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叔宝便朗声说:“如今南北一统,南方一向富足,等过得几年,税赋收上来,户部官员便是数钱都数不过来啦!”
穆白放声一笑,高兴道:“届时,百姓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了!”
司马淳静静地听着穆白与何叔宝谈天说地,这个四十岁上下的将军,军功出身,虽是宗室,却毫无纨绔习气,丧妻之后便一直未娶,直到正元帝给做了大媒。
安乐公主,说是大梁公主,但她原在宫中也并不受看重,这个身份,随着大梁亡国,便更不算什么了,此时能嫁给穆白这样重视妻子的夫婿,虽说年纪相差地大了点,但也是她的幸运了。
只是那宋安……
司马淳正担心着,却听穆白说了一句:“听说你们在来洛阳的路上,救了一人?”
☆、安乐2
司马淳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的,便听得那穆白提起了宋安,顿时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安乐公主在上首坐着,正端着茶盏,听到穆白的话,也是心中一惊,手上一个不稳,盏中的茶水便洒出来少许,垂首而坐,不敢抬头。
何叔宝借着喝水,用杯盏遮住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穆白扫视一圈,自己却笑了,放下杯盏,侧身对安乐公主温声说道:“我也不是矫情之人,这宋安千里迢迢,前来寻妻,也是人之常情。我从军多年,最是敬重这些重情重义之人。既然人已到洛阳,公主见上一面,又有何妨?”见穆白如此慷慨允自己与宋安见面,安乐公主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好感激拜谢。
当年建业兵乱,宋安便失了踪,安乐公主忧心忡忡,对宋安十分挂念,可惜百般寻找,都无音信,众人都猜测宋安是凶多吉少。
及至大齐兵至,她们都成了亡国之人,还是没有宋安的下落,想来宋安已在之前的兵乱中,丧了命。
想她夫妻二人,才正新婚不久,正是浓情蜜意之时,谁知天降横祸,生生拆散他们。
大梁亡国之后,她们随着大齐兵马北上,途中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已让她不再指望宋安能够复生,她已渐渐断了念想。
谁知此时又突然有了宋安的消息,真是悲喜交加,又有些茫然无措。
这穆白将军人虽有些严厉,但对妻子很是尊重,有夫如此,她又有何求呢?
可是宋安,唉,真是造化弄人啊!
司马淳与何叔宝见穆白提到了宋安,便借故告辞回去了。
何叔宝叫住走在前面的司马淳,扫了跟前的下人们一眼,小声地对她说:“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公主,宋安此来,恐怕不简单,让她不要太念旧情。”
“啊!”司马淳惊了一下,“你是说宋安姨父他,有问题?”说着便抬起手,用衣袖掩着嘴,让人听不太清她说的话。
何叔宝却是听明白了,他点点头,叹口气小声说:“可能是我太多疑了,我总觉得宋安这出现的时机太不一般了。”
偏偏在安乐公主与穆白将军成婚两年不到,感情必不如初婚的原配夫妻那样深厚,穆白将军才刚刚替他在正元帝面前说话,在朝中的立场也是摆明了车马站在太子一边的。何叔宝素来多思多想,这个宋安此时出现,真是很难不让何叔宝多疑。
安乐公主回房,因思虑过重,当晚便发了热。府中医师、下人脚步匆忙,安乐公主的病却是一时难以好转。与宋安见面之事,只好暂时搁置。
所幸穆白将军也并不介意,只嘱咐安乐公主好生养病,切勿多思,便回城外兵营去了。
司马淳前去看望安乐公主,见安乐公主昨日还甚是红润的脸庞,此时已有些暗淡无光,很是憔悴。
司马淳不顾侍女们的劝阻,上前坐在安乐公主榻前,抚着公主的手说:“姨母,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安乐公主淡淡一笑:“我无事,歇息几日便好了。阿淳,趁如今天还未太冷,你与叔宝及早启程,回建业去吧。再晚,只怕河道都冻上了。”
司马淳觉得鼻间有些酸楚,扭身抬着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等平复下来,方才对安乐公主说:“姨母,我真是太没用了。看着你们受苦,却完全帮不上忙。”
安乐公主捏住司马淳的手:“别胡说,你还是小孩子呢,自然是帮不上忙的。”
司马淳用空着的手掩住脸,哭出声来:“我,我这么没用,可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我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司马淳想到了小舅母,若不是自己多管闲事,是不是小舅母的事,便不会有人知道。若不是自己要来洛阳,是不是便不会有宋安这人的出现?
