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容媛先是一愣,连忙上前关切道:“可有伤着母亲?”
“无事,只是手抖了。”
幸亏室内笼罩的光线幽微,女儿看不出她的面色苍白。
文容媛急急忙忙唤来侍女将洒出的茶水清理干净,全然忽略了母亲哆嗦的双唇,以及眸光中一闪而逝的悲切。
“嫣儿可晓得,为何将军会深恨洛家至此么?”
文容媛摇摇头,眼神满是茫然。
“因为他。”秦琛并不明说,反倒伸了手示意女儿近前来,“所以,你们也别怨怼父亲了,他还是心系着你俩的。尤其是阿楚——”
“长兄?”
母亲没头没尾的话让她一时云里雾里。
“没什么。”
“过几日舅父来了,定要留心礼节,舅父近来身子有恙,嫣儿莫要惹他气恼。”她抚着文容媛的发,轻声叮嘱道,“他会给嫣儿一个解释的。”
文容媛眨眨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母亲指的是自己的婚事。
算算时间,陛下圣旨也该正式下来了。
“我……”
“委屈你了,嫣儿。”秦琛带着薄茧的指尖慢条斯理地顺过她垂落的青丝,怜爱地喟叹道,“但是为了卫朝,大家都得委屈。”
骤然听闻这似曾相识地话语,文容媛猛地站起身,恭敬地行了大礼:“女儿自是晓得。对于舅父的安排,女儿绝不觉得委屈,更不会有怨。”
即使一开始面对自己依然无法摆脱的婚事命运,她难免有些意难平,可最终文容媛也早已完全释怀。
嫁就嫁了吧。
反正……她重活这一回,不是来谈儿女情长的。既然如此,不会有比言时更好的对象了。
更何况,若是想报前生仇怨的话,这婚定是得结的。
“回房吧,时辰也晚了,嫣儿早些歇息。”
即便女儿做了承诺,秦琛面上并无一丝喜色,只是凝重地颔首让她告退。
秦琛目送着文容媛离开的背影,良久才唤来那一直在旁看着的侍女,无奈地道:“秦珩……长兄他还是食言了。”
听到圣上的名讳,侍女停下了掸着香灰的手,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长兄说,他不会让嫣儿的婚事被所谓朝中形势掣肘,她却终究还是走了我的老路。”
“夫人——”侍女迟疑半晌,低声道,“陛下……亦是别无选择了。”
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沿着秦琛的脸庞滑下,无声地落入方才被她摔着的杯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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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刚过,一整排的房舍皆已熄了蜡烛,言府男主人的书房却依旧灯火通明,在阑珊夜色中格外醒目。
木质桌案上堆着一整叠泛黄的书信,言昌正安静地逐封翻阅着。
这是言昌十几年来从未更迭的习惯。
这些年来,不管事务多忙,只要并非两军短兵相接、军情紧张之时,他便会在就寝前仔细读上一会。
他怕时日久了,自己会忘怀那些一生时光早就停滞在过去的故人。
小厮侍女早被言昌撤下去歇息了,沈如诗便也没想着通报,直接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扉,手上拿了一整托盘的芙蓉糕。
“男君,多少吃点儿东西吧。”
“不了。”言昌停下动作,温和地问道,“如诗,怎么会突然想着要来?”
“尚书令的事儿……”
“什么尚书令?”言昌压低声音,“朱炎把信交给晓晓,然而晓晓贪玩,那信我没收到。”
“可那也是女君的兄长。男君此举——”
“尚书令就是想忒多了。”
“嗯?”沈如诗困惑地望过去。
言昌摇摇头,解释道:“就算他与太子多大的仇,以朱氏在士人间的名望,新君又怎么可能真正亏待他?至多就是另封一个体面的职位,委婉地让他滚出朝堂嘛。”
“这、这怎么——”
“我也帮不了啊,说得愈多,只会把言家一起拖下水而已。”言昌招招手让她附耳过来,轻声在她耳畔叹息道,“殿下那多疑猜忌的性子啊……”
闻言,她讷讷道了句:“是妾鲁莽了。”
“怎么会呢,你一向都是最最稳妥的性子。”言昌无奈地一笑,“至少……你把阿晖教得很好,虽说尚不够稳重,可至少机巧聪明懂得变通。”
沈如诗连忙惶恐地撇清道:“阿晖怎么会比得上女君的阿时?”
