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诺大的殿内,只留下千宁儿和浔炆两人,一时之间静悄悄的,浔炆见所有人都出去后,满意的又重新坐到了对面,伸手捻住黑子,将千宁儿刚刚落下的黑子全部包围了起来。
边下嘴里还边念道:“不许走,不许走。”说完抬起头来朝千宁儿灿然一笑又道:“我都将你围住了,你走不了了,留在我这里。”
这一笑恍惚间竟让千宁儿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河畔的少年,脸上狰狞的獠牙面具,都掩盖不了他眸子里见到她时的笑意,心中的某处柔软的地方动了动,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无意识的留在心中的情感。
她伸手将那白子放入浔炆的掌心,浔炆抬头,对上她的眸子,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掌心却兀的收紧,似生怕手中的棋子被别人抢了去一般,将那白子紧紧捏在手中,看向千宁儿道:“不能反悔。”
千宁儿点了点头,浔炆突然的站起身来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一会儿,又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立马松开了手站到了一边,手里依旧攥着千宁儿给他的那个白子。
千宁儿看着他,慢慢道:“你喝醉了,要不要叫人扶你回去休息。”
浔炆身子站得笔直的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千宁儿道:“要你扶。”
千宁儿怔了怔:“叫小铅子过来扶。”
“不,你扶!”
“我若是扶你回去,夜里宫禁便回不来了。”
“那你就在我宫里睡,我的床头有你以前的东西,就是那个……”浔炆话还未说完,便看见小铅子急忙忙走进来,气喘吁吁的似是刚赶到这里,浔炆漠然的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出去!”
小铅子吓得跪了下来,那一声皇上还没叫出来,便被浔炆拽着衣领扔了出去,外面的哎呦一声,伴随着其他人倒吸凉气的声音齐齐在黑暗中响起,小铅子又不死心的在门口探了探头,被突如其来关上的殿门吓得魂差点飞了出来。
千宁儿见浔炆收了手,袖口依旧在晃动,迈开了步子似要像她靠近,千宁儿下意识的退了退,浔炆看她后退,便停住了脚步,扭头又跑回方才的位置,背对着千宁儿坐下,手里的棋子被他捏得咯咯响。
千宁儿从来没见过浔炆这个样子,他平日里不是一脸漠然就是被她惹得一脸愤怒,像此刻的神色,让她觉得陌生却又莫名的有些熟悉。
宫人们都被关在门外,没有眼前这背对着她的人的允许,现下是一步也不敢往这殿内踏进了,但总不能让他一夜就坐在这里,先不论明日后宫该如何又添了些离奇的传言,明日还有早朝。
若是他此刻不回去,明日太监们将上朝的衣物送过来,前庭也必然有大轰动,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里的孩子,却看见另一只明黄的手也伸了过来,浔炆将头凑近她的肚子,小心的摸了摸。
抬眼看向她又一眼道:“你之前都没看见我。”
千宁儿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又听浔炆继续道:“我就站在人群中,只不过……”
他说着小心的将头贴在千宁儿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只不过你站在很远的地方了,后来又去了更远的地方……”
平日里他们很少这样心平气和的讲话,现下倒是觉得他不再那么像高高在上的皇上。
浔炆说着,又将头在千宁儿肩头蹭了蹭,往她颈窝里埋了埋,千宁儿的身子随着他的动作僵在那里,觉着眼前的浔炆可能是被人调了包,他这样子和平日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伸手轻轻在他背上抚了抚,觉得这样不冷漠的浔炆很不一样。
浔炆突然抬头,看向千宁儿道:“你困了吗?”
千宁儿以为他要就寝了,想起身叫小铅子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子便一轻,低头看上,她已经被抱在了浔炆的怀里,她下意识的挣了挣,又不敢太大声,只能将脸凑到他耳边道:“放我下来。”
浔炆上前眯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直接亲了上去,被千宁儿用手挡住后,他颇为不高兴的又换了个角度,后来索性几步将她放在床榻上,按住她的手在她脸上狠狠的亲了几下。
千宁儿挣扎要起来,却被浔炆紧紧搂在怀里,他搂得很紧,却避开她的肚子,又自作主张的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声道:“睡吧,时间不早了。“
千宁儿看见小铅子在门外徘徊来,徘徊去的身影,挣扎着起身道:“我去叫人进来送皇上回去。”
浔炆也坐了起来,幽深的眸子直直的看向她,若不是他刚刚做了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千宁儿几乎便会认为他还是同平日里一样,他这样漠然的看着她,道:“你就这样不想跟待在一起?”
