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荣宠总是瞬息万变的事,帝王的心思也总让人无从琢磨。
昭荣殿的袭妃,昔日多承皇恩,宠冠后宫,却因着听说她嫉妒新来的梁昭仪推下了水,被皇上冷落,皇上这几日很少进入她殿内,宫里的人皆说,袭妃已是一朵开败了的花,再无昔日的芬芳妍丽。
还有人说,袭妃在后宫失了宠,她的家族百里氏在前朝也被一贬再贬,险些引来杀生之祸,百里流渊被关押,其他子弟也被贬到偏远地方,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十几日说起。
皇上春季狩猎,身边同行的还有臣子与诸侯,那个新得宠的梁昭仪与袭妃陪王出行,事情本也十分妥帖,却在第三日的晚间,有人发现北地诸侯梁王的长子梁孰死于荒野之中。
尸首被找到时,身上有多出刀伤,喉咙处被人一箭洞穿,身子被草草的拖到一处,用树上的枝杈掩盖着,梁王悲痛欲绝,在其胸口处的伤痕处却发现了带有百里氏惯用的青戟剑剑锋勾痕,喉咙处也是此次比赛狩猎时为了区分而分给百里家的箭。
梁王带着长子的尸体入皇帐理论,后也有随行的宫人证明,那一日确实看见百里流渊与梁孰发生了争执,北地梁王自来便和百里氏有仇,朝堂百里氏多此抨击梁王,说他在北地有不臣之心,需收回其统治地军权,派禁军将领去驻守北地。
梁王也多次在朝局上与百里流渊敌对,那次春狩之前,因着梁王处上贡的钱银半路有些耽搁,百里流渊趁机在皇上面前狠狠的参了他一本,狩猎时,梁王长子梁孰多次出言对他不敬,梁王认为百里流渊怀恨在心杀了他的儿子。
皇上龙颜大怒,却也未立即下令治百里流渊的罪,毕竟百里流渊是朝中重臣,梁王长子之死尚存很多疑点,但当夜,梁王在帐内遇刺,皇上赶到时,他用仅剩的一口气抓住皇上的袖子喊道:“杀我者,百里流渊。”最后气绝而亡。
北地梁王与其子均在京洛被害,春猎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草草收场,百里流渊及参加此次狩猎的百里氏一族全部被关押进牢房,后又有随行宫人从百里流渊所住的营帐内搜到带血的衣裳与箭。
梁王身边的守卫也说梁王世子遇害当夜被百里流渊邀出去狩猎,世子不愿拂他的意,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宫里人皆说,皇上之所以没下令杀了百里流渊,是因着袭妃当夜跪在皇帐中苦苦哀求,他们说皇上心中到底还是在意袭妃,但梁王二子梁颡听到这噩耗即刻进京,要求杀了百里一族,皇上这几日左右为难。
后宫里最喜欢攀高踩低,春狩草草结束之后,又听说袭妃将梁昭仪推下水,皇上罚她在宫中禁足半年,没有他的允许袭妃及其宫人不得踏出昭荣殿半步。
昭荣殿夜里璀璨的灯火灭了,往日的声乐歌舞也再不闻。
听说袭妃后来违禁去见过一次皇上,回来时脸上红肿一片,有人说,那是皇上打的,有人说那是袭妃为了博取皇上昔日的怜惜自己打的,众说纷纭,但眼下看来,她脸上的殷红是谁打的已经不重要了。
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失宠的妃子到底怎么样,就像谁也不会在意被仍在地上枯萎了的花到底是什么品种,就算它曾经娇艳夺目,千金难求,现如今也只是一朵烂得衰朽里的废花。
宫里的女人少了帝王的宠爱,就如同那凋零残褪了的花,就算现在仍是姿容卓绝,就算正是韶华尚好,也会像待在无尽的黑洞里,时间能给她们的绝不是温柔的相待,而是在她们脸上添了皱纹,鬓角添了白发,到那时,更没人愿意再看一眼。
但老死在宫中固然凄凉,却终究平顺的过完了一生,她们无疑是这后宫之中仅存的尚算幸运的女人,更多的则是早早在春华烂漫,眉如远黛,肤如凝脂的时候就已经丧命于尔虞我诈之中。