安乐公主拍拍司马淳的手:“大姐姐当年在时,对我们姐妹都很好,从不以自己嫡长公主的身份,而看不起我们,反而处处关心我们。阿淳,你是大姐姐唯一的女儿,大姐姐当年种下的善因,自然是你,得到这样的善果。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一生平安喜乐。”
司马淳的双眼已起了雾气,眼前的安乐公主在她眼中,已有些看不清了,司马淳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安乐公主,安乐公主却是笑了出来,咳嗽了几声,又说道:“你现在能离开大齐皇宫,重返江南,到了南边,我便不担心你了,万事总有叔宝护着你,我便放心了。”
司马淳听了心下有些紧,觉得安乐公主的话,有些不好的预兆,但又不好问出来。
想着能问问何叔宝,但在将军府中,到底要森严一些,何叔宝住在前院,轻易不好到后面来。
到了晚间穆白将军回府用膳时,司马淳才又见到了何叔宝。
趁着穆白回房梳洗,尚未就座之时,司马淳与何叔宝悄声说:“我看安乐姨母心情十分不好,这宋安的事,一日不解决,她的病,便一日不得好。那宋安,到底对姨母,是何想法?”
何叔宝也低声说:“宋安也在前面住,虽与我离得不是很远,但我也不好太过接近。那天未到洛阳时,他知晓我的身份后,便与我说,此来只是念着旧情,想与公主见上一面,了却心愿便罢了。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你与公主相处,也不要说太多,只细细地问问她,当年与宋安失散,到底怎样便可。”
司马淳便点点头,何叔宝不放心,又说了一句:“此事不在公主,而在将军,我看穆白将军,极有主意,说不定,他心中已有主意了。”说着便看向正走出来的穆白将军。
司马淳便不说话了。因安乐公主还在病中,不便出来待客,司马淳便自与公主一同用膳,留何叔宝与穆白在一处喝酒谈事。
穆白将军见何叔宝年纪轻轻,便形容有礼,仪态不凡,知他出身营造何家,长安燕王世子的那处园子,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穆白将军便觉得何叔宝虽有些文弱,不能从军,但胸中自有丘壑,见识不凡,也颇有结交之意。
穆白与何叔宝言说:“我年轻时从军,只以为一身好武力,方是英雄豪杰,这许多年才知,天下英才,各行其道,不仅仅是武力一道,比如何郎你,年纪轻轻,正是大展鸿图之时,陛下此时也正是用人之际,何郎不曾考虑过,留在长安?”
何叔宝道:“在下自幼体弱,一年倒有大半年是泡在药罐之中的,读书自乐尚可,实不能担当重任。朝中有诸公,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在下在江南,也感念万分。”
穆白笑着叹一声:“郎君清雅。”
穆白与何叔宝谈笑一番,便提起了宋安,穆白道:“这宋安其人,我也略有所闻,南梁文康帝做太子时,他曾做过一段时日的太子舍人,后来听说是为母守孝,方才辞官回乡。此人在建业,倒是有些才名。”
何叔宝微笑不语。
江南文风极盛,有才子之名的人,数不胜数,那宋安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若不是他与司马家沾亲,以他宋家自身的家世而言,又怎会那般轻易在建业众多才子中脱颖而出,尚了安乐公主呢!
这番细节,恐怕便是安乐公主也并不知情吧,阿淳那小呆子只怕更不知道。
正是因为如此,当初那个才不惊人,行事温吞的宋安,肯不远千里前来洛阳寻找安乐公主,才会让何叔宝觉得不太对劲了。
宋安他,不怕穆白将军动怒么?或是让正元帝知晓了,会不会迁怒于公主呢?
何叔宝见穆白多次相问,也不好一句不说:“当年在建业,宋安尚安乐公主时,在下当时尚年幼,只记得当时的婚礼很是热闹。至于宋安的才名嘛,倒是曾听说过一二,不过江南才子本便不少,在下年纪小,记不得那许多。”
穆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在穆白的心里,也是对宋安有些怀疑的,但以他的身份,并不好多言。
如今陛下一统南北,便要以德行服人。
此时,他万不能做出欺男霸女的不义之事。
只是这事儿,想想都觉得窝囊。
这宋安在洛阳,虽不能伤人,但着实让人心烦。
要是以前,明知这人不对劲,叫人拖出去,打上几十军棍,便什么都招了,哪会像如今这般,还要顾忌许多,放不开手脚。
依这何叔宝所说,那宋安一介书生,也不是个很有才干之人,家世也不太显,不然,不会尚了公主,还不能出仕。
这便与那些普通百姓无异了。只是想不到,他倒是个深情种子。
此事,倒有几分棘手,只是此时自己不好轻动,不然定要查个究竟。
穆白与何叔宝正相坐无言时,有亲兵过来说要要事相报,何叔宝便趁机离去,出去时,在门廊处,正看见有人手捧着一只信鸽等待入内。
何叔宝眼光一闪,便很快离开。
穆白接过亲兵取下的竹筒,展开一看,顿时大怒:“好个穆勇,欺人太甚!”