千宁儿用手抚额,暗叹一声这酒真是个神奇的东西,竟能将一个人颠倒了性子,她遇到的醉酒的人也又很多,有走不动道的,有胡言乱语,在地上撒泼,痛哭流涕的,却没遇到似浔炆这般,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却看着像是很清醒。
她只能顺着他意思道:“不是,我……”
话还未说完,就又被他黏了上来:“其实我也想常常同你待一块。”千宁儿愕然回头,正好对上了他灼灼的眼神,直直的看着她,就像是个要糖吃的小孩。
她还没反应过来,浔炆已经挥手将殿内唯一亮着的一盏灯熄灭,声音低沉的抱着她道:“睡吧。”
千宁儿能感觉到浔炆紧紧的靠着自己时,鼻息间温热的气息,他的身子很热,抱着她的手很紧,她竟恍惚间也睡了过去。
很奇怪这一夜,她竟难得的睡得很安稳,似乎连一个梦都不曾做,呼吸间都是浔炆身上淡淡的气韵。
而她醒来时,浔炆则睁着眼睛看着她,看见她乍然睁开的眼,慌不迭的偏过头,半晌,轻咳了两声道:“朕昨晚喝多了,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
千宁儿动了动身子,小铅子已经走近小声道:“皇上,时辰已经不早了。”
千宁儿抬头,天边已经有一抹亮色。
浔炆点了点头道:“今天早朝免了。”
☆、动荡
动荡隐藏在黑暗里,如蛆附体,如影随形。
琉球的那个在京洛受到优待的使臣,也受着“优厚”的待遇回国了,据说他的人头被装在一个纯金敕造的敛盒中,由一路跟随的侍从双手捧着送了回去,那个侍从将敛盒呈到那个年老的统治者手里,并附上了京洛皇帝的旨意。
片刻功夫,一路回国的人皆毒发身亡,瘫软在地上,他们回来的唯一任务也便送达了,琉球的主君苍老的脸瞬间煞白,额头上皱纹似乎一瞬间都纠在了一起,随行而来的还有泽子出嫁时的那件红装,被熨帖的放在另一个锦盒之中。
火一般的颜色,灼在老人的眼睛里,他浑浊的眸子颤了颤,瞬间凝聚而昏死过去,这个曾经昏聩、亲手断送了自己女儿性命的统治者,从此一病不起,卧床半月,薨。
琉球所表的忠心与殷勤,在那送过来的使臣的头颅与那道明黄黄的代表京洛皇上旨意的折子面前,将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撕得粉碎,他们惊慌与无措的当头,心里也生出了国家危亡的迫切感,螳臂当车?坐以待毙?
新坐上尊位的是泽子的二哥,即便是面对外患,历代的夺位之争还是在血泊中进行,只是琉球的二殿下显然已成竹在胸,这一场内乱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便控住了琉球的整个朝局。
新生的王,胸中尚有丘壑,面对京洛的那个同样年轻的皇帝,他如何能将自己刚得到的领土让他的士兵过来荼毒,但琉球历来又与一域之隔的帝国有着不可逾越的实力的差距,抵抗帝国无疑于自取灭亡。
既然帝国不能撼动,能撼动的也只能是他们的帝王,那个在他们国家带了多年,在遥远而异域的地域卧薪尝胆,隐匿自身的帝王,听说他新皇登基日子不久,四周也是危机四伏,听说他回国后,以无为而荒唐的太子身份扮猪吃老虎,听说偌大疆域内诸侯躁动……
他的妹妹很好,临死前将一个重要的情报带了回来,这个情报于他不啻于漆黑夜幕中的璀璨星光,作为质子的浔炆,自在琉球就少有短处,他们常常群起也寻捞不到一点便宜,他以太子的尊贵身份回京洛后,更是没有一丝信息传入琉球。
自他离开琉球之后,父亲便派了全国最好的探子,线人安插到京洛的皇宫,希望将这个隐患颇深的太子消灭在深宫之中,然而他们总是失望,这个在他们国家做了几年质子的人,心内有纵横韬略,所行之事虽然荒唐,却绝不让人寻到大错。
探子往往去了传了一两次消息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被他灭了口,或是受了另一些阻碍,无从知晓。
泽子,他亲爱的妹妹,终究帮了他一个大忙,不仅给他带了手中的那张图,还带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女人听说是浔炆致命的软肋,哎,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然是一点错都没有。
也不枉他当初向父亲推荐,让泽子去做了那和亲的公主,他是知道泽子自小习剑,因着她手上的茧子,因着他曾夜起窥见她在樱花树下挥剑,他只装作不知,他当然要装作不知,这样在父亲面前稍稍提点,才不会露出什么野心与纰漏。
京洛的帝位可比这琉球的至尊之位诱惑大多了,他派去的探子了解京洛的情况,又派谋士带了重金去各个有臆想的诸侯王那里走动了多时,那个北地梁王之前很有想法,他的大儿子也很有谋略。
谋士与其交涉很久,却不想他这一进京,两人都命丧在狩猎场上,浔炆此人真是可恶至极,令人猝不及防,没有了梁王,其他几个也没了他的实力和野心,不……还有一人,浔炆的皇叔……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拓允……