袭妃被禁足的事在宫中颇为轰动,就算是厨房的杂役也听说了大半,流穂不似子翎一般,会将这些听来的话讲给千宁儿听,这宫中的事入了她的耳便像是落入了无底的洞,连个回声都不曾响过。
但总有些无聊的宫人喜欢在闲暇时聊天,这件事传得久了,时间长了,千宁儿便也知道了个大概,她总想,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袭妃现下的遭遇竟像极了当初的她,只是袭妃在行刺这件事中置身事外,梁王遇刺,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但与百里流渊又有多大的关系,她不想揣测什么,只是闲来想想,北地诸侯遇刺,朝廷权臣被押,朝廷上又少了威胁的两股力量,她想浔炆这个帝位坐的又更加稳固了一些,他果然是自小便生在皇家,果然是自小便当了储君。
北地的接下来的继承人梁颡,听说他连夜赶往京洛,她想那个梁颡怕是进京当夜就在浔炆面前表了忠心,他在来之前心里难道没有半点疑惑?难道没有怀疑这看上去天衣无缝的事其实另有玄机?
他聪明的就这样做了顺水推舟,那他自踏出京洛回到北地之后便会顺理成章的坐上梁王的宝座,这个位置本来他努力都无法触碰,现在却如此轻易的就放在他脚下,他真的在乎梁王的死?真的在乎长兄的残忍被杀?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辨得清,或许他在乎,或许不在乎,谁又知道?
她忽又记起前几日流穂唯一同她说过的一件事,她说,袭妃向浔炆提过,如今旭阳公主无故身亡,太妃已无子嗣,不宜在留在宫中,袭妃温婉而善解人意的提醒。
旭阳公主死在这深宫之中,太妃娘娘在宫里只会徒增伤感,不如同先皇其他没有子嗣的嫔妃一样,择个日子送到庵里,这样一来,太妃在庵里也好清心给旭阳公主祈福,为皇室祈福。
这件事从流穂口中听来,千宁儿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自来都知道流穂是浔炆身边的人,流穂之所以被调过来做她的贴身丫鬟目的再明确不过,她亦知道流穂将这些话说给她听,是浔炆的意思。
这段日子相处以来,流穂的品性她再清楚不过,若是没得到浔炆授意,她是向来不会乱说一句流言蜚语。
浔炆是让流穂告诉她,他答应过要护她在宫中的周全,这句话一言既出,他便能做到,即便当时袭妃尚在盛宠之中,即便袭妃是他心尖上的人……她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有颇大的魅力,能让当今帝王如此守护。
袭妃被与其随从都禁足于宫中,他认为这半年的时间足够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安然诞下,千宁儿也这样认为,她诞下了这个孩子,也已经完成了任务,到时袭妃被放出,要将她怎样,这已经不是他这个皇上该操心的事了。
然而世上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就算他权势滔天,就算他是整个天下之主,却不能管住所有人的嘴,更加控制不了所有人的心,袭妃受惯了荣宠,习惯了帝王的宠爱于一身,这样突然的冷落,她怎会甘心。
她的亲族被关押在监狱,现在家族已经帮不了她了,她若此刻在后宫也没了皇上的恩泽,他们家便会成为第二个千氏一族。
但她绝不会这样没落下去,因为还有另一个倚仗,这后宫中最有能力说上话的人,这个一辈子都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度过,并且已经站在胜利的顶峰的人,太皇太后!
