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颇为繁华,却只繁华于一道,另一道是通往宰辅的围墙处,以往也是门庭若市,来往人流不断,现下却少有人靠近,因着宰辅千氏一族被抄家后,这里起了一场大火,从夜里一直烧到早上。
按理说自从这府院被封后,里面再无人居住,怎会起火,且起火的那日里还下着蒙蒙细雨,一应物件都泛着潮气。
偏偏那一夜的火来势汹涌,烧了整整一夜都没有停歇,周围的几户人家夜里被浓浓的烟熏得都喘不过气来。
火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堪堪渐小,而昔日辉煌的宰辅府早就被撩得面目全非,青烟滚滚,房屋颓圮,入眼的只有一些断壁残垣了。
后来百姓想起那晚,聊起那事,皆说那夜的火来得蹊跷,若是冬日里天干物燥,屋里东西闲置久了走个火还有可能,但那日偏偏就下了一晚上的雨,这雨淅淅沥沥虽然不甚大,却也撇了天干物燥的这个可能。
再说宰辅府千氏自从被朝了之后,所有的宅院皆被封条封住,里面没有一个人,外面高墙围栏,也不易进去,外面时常还有巡查的几个军士,等闲也没人敢进去,但偏偏就在这当头,这院落起了火。
这火烧得诡异非常,火势消退了后,几个住在附近的人还说,夜里能听到有人哭喊,惨叫的声音。众人一悚,都说这地方怕是早就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如千氏的小姐,定是被什么妖物附了身,才在入了宫之后狐媚帝王,让先帝不明不白的死了。
听说她是仿了几百年前的妲己,被妖孽换了心魄,将先帝的精气吸了干净,先帝这才死了去,这样的人竟还好好的活在宫中,怎不让人担心?怎不让人惶惶?
消息如那夜的火一般传扬开来,这宰辅围墙一带便被视为不祥的地段,摊贩摆东西也不爱待在此处,怕沾染了晦气。
☆、赐酒
其实那把火是拓允放的,是阿爹临走前嘱咐拓允,让他烧了,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想过回来。
这是他的最后的愤慨么,还是他最后的无奈,院子里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或许只是不愿,不愿让女儿见到这人去楼空的模样,见到她以往生活过的乐园落了灰,屋瓦塌圮,不愿她站在冷清的门口流下眼泪。
他一生都那样睿智,旭阳被宫人抱走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宁儿不会死,那一刻他颓然的接住了明晃晃的圣旨,他沉重的心里额外生出了一丝绝望后的宽慰。
他当然也知道,这样的结局早已注定,只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不是先帝的死祸及千氏,不是宁儿连累了他,而是他作为父亲,连累了她,连累她被卷入这场宫廷政变之中,无故蒙受着世人的唾骂。
春日里的阳光暖绒,只是邻近黄昏,颜色虽灿然,却已少了温度。
一个年纪颇大的老妪拦住了三人的去路,手里拿着拐杖,抬起头来颤巍巍看着他们,好心提醒道:“孩子,那里不干净,这太阳快下山了,沾染上什么晦气,对身体不好。”
千宁儿笑着看了看那满脸皱纹的老人,看得出来她是出于一片好心,却莫名觉得好笑,那个曾经承载她年少所有快乐的地方,竟已经成了阴森可怖、人人避之而不及的鬼宅。
这街巷的一切看上去都如以往一样,酒楼、茶肆、货摊……但其实一切又都变了样。
世上的冥冥之中啊,总让人猝不及防,眼前的这个老妪她认得,她是以往在他们府中厨房忙活的厨娘,因着做得粉蒸糕味道甚好,虽然年纪大了些,还是被留了下来。
她曾经也极喜欢这样的吃食,自己还自去厨房取了几回,那厨娘总是细心将蒸糕摆好,递到她手上,有时恰巧去的时候没做好,她还会送到她房内。
她轻轻走上前,将自己斗笠上的轻纱向上撩开一半,看向那个老妪道:“徐娘,好久不见。”
老妪苍老的脸上闪现了一丝惊诧,握着拐杖的手轻颤一下:“小……小姐……”
她的步子往后退了退,身形有些不稳,千宁儿上前扶住了她,她那枯瘦的手竟有力气挣脱开,将手里的拐杖一撇,就要跪下:“老奴不知是小姐……不知……可…宰辅院…已经烧没了……”
她似乎有些抵触千宁儿的手,流穂将她拉住,她老迈的眼光再抬起时,只看到斗笠下的一帘轻纱,拓允静站在旁边道:“不要声张,不要阻我们的路。”
老妪连声道:“老奴明白,老奴明白……”
她离开时,身体颤巍,走得并不快,但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尽力消失于此处,夕阳打在她身上,显出了她极力隐藏的慌张。
千宁儿推开被火撩得漆黑的门,站立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往日里情景与现下的颓败一一在脑海中浮现,她记得那条石子铺过的小径,小时她常赤脚往上面走,那片藤阴,阿爹常坐在那处泡茶、翻些杂书……
她的闺房,阿娘的绣房,阿爹的书房……站在其中,风似乎都流转不动,她抬手触了触门楣,眼睛里只是一片涩然,拓允负手站立在她身侧,静静的看着她,斗笠下的她,看不出任何表情,也无从感受到她任何的情绪。
她在那边站立了许久,久到夕阳都要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一阵寒风吹过,她转身,面对拓允,风将斗笠上的轻纱扬起,她的脸在纱下忽隐忽现:“我们走吧。”
流穂看了看千宁儿:“娘娘,先吃些东西再走吧,您一天也未吃,这样对……”她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千宁儿轻轻笑了一下:“你不怕误了回去的时辰?”
