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宇的头方才抬了抬,这个女帝,终于有了一点女帝的模样。旁人不清楚,他如何能不知,苏樱抛出的这个话题,本就是一枚隐形的炸弹。
之前先皇在世,治粟内史这个位置不是好当的,而苏樱身为新帝,有许多顾及不到的地方,这就是一个捞油水的地方,各个世家当然是想着办法送人,而这样一来,引发的矛盾便很直观了。
一大人欲言又止,看了眼白宇终是止住声音:“臣以为……”
苏樱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这位大臣,是世家之外,旁观者清自是没错,她看出来自己的用意,才会向白宇的方向打量过去,可是很明显,对方乐见其成,她只能暗道自己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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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刹间,苏樱在小道中踱步,天气有些闷热,眼瞧着要下雨,她心情也算不得好,踢了脚眼前的石子,那石子不多不少,正巧滚在了专程而来的顾允面前。
算起来,她和顾允也有好一段日子没有见面了,如今相见,却是为了另一桩事。苏樱转身,寻了处地方坐下,对着顾允问道:“事情查得如何?”
“长帝姬的手中,原本握有的人马,加上先皇手中的兵力,断不至于会有此惨败迹象,我在查访中发现,这些人手是空数。”顾允递了纸条过来,“以当时的情况看来,那场战争可谓艰难,人手不足,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不能和二十万大军抗衡,所以,如果推断是白宇拦了这些兵马,也说不过去,毕竟他受伤是真的,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苏樱皱了皱眉,如果按照顾允所言,那么这场战役的疑点重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允看着她隆起的眉头,问道:“其实,你若真想知道答案,为何不去问他?”
问他?她摇了摇头,将话头转移:“城内的重建还好,城外的状况如何?”
“说实话,不大好。”顾允低头凝眉,“你当知道,物价对一个国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可是,现今大梁的情况是消息没有外漏,若是哪天这些传入他国耳中,会出现什么问题,已非我能想象。这些天,我一直派人在城外发放粮食,可是就巫山族的存粮而言,这些远远不够。如果粮食一旦出现问题,若是再引起民乱,大梁的江山经不起这般折腾。”
苏樱半晌没有说话,许久才突兀问出:“他最近在干什么?”
其实,这样的问题已然奇怪,有些裂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行程,便是那时,谁也不曾发现而已。
“无事可做,或者说,他的伤势,真的很严重,严重到需要寒心草。”顾允说话时望向苏樱,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下,看到了熟悉的表情,她果然还是在乎那个人的,他无奈淡笑,又道:“你不知道?寒心草生长在燕国极地,便是易取,也不易生长,更何况,这些年来,多少人为了这一株草药而丧命。他的伤势若是不严重,断不至于用寒心草来护住心脉。”
苏樱一愣,想起那夜,他跪在窗前的身影,心头一窒,又听顾允提到:“只是我想不明白,运筹帷幄如他,如何会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其实苏樱也不明白,对于仇恨,白宇抱着多大的决心,这份心,可以让他舍弃生命,她看不懂,索性不再去看。
“樱儿,帮你做完这件事,我就该走了。”顾允的语气忽然低沉下来,“自当年那件事情出来以后,顾家便有留言,不得与皇室之人扯上关系,如果之前,我们的婚约……”
他说话时哽咽了声音,苏樱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件事,毕竟是自己对不起他,悔婚的是自己,他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她还想说什么,可是无从下口。
“樱儿……”顾允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我总在说白宇如何不好,说到底,也不过是害怕你会受伤,但如今,你已经是女帝了,你该有面对一切的能力,无论好坏。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一切选择。”
她点头,眼角有些模糊。有些人,她注定辜负,有些事,注定错过,她顿了顿,道:“今日,我苏樱,以帝王的身份对你许下承诺,他日你若有求,我尽所有可能,必给你还一份心愿。”
其实她清楚,这话语有多么苍白无力,欠了一个人的债,如何用三言两语还清?
对于白宇,他是特别的存在,即便这之中有误解、有伤害,但她始终没有放弃追寻他的脚步。
可是对于顾允,似乎从一开始,就只有亏欠。当年菱州的事情历历在目,他救了自己,他为自己冒险,他替自己清查菱州贪污一案,甚至是远去宋国,他舍命相救,这些,铭记于心,却终究难以偿还。
顾允看着她轻笑,没有说话,但这眼神中的情愫,直让苏樱觉得灼心。
第45章 民乱
薄夏已经有了几分暑意, 宫人端了瓜果向苏樱请安:“陛下。”
她放下手中的毛笔,打量了一眼果盘,便知这是白宇嘱咐。除了他, 没人会想到在果盘下阵着冰, 自己也不过是曾经和他提过一两句,没想到, 他便记住了。
眉眼一弯,染上一抹柔情, 她笑道:“他在哪里?”