虽然话是这么说,其实二人都心知肚明,言时的性格并不讨言昌的喜爱。
他虽也冷静沉稳肖似父亲,却终究少了其中弯弯绕绕的万千心思。
——说简单一些,比起言晖,他的兄长太过于耿直。
“男君?”
言昌径自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连沈如诗喊他也没听见,过了半晌才猛地回过神来。
“啊,抱歉,方才有些走神了。”他望着沈如诗温婉的困惑面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妾方才是说,阿时现下只是缺少磨砺。”沈如诗柔声道,“但儿子到底是会像父亲的,只要假以时日,阿时定能变得与男君一般睿智多谋。”
言昌有些恍惚地应承了几句,沈如诗心知他已经乏了,连忙识时务地告退。
面着又变回独自一人的书房,言昌很快地决定吹熄烛火,钻进帐子准备就寝。
然而,只要他一闭上双眼,故人清晰如昨的音容笑貌便深切地映入脑海。
儿子肖父……
如诗说的倒是没错。
阿时的性子,倒是跟那人像得很啊,都是一样地刚直耿介、宁折不弯。
第12章 其之十二 更迭(捉虫)
五月十三日,卫帝义妹、瑾阳郡主秦琛生辰,帝亲临将军府为其庆贺。
天光未亮,文容媛今日起了个大早,先是清点了一回圣上早就送来的礼品,再来便是按着母亲的请托,去主房给父亲请安。
关于她这位父亲,回到洛城休养的时日也快要一年了,病情却丝毫没有起色。
虽说卫朝与江南两国目前分江而治,气氛十分和谐;但为避免南国见无人镇守趁虚而入,那征南将军的职位绝对是不可空缺的,卫帝早已交给了另一位秦氏族人暂代。
文容媛对父亲的印象一直很薄弱。
小时候文将军即使再忙,逢年过节总还会回来吃顿年夜饭;但好似是在她八、九岁那几年,父母感情渐生不睦,文将军年年留在景州驻守,据说他在那里蓄养了一房宠妾。
再次见父亲回洛城,已是在那些腥风血雨的事情搬上台面之后。容妗之母张氏被卫帝赐死,父亲相思成疾、一病不起。
而文将军一回朝,便向府中上下宣布自己需得静养,无事莫来打搅,这点与秦琛倒是有种可悲的默契。
幸亏文府早已分家,府内人丁一直不多,即使无人操持家务,几个管家心腹按着惯例来,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只是苦了文家兄妹,明明父母健在却无人教管。
偶尔还会有些无聊的人,比如说朱炎,调侃他们是被“放养”的。
主房内光线昏暗,窗边拉下了不透光的帘布,满室弥漫着浓重的香味。
文容媛仔细一瞧,才发现四只精巧的铜制香炉分别摆放在房间的边角,白烟从中袅袅升腾,香气溢散。
“谁?”
“父亲,是我……容媛。”她捏着鼻子应道。
即便是再馥郁的芬芳,过多了定是使人腻味,更何况这里并不透风,父亲还点了四倍的用量。
平素不爱熏香的文容媛只吸了一口,顿时便有种难以呼吸的滞涩感。
“进来吧。”
他连忙命人推开窗子,并将其中三只香炉灭了。
她终于是好受了一些,走近前仔细打量自己的父亲,然后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
她发现父亲似是比上回见着的时候更为枯槁,脸颊有些凹陷,眼角也有了浅浅细纹。
现在一看,没有人能将眼前的男子和当日驰骋疆场的英武将领连结在一块。
“女儿给父亲请安。”文容媛抬起首,细声道,“父亲雅好熏香,但女儿觉得……凡事都不应过度,更何况父亲尚病着。”
“我这病啊……”他几不可见地苦笑着摇头,“没事的,为父自有分寸,你下去吧。”
“父亲——”
“你下去吧。”他先是睨了她一眼,顿了一会后温声说道,“今日是你母亲生辰,好生陪她。”
“……是。”
文容媛本想开口叫住父亲,却在他身旁服侍着的小厮面带歉意地“请”她出去后,有些恼怒地跺了跺脚,终究是打消了念头。
“阿福。”她思考了片刻,还是赶紧叫住了正要带上门的下人,压低声音道,“让父亲少用点香,门窗开着,常保空气通畅。”
“是。”
目送着答得毫无诚意的阿福进屋关门,文容媛也只能面着那扇上好的木质门扉叹气。
“阿嫣?”
