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闻言,他忍不住抱怨,“陛下……要赏也罢了,还特意抬到百官面前,深怕大家不知道他要赏我们。”
即使众臣还没有傻到因为一些珠宝而仇视他们,可秦衷分明就是故意表现出对言家的宠信,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她轻蹙眉:“大过年的,就别说那些糟心事了。”
“啊……好啊。”明明想着要谈好事,可任言时搜索枯肠,最近还是找不出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以说嘴的。思考了许久后,他只好干笑着道,“郡主身体安康,心情似乎也不错。”
“你今日去找过兄长?”
“……”糟了。
还不如继续探讨当今圣上的心思呢……
“哦,是呀。”言时的笑容愈见勉强,“你兄长也……还好,过得不错。”
文容媛狐疑地望向他。
与他愈熟悉,她就愈清楚言时其实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不管编造的说辞多天衣无缝,他腼腆的干笑总立时出卖了自己的情绪。
……倒是很可爱。
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文容媛对他道:“我得空再自个儿回去瞧瞧他,就不劳烦你了。”
幸好没有要他相陪。
言时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这个月明明有挺多事可忙的,你既是跟兄长有所龃龉,就暂时不要往来吧,左右等他想通了就好。”文容媛笑了笑,又道,“正月二十三小公主满周岁,陛下一向喜爱她,届时应会宴请群臣。”
结果还是被她猜到了。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真有此事。”
这小公主年仅一岁就有了封号,秦衷倒是真的挺喜欢她。可惜啊……
“还有啊。”她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还有什么?”
“在小公主生辰前。”
“啊?”
“十五啊。”文容媛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瞧你最近心情挺不好的,元宵那日去逛逛晚市吧?”
“好。”言时先是一愣,亦是回应她温和的一笑,“多谢你。”
第54章 其之五十四
正月十五是年节的最后一日。
今夜过后, 一切都要慢慢步回正轨,言时也将要去军营交接职务,不能时时在府中陪伴她。
仿佛要拽住假期的尾巴, 洛城今夜的晚市四处灯火通明, 比之平常热闹了好几分。熙来攘往的行人各个穿着色彩斑斓的新衣,面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这份喜悦亦让文容媛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唇角。
她挽着身侧男子的手,行在市集的小径, 左顾右盼着道旁卖力吆喝的小贩, 竟隐隐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去年的下半年发生太多事了。又是国丧又是江南进犯, 人民都没能好好休养生息,言昌及言时甚至来不及同他们吃一顿团圆饭。
文容媛曾经无聊地想过,上天让她回到这么个多事之秋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年她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 想扭转大卫开始走下坡的国运,只能说是异想天开。
但即使她能影响的很有限,现下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在冥冥之中被改变了。
比如说吴永兄妹、洛琹瀚,还有……
文容媛望着那只与她交握、骨节分明的手, 轻哂了一声。
“嗯?”
“没什么。”她瞄到道旁某个摊子,轻声对言时道了句,“等我一下。”
文容媛飞也似地穿过重重人潮, 不知往何处去了。
言时内心十分纳闷,只得无奈地跟着她离开的方向,有条有理地拨开推搡着的人潮。待他慢吞吞地找着她,文容媛白皙的手里已是抓着一支糖葫芦, 正朝他微笑着。
“这……”言时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只还是哑然失笑,“你喜欢么?”
“不,明明是你喜欢的。”她狡黠一笑,直截了当地将那支红色的冰糖葫芦举至他唇边道,“张嘴。”
冰凉酸甜的味道在口腔内逸散开,他含糊地道了句:“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食……”
“嘘,别问,我知道你喜欢的事还多着呢。”
文容媛摆摆手,迳自向前行去,耳根微红,似是有些羞赧。言时眨了眨眼,愣了一下才跟上去。
他只想说,他觉得她比糖葫芦还让他喜欢,此刻她绯红的面颊更是诱人一亲芳泽。
两人缓缓行至市集内最热闹之处。
此地聚集了许多人,将这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文容媛本有些一头雾水,直至抬头望见高高挂在天空的一整排灯笼,她方有些惊艳地开口:“好美。”
各式各样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外边糊着各色的纸,里头的蜡烛徐徐燃烧着。这一副景致加上远处放着的烟花,衬得夜空中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几个梳着总角的小孩儿,提着灯笼嬉笑地快速经过了他们的视线。顺着稚童的脚步,言时见着一排小贩在道路旁叫卖,前边还都大排长龙。
他温声开口道:“要不要去放莲灯?那里有人在卖。”
“莲灯?”