“娘娘的身体要紧。”她回答的一丝不苟,绝无半点献媚讨好的意思,这几日相处下来,千宁儿也大概知道了她的脾性,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她不大会主动说话,这个样子倒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对她的印象竟不自觉好了些。
自从子翎没了之后,流穂便替了子翎的位置,她没有子翎活泼,也没有子翎看上去那样率性,所有的事都循规蹈矩,但不得不承认她将她照顾的很好,有些事,千宁儿尚未想到她就早已办妥。
只是她性子有些偏冷,殿内的大部分宫人都有些怕她,是以跟她说话的人愈发少,她看上去也不甚在意,这样的心态甚好,很适合生活在这深宫之中。
拓允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话,他只跟在千宁儿身旁,到的那间酒楼,她以前常去酒楼,每次都是拓允带着,这里的菜色很好,环境也很清雅,一进去便知道这是他的性子喜欢的地方。
于她而言,什么地方倒是无所谓,之所以时常迫着拓允寻个借口带她过来,是因着她爱极了这里的酒,喝起来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从喉咙里滑过没有辛辣,反而多了些凉,虽然喝过之后后劲有些足,醒来后却不甚头疼,也不用在床上躺个半日才能清醒过来。
她的喜欢,倒不是初尝后的好奇,而是尝遍颇多酒后的真心的欢喜。
家里藏酒很多,她也并不是被整日里拘着的人,有宴会时,也能时常小酌一杯,只要不过量,阿爹阿娘都不会责怪她,她一向觉着这酒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喝时辛辣,喝后头昏,觉不出半点好处。
而那些古本里的才子佳人却偏偏喜欢以酒相会,后来长大了些她才渐渐有些明白,这饮酒只是一个幌子,古来失身、以身相许者皆规律可寻,先喝上几杯,而后头昏然,眼迷蒙,便是宽衣解带的好时候。
古来妓坊也多美酒,烟雾升腾,彩幔飘扬,香风缭绕,多少少年才俊手执酒壶于廊坊之上,执起名伶的手,多少女子虽身处声色犬马,心却孤高圣然如雪山莲,她们最看不起纨绔,也最不喜欢挥金却无学的人。
愿意委身的人自然是人中翘楚,自然是风流倜傥,自然是性情不羁,一眼就认定了她,她长抛衣袖,牵着良人入闺房,或和音瑟,或吟雅诗,和着柔和的火光,少了美酒,不是少了许多情趣。
但她与拓允出来时,常着一身劲服,男孩子的装扮,率性妥帖,出行也少了拘束和麻烦,拓允常说她的男装穿了只是为了骗骗自己,事实也正如他说得那样,她走在拓允身旁时,总有人以一副了然的目光望着他们。
但她依旧喜欢男装,他们虽都看破,但还是以公子称呼,看破不说破,她也就免了裙裾襦裳的不自在,况且若不是与她离得太近,不看她的脸,这一身装束还是能骗过一些人的眼。
偶有几回,她自己带着身边的丫鬟也进去过,每次身上身上喝得暖融融的回去,便觉着很舒畅,她想子翎若是在的话,应该也喜欢这个地方,她那样活泼,定然比她以往的那些丫鬟更能为她打掩护。
如今站在此处却另是一番光景,他们不再进去随便找个地方就坐下了,拓允定了个雅间,四处无人干扰,桌上一会便摆满了饭食,平日里喝的酒也摆了上来,流穂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硕大的酒坛,又看向千宁儿,意思不言而喻。
拓允笑看了看她道:“你主子不喝,坐下吧。”
流穂低头,轻声道:“奴婢不用。”
拓允举起手中的茶杯在鼻尖转了转,茶气氤氲,他侧头看向她道:“难道本王叫不动你?”
