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老太爷听了心中有些愧疚,若不是他对老妻发了这么大脾气,她也不会忽然病倒。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她总不会再折腾了,一大家子人也不会被她牵累。
景和三十一年,又是一个盛夏。
只觉得今年比往年都热,下午的日头又正晒,京都的街上都见不到什么行人,只一些贩夫走卒凑做一堆,坐在树荫下闲聊打发时间。
却见一辆竹青色的华盖马车行驶在街上,甚是引人注目。车壁上镶嵌着许多珠宝玉石,看起来华贵非常,车厢上的徽记是个“梅”字。
陈五听身边一个卖瓜果的小子叹道:“嗬,也不知这是哪家的贵人,也忒气派。”
陈五咧嘴一笑,反正也没什么生意,索性与他闲聊起来:“你是京都人不知道也正常,可在我们广东这梅家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可是两广总督梅大人,听说上个月回京述职呢。”
还真让陈五说对了,马车上坐着一对母女,正是两广总督梅逸峰的妻女。
☆、第二十二章
这马车不止外壁装饰华丽,车厢内更是奢靡。
月白色的车帘用的是上好的蜀锦,内壁上还用不少金箔贴出了朵朵莲花的纹样。一张紫檀木的桌案上放着铜盆大小的一块儿冰雕,雕工细腻,将象驼宝瓶刻画的栩栩如生,散发着丝丝凉意,别的不说,就光是这一大块儿冰恐怕就够寻常百姓人家大半年的嚼用。
毕竟冰在历朝历代都是昂贵的,除了品级高的官员会被“赐冰”外,无论是购买还是自己存储,价格都是不菲。若不是顶富贵的人家,又哪舍得把一大块儿冰,雕成如此。
车内的主位上坐着个四十多岁的官家夫人,五官秀美,风韵犹存,只是有些微微发福。穿了一袭烟紫色滚着银边的祥云纹立领锦裙,梳着高髻,带了整套的青玉头面,正是两广总督的正妻宁氏。宁氏这一身打扮虽然没有失了身份,可也并不如何出挑,就连那套青玉头面都只是寻常,与这奢华的马车有些风格不符。
宁氏的嫡女梅晗坐在母亲身边,刚过了十五岁的及笄礼,正是鲜妍的年纪。肤色白净,一双清澈的杏眼长得极好,也是个娇俏美人儿。可此时却撅着红唇,对婢女捧来艳红的一盘杨梅视若无睹,只把脸冲着车壁赌气。
宁氏见女儿如此不懂事,心中有些无奈,不过到底是自己娇宠了多年的女儿,又能怪得了谁。
宁氏不只是两广总督的正妻,她出身安国公府,又是家中的嫡次女,这样的身份哪怕是在京都的贵女圈子里,也是有不少人簇拥讨好的。宁氏自幼就过得顺遂,嫁人后夫君更是一路高升,可以说这辈子她顺风顺水,从没想过自己有求人的一天。
可此次夫君被陛下召回京都,等了一个多月都没等来召见,如今就连坊间都有了些不好的传闻。他哪能不慌了心神,夜夜梦中惊起,眼见着人都瘦了一圈。宁氏与梅逸峰少年夫妻,虽这几日里没少埋怨他这些年做的太过、不知收敛,可哪又忍心就这么看着不管,再说真若有个什么不好,她与几个孩子也要一起遭殃。
可宁氏知道即使回娘家打听也没什么用,安国公府虽然爵位高,可手中半点实权也无,说到底是沾了老祖宗的光。如今一大家子老少爷们只知吃喝享乐,若问他们些京都的玩乐之处说的比谁都明白,可拿政事去问他们,他们还以为你故意埋汰人呢。
宁氏思来想去好几日,决定去长公主府碰碰运气。年少时她与长公主还算有几分交情,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往公主府递了帖子,没想到还真成了,这才有了她与女儿走这一遭的事。
可女儿实在不让人省心,别人家的妇人都是盼着生儿子。可宁氏是一连生了三个臭小子,才盼来了梅晗这个小棉袄。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宁氏是一直娇宠着,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女儿嘛那是家中的娇客,不宠她宠谁,晗儿又长得好看惹人喜爱。
可如今家中俨然陷入了危机当中,梅晗还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一如既往的花钱如流水一般,一门心思只放在了打扮与玩乐上。从不曾关心过他们夫妻二人一句,她父亲瘦的都有些可怜了,她也好像没发现,宁氏至此才觉得是自己没教好女儿。
梅晗听闻她要去长公主府,便嚷嚷着要一起去,宁氏想到女儿的性子有些担心,可又一想这也是个让女儿清醒过来的好契机,也就点头答应了。
可谁想到今日这祖宗睡到晌午才肯起床,宁氏让丫鬟催了五六遍才见梅晗姗姗来迟。竟还半点儿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撒着娇问宁氏:“母亲说我戴这东珠的钗子好看,还是这红宝的步摇?”