她尚受宠时,时常去太皇太后那边去请安,那个雍容而周身华贵的女人,对袭妃很是不错,虽然那时也多半因着皇帝的宠爱,但她陪太皇太后的日子久了,也会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对那个让她儿子不明不白死于非命的太妃,没什么好印象。
她手中握有足以使太皇太后不得不坐视不管的关于太妃的秘闻,这有关于皇家的威严,祖宗的祖制,她即便现在已经颐养天年,也不会无动于衷。
只是现在皇上给她的这个禁令执行严苛,自她那次私自出昭荣殿后,她与身边的亲信就再也无法走出昭荣殿半步,要见到太皇太后恐怕还要等上一段时日。
袭妃到底还是太年轻,尚还是太子妃时便已经受尽恩宠,她不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自己知道,若是想让其他人知道,也要高明的让自己置身事外,作无知无觉的姿态。
她虽嫁入皇家日子不短,但却未将宫中的生存之道熟稔掌握,有些事情,不是你知道了,你告诉了别人知道,别人就会感激你,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她心中即便从前也有某个瞬间像她一样懵懂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中的那点纯良早就被磨砺的锐利如箭,她又如何关心你一个妃子的得失,想要利用她扳倒一个人,目的在未达成前,那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定然会自食了所有的恶果。
太皇太后是看不上千宁儿,但也不允许有人在现下朝局不稳的情况下做出动摇皇权与民心的事,袭妃的所谓秘闻,她信,但只她一人能知,其他人只能让他们永远闭嘴。
☆、日暖
那天,韶光和煦、日暖。
流穂说这太妃殿太过陈旧,好些地方都积了细灰,这样对主子的身体不好。
其实千宁儿住的这殿内殿外都收拾的干净妥帖,但这殿或许是昔日的皇后住过,虽然时隔经年,没了昔日的富丽,规模却还是有的,她住进来时只主殿收拾了一下,其余地方宫人们少,也就收拾了几间住人的屋,如今宫人似乎多了些,便也腾挪不出几个地方。
流穂不知从哪听说,春日里身上容易滋生病因,诱病,她知千宁儿身子敏感,这洒扫早几日便在计划之中。
屋里屋外宫人都忙碌,走廊处太监提着一桶水,颤巍的往上提,额角已经微有汗渍。
还未来得及将水放稳,身子在后撞到了硬物之上,巨疼之下,水桶在他手里倾斜,那水桶下坠,直直朝正向这处走来的千宁儿头顶落下,水泼洒而出,桶也随着要砸上。
千宁儿抬头,身子一瞬间僵愣在原地,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后面有人揽住她腰,往旁边带去,水从高处泼下,那人伸袖掩在她头顶,她抬眼,看见了一抹明黄。
浔炆撤袖时,两人从头到脚都被浇得湿透,水珠在发间犹自滴答,他揽在千宁儿腰上的手,在她回头时撤下,她抬头触到了他看过来的目光,自然的服下身行礼,下弯的身子却被他用手托住:“免了。”
水顺着她额间的碎发滴落,脸上未上妆,素面的皮肤上滚了些水珠,盈透瓷亮,抬眼间,眸子里似有流溢的光华,带着些尚未消失的惊慌与微嗔,让浔炆恍惚间想起多年前,她手里提着鞋,赤脚涉入水中,向在桥旁招手的模样。
那时候她的眼睛里似缀着天上的星子,耀目的让他挪不开目光,然而只那一瞬,她又恢复了如今的清冷与平静。
四周皆惊慌一片,流穂也已经赶了过来,周围一片跪地之声,她已从他身前退了几步,浔炆负手站立,将目光转向几乎是从上面跌下来的太监,太监跪在地上,脸上已经吓得有些发白。
流穂上前,见了浔炆脸上也未有过多的表情,向他行了礼后,转身向千宁儿走去:“娘娘,衣裳湿了,快回屋换了,免得受凉。”
旁边浔炆身边的太监也紧张的道:“皇上,您衣裳也湿透了……”
“那就也在这里换了吧。”浔炆漫不经心的答着太监的话,衣袂处水珠滚落。
“可……皇上,您在此处没有衣裳啊。”
流穂抬眼看了看浔炆的神色,上前道:“公公不用担心,前几日太妃娘娘身子不适,皇上忧心曾在这守了一段时日,换洗的衣裳也有些。”
