸了一笔砚台里的墨汁,跪在榻上俯过身子一撇一捺两笔在萧辞薄唇上方画了两撮小胡子,笑吟道“须臾一花甲,弹指一美髯。”
  清雅俊逸,霁月清风如萧辞恍然之间翩然谪仙落俗尘,真真像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景皓一个没绷住捧腹大笑,青鸾以帕掩口笑得流出了眼泪,扶黎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中任由墨汁滴落在棋盘之上亦是抿唇而笑。
  淡瞥了一眼景皓,他立马止住了笑,紧闭嘴唇,眼睛中看好戏的神态并未散去“那个…雨似乎小了,今早高公公派人传话让我去藏书阁取几卷古籍。”
  青鸾拭了拭眼泪掖好帕子俯身一礼识趣道“我去煎药。”
  待二人出了房门,自知理亏掏出帕子擦拭着他唇边的墨汁。
  “我来吧!”冰冷的指节本欲接过帕子不料触到她的指,稍顿片刻快速的收回。
  深潭无波的黑眸盯得她心头发虚,手足无措间猛然发现脱去绣鞋的双足,耳根发烫,脸颊飞过一片红晕,不着痕迹往里缩了缩,用宽大的裙裾掩住。
  芊芊玉手一子一子整理着棋案上的棋子“你可是生气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神色莫名看着窗外的细雨复又看着她轻叹“若可花甲,此生足矣。”
  收拾好棋子,萧辞歪在榻上看着一卷竹简,几缕发丝垂在耳畔,多了几分慵懒之态。
  起身下榻穿好绣鞋,走到书案旁,案几上摆了几排古卷竹简,偶有虫蛀,古篆小字,晦涩难懂,斑驳不清“愿赌服输,我帮你抄录古籍。”
  撤去棋盘,抱来几册竹简,铺好宣纸,用梅花镇石压好,清秀工整的蝇头古篆,不时以笔抵额皱眉思索。
  对面萧辞往砚台里添了一些清泉水,拂袖研磨,不知为何她竟然想到红袖添香这四个字,扑哧一声便笑了,他询问的看了她一眼,垂眸咬唇正襟危坐继续誊录,颇为无辜的淡然清冷疑惑的回看了他一眼。
  抽过几张宣纸,执笔而书,行云流水,飘逸有力,相对而坐,雨敲乌瓦,岁月静好。
  “王爷这是要修书立典?”把誊录好的宣纸放在一旁,氏族志——庐陵徐氏卷。
  “依据史书,辨别真假,考证世系,名门氏族,兴衰荣辱,修法立典,推进忠贤,贬退奸佞,氏录为首。”
  “你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翰文苑修书立典,记史为鉴的事王爷也要一力承担了?”扶黎沉了脸色抽过他指间的毛笔搁置在砚台上,他是一时一刻也不愿意让自己闲着。
  “舞文弄墨,闲情雅趣,并不伤神。”轻咳几声,双手捧着膝上的暖炉淡笑辩解了几句。
  原来修书誊录,史鉴立典之事对于他们而言是莫大的奢侈与福气。
  翻出一卷经文,所刻梵文,里面夹着一块泛黄的丝帛,金刚经。
  “一切有违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打眼看去喃喃念道,思忖片刻质问道“也要弘扬佛法么?”
  “好,这些书不看也罢。但凭差遣。”放下手中的暖炉,无奈摇了摇头,把手边的几卷竹简一一卷好搁置在一旁。
  他精神并不是太好,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肤比拥着的狐裘还要惨白几分,烟雨氤氲,公子入画,水墨留白,极淡极淡。
  微阖的黑眸蓦地让她心头发慌,执笔写字的手未停淡淡道“渴了。”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院内苍翠欲滴的芭蕉叶滴滴答答滴着水,宽衣白袍,茶叶舒展,一室茶香。
  转头望着几案旁疾笔而书的女子,月洞疏窗申出一枝雪梨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唇角的笑意更浓,端着茶盏温文有礼道“姑娘请。”
  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接过青瓷茶盅好笑道“谢过公子。”
  抿了一口茶,看着窗外的一丛芭蕉“这样的日子真好,恬淡无争。你可以选择的。”
  “你不也是?”
  “不可能!”
  “有生之年,拨乱反正,寥慰余生,便可了无牵挂了。”
  “了无牵挂?”平淡无波的眸子,谈及生死亦是浅笑安然,无埋怨,无不甘,七情六欲一片寂灭,病弱残躯,筹谋布局仅仅只为拨乱反正?由聪明人听来很荒唐可笑的理由。
  “大概还是有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咳几声“那便是上天垂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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