只是此人他实在琢磨不透,在那个帝国里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叔似乎比在位的皇上更得贤名,探子传来的消息称,他向来温润如玉,谦和有礼,他手上握有一地的自主权利,且他所辖地区军队调遣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琉球的谋士多次前去拜访,他都避而不见,所有的重礼与私下里的承诺他都置若罔闻,即便谋士以帝位来激将,他也从未大开方便之门,让本国素来巧舌如簧的谋士都无计可施。
后来他想,是不是这个九王爷他没有什么雄霸之心,只想安然做个逍遥王爷,他不能理解,拓允明明便是有这个能力取代帝位上的那个万人之上,他却如此平静的做了臣子,若是换成了他,却不会这般。
想几日前他在父亲的病榻上一剑刺穿兄长的喉咙时便做得十分干脆利落,那个老迈的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一身是血的倒在他的锦被之上,双手气得发颤,眼睛瞪得几乎都要掉出来。
父亲那样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指,指向他的脑袋,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道:“逆子,你虎狼之心……”那个可怜的老人可能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太激动了,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嘴里有鲜血溢出,手也似没了灵魂的枯枝,垂挂了下来。
那个老人双眼圆睁的断了气,歪着头的时候似乎还在瞪着他,他收了手里带血的剑,心里是有些胆怯,但现下想来,那时的胆怯实在是那地板上溢出的血太多了,看得他有些眼花,鼻尖的腥味却让他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现在是琉球的王,所有阻碍他的人都已经死了,没错,他的做法是有些不近人情了,旁边站立的侍者们都吓得面如死色,但他却不是全无人情,至少父亲与兄长的尸身被敛了,以琉球最隆重的典葬之礼葬在了陵墓之中。
那天他身穿孝服,在送行之中也流下了几滴眼泪,这眼泪他流得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那天他是伤心了,伤心他那个昏聩的父亲死了还给他留下个这么棘手的难题,伤心他的兄长可以诸事不管的就这样一身轻松的上了路。
他是那个有一丝希望都要紧紧抓牢的人,所以他现在坐上了琉球最尊贵的位置,他不明白那个叫拓允的帝国的王爷,他的优势比他当时要好上太多,而他那兄长死时也是个颇受爱戴的人,只是遇事优柔寡断,心肠太好。
但从传来的消息中看,拓允他绝不是像兄长那样优柔之人,也绝不是仅仅是想做个闲散的王爷,不然的话,琉球的最睿智的谋士也不会盯上他,然而他却一直如老僧坐定一般,诸事不干预,诸事不出面,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心里到底有什么企图,若是他一直按兵不动,琉球可是失了最好的合作对象,时间紧迫,只能舍了他,退而求其次,这真的很不让人甘心……
还好,半个月前,这个让最睿智的谋士都头疼的王爷终于有了动静,这次不是谋士去找他,而是他主动找了谋士,消息传过来时,他几乎是欣喜若狂,京洛的大军就要开拔到琉球的境内来了,他的子民就要受到战火的侵害,他所能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谋士与他谈得很不尽如人意,那个谦和有礼的王爷说他们琉球并不能给予他很多实际性的帮助,而他们能给的钱银,他也不甚需要,这便也是一开始他不想理会琉球的原因。
这实在是很伤自尊,琉球若是有他们那样广阔的疆域,那样的人才,他若是不生在琉球,帝都之中恐怕都没有他拓允说话的份了,他早就在浔炆那家伙登基之前来一个宫变,也省下来后面的诸事。
但他现在终究是处于弱势,这些强硬的话也只能憋在肚子里,那个王爷说他现在找到了琉球的一些作用,便是让京洛的大军压过琉球,这样帝都城防削弱,他便有机会将取浔炆而代之。
这简直是一个笑话,谋士说他当时气得顾不上礼节,摔着袖子就要愤然离席,众所皆知,在琉球的人心中可以存着不苟,面上的礼仪向来都还算周全,但这次显然面上的礼仪都不想维持了。
拓允的那个说法,便是拿他们琉球当垫脚石,他要与拓允合作的目的就是让琉球避免战争,现如今那个九王爷却说要让京洛的军队攻打琉球,这还有什么可谈的。
当正当谋士离席之时,坐于一旁的九王爷端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脸上还是那双带笑的眸子依旧温文儒雅,他轻轻放了茶杯,看向谋士道:“只要在京洛的军队进入琉球之前将帝位之上的人换下,这一场战争不就可以避免。”
谋士怔愣,回头看了眼前的一身闲服的王爷:“琉球只需让我们的帝王愤怒,尽快出兵,其他的是就交给本王来处理。”
谋士莞尔,眼里却无甚笑意,只是他又重新坐回了位上,同样喝了一口茶道:“我怎么相信你呢,王爷……”
拓允从身上取出一块腰佩,甩到了谋士手上:“既然要合作就不要相互之间心存猜忌,不然事情定然不能妥帖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