宁氏简直被她气的七窍生烟,头一次对女儿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一把扯下了她头上戴着的那对镶着龙眼大小东珠的金钗,摔倒地上道:“你能不能懂点事?明知道今日要出门,还睡到日晒三杆,你是要公主等你吗?还有!咱们娘俩是要去求人,你穿成这样生怕人家不知你父亲贪墨了多少银子不成?真要等到咱们一家被推到菜市口砍了头你才能懂事吗!”
梅晗从小到大哪见过母亲生这么大的气,一时也被吓住了。任由嬷嬷给她换了身浅粉色缎面裙子,虽不难看,但却有些素淡,头上也只插了一对中规中矩的如意金钗。
上了马车梅晗才委屈起来,公主又如何,京都的各色贵女自己见得还少吗长得也都不过如此,竟是些破落户,前日里见的还是个侯府的小姐呢,她不过随手送了个红玉髓的簪子就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小家子气。要她说就不该回京都来,在广东多自在,哪个官家的夫人小姐不得捧着自己,过的比真正的公主还舒服。再说这公主在京都这一亩三分地窝着,恐怕也是个井底之蛙,凭什么要她委屈自己,母亲还不是怕自己穿的太华贵,让公主没了面子吗。
宁氏见自己问话女儿也当没听见,还是耍着性子,叹了口气道:“随你罢,你去了才能明白母亲的意思。”
她望着窗外想起了多年前,她也是晗儿这个年纪,常陪着长公主在一处玩,虽没起过什么恶念,可她心中也是嫉妒的。不光是她,当年京都的哪个女子,不嫉妒那颗被帝王捧在手心最耀眼的明珠呢?在听闻昭阳公主远嫁和亲时,她甚至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窃喜,这颗明珠终于也要染上尘埃了。但又怎样呢?她自以为终于在亲事上赢过昭阳一头,可如今又要去求她。
母女二人都不说话,一个堵着气,一个想着心事。马车终于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大门是五间三启门,每扇门上金钉六十有三。宁氏这些年常住广东,长公主的府邸她还是头一次来,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惊讶,这居然用的都是亲王规格。又见府门前站着一个嬷嬷,圆脸、身量不高,她上前两步有些迟疑道:“可是阿秦?”
秦嬷嬷利落的福了个身,带着笑道:“可不就是老奴,多少年没见您了,您气色还是这么好。”
宁氏笑着瞪她一眼:“又拿我玩笑,殿下可还好?”
秦嬷嬷领着她们一行人进了侧门:“好着呢,就等您来呢。”
梅晗与母亲分坐了两顶小轿,去了三进的院子。一路上梅晗也懒得瞧园子中的景致,只觉得母亲竟然不哄自己,有些委屈。
到了三进的正院中才见到了长公主。宁氏看着坐在窗前,闲扇着宫扇的女子有些晃神,她依旧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美丽的、尊贵的,即使眼角有了细纹,也不再像昔年那般锋芒毕露,可这份气度却是一直没变。
直到见长公主对她笑了,宁氏才回过神来,赶忙拉着女儿一同请了安。
梅晗偷偷打量这位颇负盛名的长公主,确实长得极美,心中不免对她的女儿康宁郡主起了些好奇心。可来京都只听说这郡主在宫中极为受宠,养的有些娇气,可却从没听过关于她长相如何的传闻,想来是不怎么好看的,即使好看也肯定不如自己。
昭阳叫了起,指着雕花圈椅让她们坐,与宁氏感叹道:“咱们上次见面,还是我刚回京都的时候,这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
宁氏接过小丫鬟奉上来的茶,赶忙开口道:“可不是吗,您却一点儿没变样。”
长公主笑笑:“哪能不变啊,你惯会哄我。”又看向梅晗道:“这是你那时刚生下的女儿?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宁氏点头道:“叫阿晗,让我惯的没个样子。”
长公主这才想起来问秦嬷嬷道:“阿澜怎么还不见人?”
秦嬷嬷还没等回答,就见快步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梅晗打量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屑,这就是那陛下最宠爱的康宁郡主?也就是个子高些,果然长得很是一般。
却见那少女跪在地上说道:“启禀殿下,郡主、郡主她摔了跤。”
春迟越说把头垂的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
长公主却是听的一清二楚,忙站起来问道:“摔了跤?严不严重?可有磕碰到哪?”