文容媛愣了下,方想起洛城一个古老的习俗,今日也有许多人会在水上放莲灯。只是这些人放的是本应高挂在天空中的灯笼,她总觉有些奇怪,并未曾放过。
“好呀。”文容媛笑着朝角落随手一指,“去那摊买吧?前面都没有人在等。”
“唔。”
言时蹙起眉,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走了过去。倒不是有排队的兴致,只是……那店主戴了个鬼脸面具,着实有些晦气,再加上他摆摊的位置离其他店家有些远,也难怪他的摊子门可罗雀。
文容媛也注意到那奇怪的面具了,只她并没多想,还是有礼地开口道:“晚上好,我要两个灯笼。”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专注地打量了他们俩好半晌,那戴了面具的家伙才犹如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伸手递了两个莲灯过去道:“给。”
愣了一会后,言时迟疑地问:“不好意思,这样是多少钱?”
“这灯只给有缘人的,不收钱。”那人瓮声瓮气地应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我的。”
“……”言时顿时有些惊愕,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这家伙该不会是鬼吧?
他本以为文容媛也会有差不多的想法。可她倒是实诚,直截了当地问了与他思考方向全然不同的问题:“你这样怪力乱神、神秘兮兮的样子,该不会是神棍吧?”
“咳咳……没礼貌,在下要是神棍还不收你们钱,岂不是要饿死?”那人拄着下巴,微笑道,“那在下就来当一回神棍,两位可愿听听?”
“不收钱吧?”
“……”那人没理会她,兀自开口,“你们之间的牵系很深,甚至能够跨越生死。”
“就这一句,没了,再多可要付出代价。”
若是落在别人身上,言时可能还会以为他只是单纯将年轻夫妻间的感情夸张地形容,为了讨他们欢心。
但他与她之间,倒是真的跨越了死亡。
文容媛亦有同样的感受。她愣了下,恭声道:“多谢。”
“不客气。”
说罢,那人已是一手一个,强行扳过两人的身子,有些强硬地让他们俩赶紧离开。
“……还有这样下逐客令的。”
走了几步后,文容媛欲回身看个究竟,那人竟已经消失了,连那小摊子都不留痕迹。
言时拧紧眉,不自觉地颤抖了下:“我怎么真的觉得他是鬼啊……”
文容媛倒是不怎么在意,只低下头望了一眼后,拍拍胸口:“还好这灯没跟他一起不见了。”
“……”
一片漆黑的水面上已是漂了许多盏莲灯,灯火随着平稳的水流缓缓飘远,直至一盏盏灯成了远方五颜六色的细小光点。
“很好看吧?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文容媛此刻方后知后觉地想起,上个七夕他们也是蹲在这儿放莲灯。她边低着头在灯上写字,边狐疑地问道:“是说,阿时,你上次许了什么愿?”
“我?”他腼腆一笑,“唔,忘了。阿嫣的愿望可有实现?”
“呃,应该是……有的。”
她希望他们之间、还有大卫都能够变得更好,现在看来,这心愿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只是那时许下的家人安康啊……
文容媛思及大舅、二舅及父亲,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
多经历了一世,她看淡了很多,彼时的痛彻心扉只余如今的淡淡惆怅,只还是惋惜自己对于他们的死亡无能为力。
“人皆有天命,莫要伤悲。”迟疑半晌,言时宽慰道,“都过去了。”
“是啊。”她感慨地应道。
望着文容媛尚有些郁郁的侧颜,他轻声反问道:“阿嫣还记得去岁大理寺那座关押死囚的监牢么?”