他虽依旧带着笑意,却已经将王爷的身份抛了出来,流穂应声,抬眼看向千宁儿。
千宁儿轻轻点了点头:“坐下吧,又不是在宫里,没人能看见。”
流穂坐在千宁儿身侧,拓允将酒坛打开,将一个酒杯移到她身旁:“既然你的主子不能喝酒,那你就陪我喝几杯。”
或许是拓允的笑容太温和,又或许是在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出了这深宫,她执起面前的酒杯,那酒微甜,是她以前不曾尝过的滋味。
外面有戏台上的伶人在清唱,声音咿咿呀呀,唱得绵长委婉,一听便知是出情戏:“我的郎啊,你明知那迢迢梅花之外,只有悬崖,为何还要执我手来咿呀呀……”
“娘子,为夫早便知你并不是人,自古以来,人鬼总是殊途,但只要为夫从这里跳下,往后为夫便可常伴你身旁,娘子……娘子,你为何流泪……”
从留有的围栏往下看,戏台之下人影幢幢,对面的雅间帷幔半掩,瞧不分明里面的情形,但似以有一身材欣长之人坐于内,光影迷蒙,看不真切,流穂略带些迷离的目光在触到那人影时,瞬时清明,分明没有半点异样,身子却是软趴趴的瘫了下来。
戏台上的声音犹在唱:“夫君,你明知妾的身份,为何还要选择与妾厮守,这地府之内阴森诡谲,妾绝不让夫为我受……“
女伶飘然痛苦捂头,白衣小生转化了凄凉眼神,抚掌大笑唱道:“你乃卑贱之女鬼,吾怎会想与你厮守,只不过引你至此……打得你灰飞烟灭,形神俱散而已……”
女鬼怆然,泣下血泪,身体痛苦的扭曲在一起。
☆、放手
拓允执起千宁儿的手消失在移开的壁画之后时,流穂霎时便睁开了眼。
她站起身子,朝对面的雅间处跪下,帷幔轻拂下,浔炆的脸赫然出现在围栏处,他一身玄墨色锦服,直直的站立于前,戏台上的那一出戏谢了幕,赚得台下的一片眼泪,有人喝彩,有人唾骂那小生的薄情寡义。
一片喧嚣之中,浔炆的身形如同石塑一般,戏台上的人退了场,食客也有的走了,有的又来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流动,光影明灭不定,只他一人像站成了一个定点,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流转出一个落寞的阴影,被拉得很长。
流穂跪在那边不敢抬头,她不懂,为何皇上似是早就洞悉了太妃要走,却没有任何动作,他这是要放她走?可是为何她稍稍侧头时,分明看见了他脸上的孤寂与苍漠。
凭她自小在宫中的训练与能力,这一点带了迷药的酒于她并无什么效用,若不是皇上之前便命令不要阻住,她不会假装醉酒,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是故意的,没有任何防备的就让她走了。
她本以为太妃的手被九王爷执起之时,门外的便装禁军便会破门而入,本以为皇上跟着太妃出宫是为了抓住太妃与九王爷的把柄,九王爷就地被伏,她便是最好的证人,她甚至已经想到这件事接下来产生的后果。
世人对九王爷向来展现出的磊落人品失望,朝中的上一波余温未消的宫廷秘事又将再一次发酵,这一次是九王爷亲自安排,再也没办法推脱,皇上这是若是采取任何行动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这里的又一幕戏即将上演,周围由安静又开始响起了鼓点的声音,对面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又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长跪下去时,她才听见后面的门被推开的‘吱呀’之声,流穂转身,看着藏青色云纹靴底朝这边走近。
她将身子伏地:“皇上,为何不让奴婢阻止?”
他眼角朝这空阔的雅间一扫,似将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看在眼里,又似什么都不曾放在眼里,只向流穂道了一声:“下去吧。”便转身面向已经静默如寻常一样的壁画。
流穂起身,朝眼前那个站得笔直的浔炆服了一服,转身从洞开的门旁退出,她觉得自己可能跪的有些恍惚,那个站在壁画前的背影看上去竟是透着被抛弃后的孤零。
帝王的感情不要轻易的绽露在世人的眼前,这是那个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母后最后同他说的一句话,她说他以后是要继承天下大统之人,将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之上,这个位置虽然威严,却四处设伏,稍一不甚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弱点,不要让他们轻易掌握到能钳制你的东西,那个女人握着他的手,力气那样大,说话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望着浔炆的眼睛却是晶亮:“母后以后不在你身边,所有的路都要你自己,前方注定荆棘满地,纵使被扎得血肉模糊,也要显得甘之如饴。”
时间过去的太久了,久到那个她的音容相貌都已经在脑海中模糊了,但她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游荡,正如她所料,通往这个人人虎视眈眈的至尊之位的路虎狼成群,他被撕得遍体鳞伤。
他掩藏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了,这一刻疲惫与失落在这不是红墙黄瓦的地方排山倒海而来,他的手抚向那壁画,上面的西山落阳,如血般的残阳刺伤了他的眼,手中的扳指一声脆响之后,应声掉落于地。
成色上好的玉断成了几半,在地上砸碎,他的拇指上一片殷红,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滴在翠绿的碎片之上,似要与其相融。
“皇上?”千宁儿立于门口,眼睛定定的看着碎在地上的扳指,轻声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