不远处紫袍华裳, 出落于视野中, 他亭亭而立,手握一把折扇而来,这人, 便是话头上的少年公子。只见他挥了挥手,便立刻有宫人退去。
苏樱撇了撇嘴,没好气地道:“你来做甚?别以为送了瓜果就能……今日朝堂上,你为何?”
她的话没说完, 便被白宇握住了掌心,他惯会用美色,而苏樱惯被他迷惑了心神。尤其是这双眼睛, 仿若能说出话来一般,带着水气,他看着苏樱,轻声道:“小樱, 你可是在怪我?”
“我有什么好怪你的?”苏樱斜眼看过去,“你早就提醒我了,是我自己低估了她们的战斗力。”
确实,如果没有林晴出言,不敢想象,那些人还会说出些什么话来。自己这个女帝当得也太窝囊了,她拍了脑门,问道:“你在朝堂上一言不发,是在想些什么?”
“被你发现了?”白宇轻笑,捏了削好的果肉递到苏樱嘴边,“我在想,如果今日之事是长帝姬或者二帝姬,她们会如何?”
其实苏樱也想知道,如果是她们,会如何处理,忍不住问出声来:“如何?”
却听白宇道:“想了许久,都觉得这个问题太过不真实,因为,她们不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局面。纵虎归山,聪明人绝不会这样,她们一定会将苗头在未成形之前扼杀。而至于那些老家伙,断是没有胆量敢和新帝这般的。”
苏樱皱了皱眉,问道:“你也赞同她们说的,斩杀了于郎君和公子苏桥?可是,你应当清楚,我大梁皇族,本就子嗣凋敝,如今……你是答应过我不会动手的。”
白宇苦笑着看向苏樱,突然觉得,这样的她好傻,但也只有这样的她,才是他认识的苏樱。因为这样的她,让他忍不住想要去保护,这个单纯善良的心,在这样的权力和阴谋中,弥足珍贵。
他虽是明白,但不可抑制去羡慕。因为这样的性子,他终其一生,都难再拥有。罢了,这些恼人的事情,就留给该去操心的人操心吧。
他温声道:“我是赞同她们所言的,但既然答应了你,便会替你守着他们。其实啊,我这辈子,最大的两个心愿,已经完成了,一是替父亲找回属于他的东西,二则是守着一个人。其他的,只要不触及我的底线,我都可以当做没看到。”
“嗯,”苏樱点了头,委屈道,“其实今日,我是想说要娶你的事情,可是她们一多话,这件事就耽搁了。”
白宇转过去关了半边窗户,道:“这件事不急,你年纪尚小,便是再缓个几年也是无妨的。”
“怎么不急?你是不知道那些人天天上折子往我身边送……”苏樱的嗓音有些沙哑,突然顿住,“你是想说,如若我没有娶你,那么就可以以年纪尚浅,来推脱这些折子?”
他挑眉道:“还不算笨,以你目前的状况来看,是没有能力和世家抗衡的。”
苏樱有些失落:“我知道。”
“所以,积攒势力吧,”他坚定了语气道,“既然不能抗衡,那就当一个弱者,总有一天,你会变强,站在顶端俯瞰,那时,便是我们成婚之日。我将我的全部作为贺礼,亲自交到你的手中,陪你一同看这山河璀璨。”
“所以,你早就知道……”苏樱的话没有往下说,她清楚,白宇是知道的,他的情报网那么精通,怎么可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甚至连阻止都没有。朝堂之上会发生什么,他似乎了然于心,这样的人,若非手段了得,便是太过聪慧了些。
风吹过竹叶萧萧,外间一直闷着,总算是开始飘落雨星,天色将尽未尽,带着几分诗意。苏樱拨弄起收藏的琴弦,指尖流转,却不成曲调,这把琴,想来还是顾允送来的。
白宇顺着琴弦摸上去,一双洁白的手,煞是好看,他本就气质绝尘,碰上琴弦的刹那,更是有一种清冷美人的感觉,许久,才笑道:“这琴身的木头甚好,可是送给我的贺礼?”
她白了对方一眼,好笑道:“不是,你若想弹奏,什么好东西没有?”
“可我,更喜欢这把,”白宇不依不饶,“巫山族的琴弦,是冰蚕丝做的,韧性十足,琴身是檀木雕刻,坚硬无比。”
“你……知道了?”苏樱一愣,看向对方,“从何时起?”