“嗯,怎么?”
对于那座迷宫似的监牢,她自是印象颇深。
“那座牢房是武皇帝命人所建,而它的名字,唤作人生。”伸手将文容媛写好的莲灯放到水中,言时定定地望着水波将那盏灯推送到远方,方低声将话接了下去,“人生一旦踏错,便无法再重来。相较之下,我们何其有幸能够重来一次。”
前生被下狱时,言时曾在那间牢房的墙上发现了武皇帝写的一幅匾额,即是关于这座监狱的来头。也难为那位戎马一生的开国皇帝有这般缱绻心思,居然有兴致在一间关押死囚的牢房内写自己的人生体悟。
人生一旦踏错,便无法重来。
因为这句话,言时在狱中想了很多。他下定决心与父亲站在一块对抗秦琮,相信父亲会带给大卫该有的安宁,却在最后才发现他错得离谱。
“我曾踏错了很多步,但这回不会了。”言时再度将那盏未曾写过字的莲灯放到水面上,坚定地许诺道。
文容媛讷讷地点了点头,她自是懂得这些道理的。
起身走到言时身后,她主动伸手圈住他的腰,下颌靠在那人的肩上。
凝眸望着渐渐漂远、与化为小光点的其他盏灯糅合在一块的莲灯,文容媛的心情已是愉快了许多。
“阿嫣?”
“没事,让我靠一会。”
他应道:“嗯。”
“所以,阿时,这回你许的愿是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他耳畔低声问,“总不会都没有心愿吧?”
“呃,我……”
他蓦地红了耳根:“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说。”
文容媛只觉一头雾水。
第55章 其之五十五(二更)
宫中, 金福殿。
丝毫没有受到喜庆的气氛感染,秦衷在年节的最后一夜选择待在金福殿中批奏折,还时不时暴躁地叩着桌面。
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主子, 还恰逢他心情不佳的时候, 今夜当值的小刘子也开心不起来,低垂着头、唯唯诺诺地守在殿外。
……要不是有人托付任务给他, 还塞了不少银子,他才不想在这个时间当值, 简直吃力不讨好。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 陛下的公务才告了个段落。小刘子听到里边的人收拾着东西, 连忙站直身子,假装自己正在认真地站岗。
秦衷走出殿外,望了天色一眼后便冷声朝他道:“去长春宫。”
“呃, 陛下,这……”小刘子有些为难地垂下头,“皇后娘娘那儿方才来通传过了,今夜娘娘身子有恙, 怕是有些不便。”
今日是十五,按往例,秦衷今夜本理应要留宿在皇后宫中。但姜羽正是前三月不稳当的时候, 又时常害喜,就算不侍寝也实在不大适合伺候他。
“无妨,让她好生休息。”闻言,他淡淡地道, “那朕就歇在嘉福殿,你可以走了。”
秦衷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要往寝殿去,小刘子连忙喊住他:“陛下——”
“还有事?”
他这回口气便有些不善了。
小刘子也不想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只是想着那日那美貌的姑娘展示在他眼前的东西,满满皆是白花花的银子,他就有些迷乱了。
他觉得,所谓富贵险中求,冒点险,应该也是没关系的。
只要他做到那姑娘的请托,那些银子进了口袋,下半辈子就不愁吃穿了,自然是要赌一把。
深吸了口气,小刘子缓缓开口:“陛下,芳华宫那里……”
秦衷立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那位又怎么了?”
芳华宫是沈贵人的居处。若秦衷对姜羽可说是多年陪伴生出的一点感情,他对沈芊芊便是厌恶,压根不想跟那女人有瓜葛。
跟她本人无关,只因为沈芊芊的姓氏,因为她是太后族女。
“太后娘娘方才派人来提过一句,希望您多去芳华宫坐坐。其他宫也一样,身为天子理应雨露均沾……”
“……”
只这短短两句话,小刘子就感受到了空气凝结,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陛、陛下,您……”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慌乱地伏拜下身,“陛下息怒,奴婢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