春迟哪敢隐瞒,连忙说道:“郡主磕到了腿,杏晚看了说不算严重。”
长公主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刚坐下还是有些不放心,对宁氏说道:“她这一天到晚是要吓死我才肯罢休,你们略坐一会儿,我去东院瞧瞧就来。”
宁氏可是深知这郡主的受宠程度的,连忙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之情,希望一同去看望郡主。都是女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再来也不愿意晾着客人,长公主也点了头。
母女二人一起与长公主来了东院。
梅晗只瞧了那坐在榻上的少女一眼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有些自惭形愧,自己之前竟与她存了比较的心思,虽旁人不知晓,她却是羞恼的紧。原来这世上竟真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貌,她今天算是见识了。
☆、第二十三章
其实何止是梅晗,连宁氏瞧了这郡主也不禁晃了神。以她的年纪出身,本就见惯了美人,更是清楚这美人之间也有优劣之分。
寻常的美色难以让人记忆深刻,即使一时惊艳,看久了也难免生厌。美人中的美人皆是某一种美美到了极致,或是清丽或是美艳,带着自己独有的韵味,别人模仿不来,让人一想到这种类型,就只能想到她。可这些她也都看的不新鲜了,也只有在初见那宫中的应贵妃时,才让宁氏心生感叹:此乃人间绝色。
她本以为应贵妃的容貌已经是无人能出其左右了,美的好似会勾魂儿一般,让她一个女人都忍不住想看。
可如今一见这康宁郡主,宁氏顿时觉得旁人都失了颜色。她一进屋还以为自己瞧见了那九重天上的神仙妃子,可那分明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呢。
那少女黑瀑般的长发只随意的披散在肩头,肌肤也与寻常的白皙不同,好似最上等的玉石透着美丽的光泽。眉如远山琼鼻挺翘。唇并不是时下女子们追求的樱桃小口,而是丰润艳红的很是妩媚。而最妙的还是那双桃花眼,眼尾带着些粉晕,眼波流转间仿佛情意万般,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偏她还不肯端坐着,只斜倚在榻上,若是寻常女孩儿如此形态怕是让人嘲笑不雅,放在她身上却全成了不自知的慵懒魅惑。
宁氏心中暗叹:这康宁郡主年岁尚小就已是这般姿色,日后还不知得是怎样的旷世之姿。如今看来连那盛宠的贵妃娘娘也不如她许多,旁人若站在她边儿上可不得全被衬成了狗尾巴草。
安澜见母亲带人来了,想要起身见礼,却被长公主拦下了。“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摔了跤?磕到哪了快让我看看。”
安澜闻言拉起了裙摆,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只是想起刚才的事还觉得有些窘迫,羞红了脸。
只这场面在别人看来,别说宁氏母女二人了,就连常在她屋中伺候的小丫鬟都有些脸红心跳。只觉得郡主实在是......太媚了些。
安澜自从前年来了月事起,就像长公主讨要了私库里那些的方子。这些方子本就是用的越早效果越好,安澜又是个爱臭美的,既然知道了哪还忍得了。长公主知道这些方子对女子的益处,又有杏晚这个精通医术的盯着,受不了女儿的软磨硬泡索性给了她,只是反复叮嘱了安澜许多遍不可贪快胡乱吃。
安澜本就长得精致,这两年下来又用着这些方子,更是养的无一处不美,美的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有些忧心,生怕这份美丽会给女儿带来祸事。还是阿秦点醒了她,也罢,自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只要阿澜高兴,美的再灼目都行。
长公主瞧着女儿露出的腿上,一大片乌青被白皙的皮肤衬的更是醒目,可她却松了口气道:“没摔破就好,以后可要小心些。”阿澜的皮肤她是知道的,被那方子养的娇嫩的很,轻捏一把都能出红印子,所以磕了碰了看着总比旁人严重些。
梅晗却越发不想在这屋里待着,这郡主身份高贵就算了,脸长的还如此妖孽,偏还带着一股清冷的异香让人忍不住的想闻。
梅晗看她这腿,不禁想到自己有些粗壮的小腿,更是觉得上天不公,这美的全长在了这郡主一人身上不成。
刚想挪开眼,却又瞧见了安澜脚上的绣花鞋,浅碧色的缎面上用银线绣着莲花的纹样,取了步步生莲的寓意,好看的紧。可梅晗在意的却是她鞋前各坠了一颗东珠,竟有婴孩拳头般大小。梅晗有些庆幸自己今日没戴那根东珠簪子,否则她明晃晃戴在头上炫耀的簪子,却还不如人家随意坠在鞋上的珠子大,那脸可没地搁了。
她心中嫉妒,却又忍不住的偷偷打量起这郡主的穿戴。
梅晗家世显赫,又最爱打扮,自然是识货的。可这仔细一看,饶是她也不免有些咋舌,这位康宁郡主可比自己奢靡多了。
身上那件月蓝色细纱裙子,乍看上去不怎么显眼,可却透着微微珠光。梅晗知道这是鲛纱,在暗处微光闪闪,在灯火下耀眼至极。她自己也有一条鲛纱制成的裙子,可她却是非重要场合不穿的,只因这鲛纱寸尺寸金,极其昂贵,她的那条还是求了母亲好几日才得的。可这人家郡主把这裙子半点不当回事,只做家中常服来穿。
难道是这郡主不识货?梅晗也是个藏不住话的,揪着手帕开口问道:“郡主怎会拿鲛纱做了这家常的裙子?这纱该做礼服才好,穿在阳光下甚美。”
宁氏暗恼女儿这不懂事儿的性子,生怕惹恼了这位祖宗,连忙想要打圆场。
安澜却没生气,虽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认真答道:“因为鲛纱凉快啊,京都的夏天太热了。”
梅晗听了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谁不知道这鲛纱凉快啊!可谁敢这么糟践东西啊!到底是忍住了,只点点头不再说话。
长公主见宁氏有些坐不住了,知道她心中有事索性开口道:“阿澜,阿晗与你年龄相近,你带着她到你房中去玩吧,母亲与梅夫人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