“小樱,你别紧张,你的事情,我是向来上心的,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叹了口气,“可是,若是我的事情,从别人口中听来,我其实还是挺伤心的。”
苏樱缩了缩脖子,这样的感觉很不好,感觉有愧于他,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知道了,自己在调查那些事情,他说过不愿意说,可是自己还是派人查了,可是有些事情,抓得人心痒,她若这般不清不楚地,也不会心安。
“我没有怪你,甚至是有些开心的,你说过相信我的,那就一直相信下去吧。”他静了静心神,“给自己三年,也给我三年,三年之后,还大梁一片秀丽河山,还你我一个锦绣未来。”
那时的他们相互依偎,许下三年之约,那时,恰是大好年华。
天色渐晚,苏樱对着账本直揉脑袋。这些数字恼人,真不知道白宇做治粟内史的时候,如何撑下去的,但是有的时候,最直观的往往是这些枯燥乏味的数字。
从前未曾细究,如今才发觉,这些账本,到底有多大的漏洞。于家有屯兵二十万的能力,自然就有屯兵二十万的财富。不说给士兵的月俸,单就吃喝住行衣,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于家虽亡,但陈年旧账却是历历在目。
她揉了揉眉心,大梁地处偏远,但是矿产丰富,若是加以利用,也不失为一种优势,而这些……她看着于家这些年的所做所为,不免惊心。
“这些,你早就知道?”她挑眉看向白宇,“还有那些,你的心中到底有多少账本?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
无论是贪赃还是其他,每一笔账,都在本子上清楚记录着,这大笔的数字,让人心颤。
他解释道:“小樱,其实这些,先皇也是知道的。帝王之术,在于权衡,即便曾经大梁国库空荡荡的,先皇依旧没有出手,你可知,是为何?我知道你气愤,但这个朝堂,谁又没有些黑历史?杀鸡儆猴尚可,可若是大面积清查,别的我不敢说,但你一定会无官可用。”
苏樱愣神看向他,又听到:“所以,这些证据,我也是一早就开始收集,如今,送给你登上帝位的第一份礼物便是如此。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留着这些把柄,永远安泰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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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都城,迎来了新帝登基以来第一场暴动,当消息传入宫中的时候,苏樱正靠在榻上浅眠,中午的日头毒辣,她近日也是越发倦怠。
所以,当暴、乱的消息传入耳边,她猛然从迷糊中惊醒,额头涔了冷汗。
她看向小七,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你是说,民乱?”
分明那些事情都有过安排,有人妥善处理,又怎会引发民乱?
小七低了头:“陛下,确实是这样。我们派人发放的粮食中,不知为何,掺了半数石子。”
她很清楚,这个非常时期,不可能有人为了一点官粮而涉险。那么是谁偷换了粮食,目的何在?又是谁想借机制造混乱呢?
苏樱皱了皱眉,问道:“负责这件事的人是谁?”
手指在腿部敲击,她反复思索着,但听小七说道:“是林家少主。”
林晴?她抬起的手一顿,不可能,林家目前的位置尴尬,断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再者,这件事于她无益,她又何必做出这样的事呢?
除非……有人想借机除掉林家,到底是谁?她绞尽脑汁仍旧无所获。
治粟内史位置空悬,若是此时林晴出了事,苏樱豁然开朗。这么一批粮食,若是想短期之内运出,绝无可能,但是也不可能藏于自家。
她冷静下来,道:“当务之急,是平民心,二则,派人去查,最近可有粮食走运记录。”
“不必了,”远处白宇踱步而来,手中的账册一甩,完美停在了桌案上,“这是大梁都城的粮价,有人盗了粮,并且低价抛售,我寻了不少,却依旧未能寻到踪迹,你说,这是为何?”
苏樱一愣,又听他说道:“很显然,目的不在于利益,而在于这场民乱。你要清楚,这些,不过是一个引子,目的在于治粟内史的职位,我知道你想要谁坐上这个位置,可你若想给她权力,必先给她保护,这些,你明白吗?”
第46章 刀刃
夜色入户, 偶闻蝉声,宫中清冷,有黑影闪过。苏樱皱了眉眼, 倒掉手中的茶沫儿, 问道:“门外是何人?”
门被打开的刹那,她愣了愣, 这人是她曾经的教习女官,如今随着她当上了女帝, 对方地位自然升了不少。只见她穿了黑衣, 与往日迥异, 低头而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我。”
秦家这些时日里向来不出风头,安静到让人遗忘, 而此时此刻,秦明玉站在这里,却是为了治粟内史之位,这让苏樱如何不惊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