走没几步,她在长廊上遇见了也是朝主屋行来的文宣楚。
“你去找过父亲了?他可有说些什么?我不用去了吧?”
文容媛一时不知该怎么应答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只得拣了其中一个回复:“不想去就别了吧,他也未必想见咱们。”
文宣楚不屑地哼了一声,又道:“谁不知道他只喜欢那个——”
“兄长慎言。”为避免兄长的大嗓门又惹了父亲不悦,她连忙转移话题道,“舅父可来了?”
“哦,来了来了,琮表兄他们都在前厅候着呢。”文宣楚一拍脑袋,远远朝主屋紧闭着的门扉看了眼后,立马拉着她往前厅去。
虽然早就晓得母亲定是会在自己的生辰给陛下个面子,但当文容媛真正见到她再度穿上华贵的暗纹礼服时,还是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总觉得母亲近日来眉宇间的愁苦淡了些许,不像是上一世的这次生辰宴,母亲的笑容几乎是挤出来的,让他们兄妹俩一阵尴尬。
文容媛仔细回忆自己重活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大约是她上一世一提到婚事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惹得母亲徒增伤悲吧?
文容媛得了结论,暗骂自己一声不孝,恰好舅父、舅母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门。
他今日自是穿着常服,不戴冕旒,举手投足间却依旧尽显贵气,前厅里的几人连忙恭敬地伏拜下.身。
“起来吧,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卫帝的眸光在某个角落不大自然地停格,文容媛狐疑地跟着偷偷投去目光,这才发现她的庶妹竟然也在。
文宣楚往她的方向挪了挪,有些暴躁地低声道:“那家伙怎么会来?”
文容媛也知道,要不是情况特殊,兄长早就站起身大声呵斥文容妗了。
她这兄长啊,从来就对庶妹恶意满满,毫不掩饰。
“呵呵,怎么一个个都木在那边?”卫帝若无其事地朗声笑了笑,重复一回方才那句话,“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呀。”
“……”
见着帝后及母亲都对此‘不速之客’不甚在意,文容媛吊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至于依然挺不乐意的文宣楚她就管不着了。
只是兄长的怨气比她想象中地要深上许多。
案上的每道佳肴点心,文宣楚都只是味如嚼蜡地咬了几口后吞下去,连平时最爱喝的毛尖都被他喝水一般‘咕噜咕噜’牛饮了事,可惜了那上好的茶叶。
席间无非便是简单的寒暄问侯,一般情况下也还轮不到他们插嘴,卫帝偶尔才会单独对几个这些小辈问话。
文容媛发现舅父出言关心时总是刻意尽挑着他们兄妹俩及秦琮说话,就算非得问容妗话也只是敷衍地带过,偏私之情……自是不言而喻。
而在三人里面,卫帝更常问的自然是文宣楚。尤其是两年多前,陛下问了他愿不愿意娶言暮晓,被她这兄长三两下回绝之后,更是岁岁探问有没有兴趣结个亲事、逢年过节催促什么时候生个儿子。
“楚儿觉得方才那舞女好看么?”
“陛下宫里的舞姬,自然是国色天香。”
他笑着问:“若是喜欢,送两位与你当妾室如何?”
“……这,外甥惶恐……”文宣楚闻言敛衣跪下,冷汗直冒,半晌才抬起头道,“外甥担任黄门侍郎以来从未建功,实是受、受之有愧。”
“无妨,你可是朕的外甥呢。”陛下见他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更是出言调侃道,“若非公主早已下降,朕都想让你做驸马了。”
“公主金枝玉叶,舅父说笑了。呃,嗯……”
文宣楚知道舅父提了这么个早已出降的公主,今年应该是‘放过’自己了,连忙硬生生扯开话题道:“外甥斗胆,不是每年都会让晚辈们表演技艺,图母亲及舅父舅母开心么?现下酒足饭饱,时辰也是到了……”
“哦,这样啊,朕倒是糊涂了。”经他这么一提点,卫帝自是哈哈大笑,拊掌道,“走啦,去前院,朕倒要看看今年都准备了些什么。”
“阿楚可别舞剑了,嫣儿也别再射箭了,朕都看着腻味。如若等一下还是这两样,该罚!”
“……”
不瞒舅父,文容媛还真没准备什么技艺,本来今年也是想射几发箭糊弄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