☆、安乐3
穆白将军接过从竹筒中取出的密信,展开一看,大怒:“好个穆勇,欺人太甚!”
穆勇是谁?看那亲兵头垂得低低的样子,想必是心知肚明。
穆勇正是大齐正元帝的嫡长子,前太子,现在的慎郡王。
前阵子,才刚从圈禁的洛阳废宫返回长安城。
亲兵有些好奇,这么一个人,是如何惹得自家将军这般生气呢?
将军这几年,可是修身养性,很少发怒的了。
穆白看过密信,便带着亲兵到了书房,那里正有几个幕僚在等着他。
何叔宝回到房中,脑中还在想着那只信鸽,手指点着几案,不知那只信鸽带来了什么消息来呢?
若是等解眼下的困局,那便太好了。
若想解局,等是等不来的,不如,明日再去看看那个宋安吧。
那一边安乐公主房中,司马淳正陪在公主身边,看着侍女服侍公主喝了汤药,赶紧把蜜饯递给安乐公主,甜甜嘴。
安乐公主笑着含着蜜饯,听司马淳讲喝苦汤药的故事:“我见过的人,再没有阿宝能喝苦汤药的了。他一口气便能全咽下去,还能不吃蜜饯,太厉害了!”
安乐公主咽下了口中的蜜饯,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在榻上歪得更舒服一些,笑着对司马淳说:“能喝汤药,是什么好处不曾?叔宝从小体弱,这才不得不吃药的。以后,你万不可再拿这个打趣他了。”
司马淳嘟了下嘴,说:“这有什么,他又不会介意。”
安乐公主微微叹了口气,说:“到了南边,等你及笄,你们便会成婚了。你也没有娘家人来送你出嫁,没有娘家能够依靠,你能依靠的唯有叔宝一人,还是要对他好一点呀。很多事,即使他不介意,你也要懂得顾及他的感受才行。”
司马淳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司马淳又想起何叔宝要他问问安乐公主,关于宋安失踪的事。
便瞅了瞅边上服侍的侍女,安乐公主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便让人都下去了。
司马淳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姨母,那年建业兵乱,我尚年幼,记得不清楚。那宋安姨父,是如何失踪的呢?”
安乐公主一怔,没想到司马淳会问起这个。
这两年来,虽然她已接受了如今将军夫人的新身份,但夜深人静之时,她也时常想起从前的旧事。
那年在建业,宋安到底是怎么失踪,还让大家都以为他已死于兵祸的呢?
安乐公主心底叹着气,抚着司马淳的头发,那一年啊……
建业兵乱那一年,安乐公主与宋安成婚也才刚刚一年多,夫妻二人很是和睦。
当时宋安因为母丧,已经辞了官,一心在家中读书,朝中的大事,他们知道的并不多。只是似是一夕之间,各地的暴民起义,竟然隐隐进逼建业城。
她便进宫看望当时的太后,如今的玉华公主,想探问下暴民的情况。
等她从宫中出来回到公主府时,宋安却是不见了。
派人去城中各地寻找,都不见踪影,太后知道了,也派了人马一并寻找,却依然都无功而返。
那几日,她日日以泪洗面,担心是不是城中也有了暴民,将宋安绑架了去,或是宋安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
然后突然全城戒严,太后派人将她接进了宫,她才知道,城中混入了暴民,打开了建业的大兴门,将城外集结起来的暴民放入了城中,再然后,城中便是一片混乱了,暴民还攻入了皇宫。她便糊里糊涂地跟着宫中女眷一块躲了起来,太后她们怎么处理这些事的,她也不懂,只知道后来是大齐的兵马临城,打败了暴民的起义军,杀了不少人,将她们也救了出去。
在建业皇宫的事,司马淳自己也是有印象的。
司马淳听了安乐公主所说的话,也是觉得奇怪。
宋安突然失踪,真够离奇的,而且当年那些暴民的起义军还没有攻城啊,难道是被之前混入城中的暴民抓了去。
这也不对啊,宋安虽是附马,但他无权无势,抓他有什么用呢?
司马淳边想边摇头,觉得还是要与安乐公主说清楚的好。
司马淳难得严肃地说:“姨母,这宋安姨父出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安乐公主一顿,不知要如何回答,拿手中的锦帕掩住脸,闷声说:“我活在这世上,便是罪孽……”
司马淳连忙拉紧安乐公主的手,担忧说道:“姨母,你不能这么想啊!”
安乐公主取下锦帕,轻声说:“宋安与我,是结发夫妻,他现在不远千里前来寻我,我却已背夫再嫁,是我对不起他。将军对我也是有情有义,更是有恩,我如何能忘恩负义?眼下左右为难,只有我这条命,能够偿还恩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