太监低头,再无甚言语。
太妃殿除了千宁儿的寝殿,其他地方都未收拾干净,地上水渍,洒扫的东西都来不及收拾。
流穂取好了两人的衣裳,在殿内竖了个四扇的屏风,她向来不管自己不该管的事,却将除了寝殿无处可换衣的谎话说得如此顺遂。
或许是她知道眼前这个帝王是如何执拗,或许是当这所谓的局外人久了,看久了,自己也不再纯粹只限于局外了。
自然而妥帖的将遮挡的屏风放下,她低头道:“皇上、娘娘委屈些,可能要在这一处换衣,有这屏风隔着,奴婢先告退。”她恭敬的说完,恭敬的施礼,又恭敬的离开顺便将殿门带上。
屋内一片安静,浔炆看了千宁儿一眼,神色间看不出情绪,她已经站起身朝屏风处走去,这四扇屏很大,上绘有秋潭芦苇荡,高旷远邃,足以遮挡了身形,里面传来了衣料摩擦的窸窣之声,浔炆则一直保持着方才坐的姿势,如石塑一般。
她出来时,身上已经一片清爽,只发间依旧潮湿,浔炆的衣服,流穂早已摆在一处,千宁儿从里面出来半晌,他坐着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手间握着茶盏,盏中茶已凉,身姿未动,耳廓处却有些发红。
千宁儿轻咳一声,他也无甚动作,半晌,他抬头,脸上神色如常,眼神扫向衣物,直接向屏风出走去,千宁儿与他错身朝那方茶几处走去,因着这处,与那屏风最正,最瞧不到屏风后的光景。
她走得随意,并未注意到,桌上的青瓷杯盏上有细微的裂痕,虽然尚未完全碎裂,却再经不住一碰了,有湿发滑进了衣内,冰凉,她侧头拂过,不经意看见浔炆的侧脸,屏风的高度显然不够他的身高,她微一怔愣,敛目回首。
身子向侧边转过时,浔炆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了她的动作,眼里倏忽转过一丝莫名笑意。
这殿内殿外静得似一个人都没有,只衣料摩挲之声清晰可闻,或许是头发湿得难受,或许是刚刚的水桶砸下的那一瞬让她还未缓过神,她竟不自觉的开口道:“听说,你已经很久没去袭妃那了?”
这句话说完,她愣了一下,自己为何会这样说,她是这几日有孕后灵台都似有些不清明了,正想起身,开了殿门,却被一个强大的力量拉住,千宁儿的身子一个踉跄,直接被抵在墙角。
浔炆的呼吸离她很近,暖暖的喷在脸上,她一侧脸,他的鼻尖从她鼻尖擦过,细微的触感让两人都不自觉一颤,殿内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在耳边,浔炆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在乎?”
他的嗓音低沉,眸子幽深似要将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吸纳进去,撑在墙上的手指节有些泛白,脸上神色却清冷一片,千宁儿从他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眼,她想说什么,身子却被腾空抵在了床上。
旁边有屏风似受了巨大的力摇摇晃晃了几下后,轰然倒下。
浔炆的身子在桌边擦过,刚刚裂了条缝的青瓷茶杯在微晃中终于碎了开来,瓷片散开,支离破碎,显见刚刚承受了多大的力。
碎瓷掉落于地,掩盖了千宁儿脚离地后轻不可闻的一声惊呼,他翻身让她坐在他的腰上,刚刚上身未穿好的衣裳散落开来,健硕的肌理上竟有着许多伤痕,大大小小,伤口虽早已愈合却仍能看出当年伤势的严重。
千宁儿看着那伤口有一瞬间怔愣,一向养尊处优,每踏一步都有无数随从的人,为何身上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痕迹,这疑惑只在脑中回转一瞬便被压下,这并非她该关心的事。
面对他的突然的举动,她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慌乱,伸手撑住床沿,想从他身上起来,脚下锦被却一滑,她身子倾斜,整个人都跌在他胸前,手下意识的撑在他腰间,按在他一处伤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