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早已设好了座席,帝后和秦琛先按着顺序坐了,几位小辈才跟着随意席地而坐。
“你们府是不是不太待见容妗?”秦琮凑过来压低声音,饶富兴味地问道。
“怎么会?”
她暗啐了句明知故问,嘴上还是笑嘻嘻地回答,无视一旁兄长愈发难看的脸色。
文容媛另一位表兄、秦琮的二弟秦珪,本来安静地坐在一旁,连忙凑过来转移了话题,试图缓颊他们之间不太……友善的气氛。
“……”文宣楚将她拽过来,亦是低声问道,“嫣儿待会打算如何?”
“还能怎样?弹琴呗。倒是你,可别惹了舅父不悦。”
文容媛没好气地撇撇嘴,四艺之中她的琴艺算是出挑,另外的棋、书、画不是普普通通就是一塌糊涂。
文宣楚倒也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般人,只是他唾弃儒学,崇尚老庄道家自然无为的清谈思想,当今圣上不喜。
“嫣儿安心,我自有分寸。”
文容媛与兄长互瞧一眼,心中已有了谋算,各自招手唤了仆役过来,让他们去库房搬来待会要用的器具。
文宣楚算是讨了个巧,既然舅父说了别舞剑,那他便“抢”了妹妹的专长,让人摆好箭靶,回房取了自己的短弓,总归还是离不开体术的范畴。
卫帝本想说他几句,眼见文宣楚每只箭都正中了靶心,还是摆手作罢,敷衍地赞赏几句后便算是放过他。
“给舅父舅母献丑了,外甥明年定然作诗给舅父听!”
文宣楚仰起头,朝着上首的卫帝朗声喊道。
“舅父等你的大作。”他扬起一丝几不可见地苦笑,挥挥手道,“轮你了,嫣儿。”
文容媛正要出列,却见容妗大大方方地走在她前头,跪在帝后面前不卑不亢道:“臣女的筝絃断了,一时半会间竟是无法修复,想斗胆借媛姐姐待会要弹的古琴一用。”
第13章 其之十三 难永
“她故意的?”文宣楚立时不高兴了,“没筝可弹不会吹笛子么?”
“嘘。”她摆摆手。
“诶?”沈皇后秀眉拧起,不解地问道,“阖府上下就此一架古筝么?”
文容媛还没来得及回话,文宣楚已是闪身而出敛衣跪下,沉声道:“回舅母的话,母亲平素认为筝这种乐器难登大雅之堂,是故家中只有琴,没有筝。”
他说罢,还挑衅似地睨了文容妗一眼。后者原先自信的眼神一僵,迅速低下了头。
“嫣儿还说没有,你们家这龃龉分明大得很啊。”秦琮嬉笑着凑了过来,故作不满地嗔道。
文容媛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两步,并没有搭理他。秦琮倒也不恼,又嘻嘻哈哈地说了许多话,她只得敷衍地应和两三句。
老实说,比起容妗,文容媛绝对更发自内心地厌恶秦琮。
“……嫣儿的意思呢?”见多了臣子吵嘴的卫帝根本懒得插手管这些事儿,只随意地对几人道,“嫣儿若是愿意出借自是好的,倘若不愿,容妗便自己看着办吧。”
“借呀,当然可以借。”文容媛丝毫不以为忤,友善地笑道,“那愚姐可就先献丑了。”
文容媛不晓得容妗是真的有苦说不出,还是刻意要压她一头。她只记得……前世的这一次家宴,秦琮跟容妗根本都没有被邀来。
好吧,严格来说,她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文容媛耸耸肩,坐到卫帝跟前深吸了口气,开始抚她那架一年难得拿出来两三次的古琴。
她弹的曲目是《高山流水》,一阙广为流传、也是许多人的入门曲目。
虽然这么一阙家喻户晓的琴曲变不出什么新意,也无什么多高超的技巧可言,但文容媛的琴艺在同龄人间总是不错的水准。
悠扬音律在她指间流泻而下,在文容媛柔中带刚的气劲中,隐隐带有几分磅礴气势。
一曲罢,卫帝冷峻的面上浮出一抹微笑,赞道:“尚佳,嫣儿动静皆宜,不愧文家儿女,朕心甚慰。”
文容媛也不一味说些谦虚的推诿之词,只微微朝陛下福身,赶紧退了回去。
“好样的,嫣儿,你定然比得过那家伙。”
才刚回座,文宣楚便拍拍她的背,笑着夸奖道。
“……”
文容媛抽了抽嘴角,只朝他轻颔,并没有回答。
然后,待得容妗开始她的表演,文宣楚就笑不出来了。
还未弹完第一小节,文容媛就已发现,容妗选的曲子亦是《高山流水》,而妹妹的琴曲造诣自然在她之上。
以文容妗的水平,她绝对可以择选较难的曲子再做发挥。
……她是故意的。
这摆明着让自己难堪啊,只是这小妮子好像还真不知道,最终尴尬的会是谁。
文容媛心想,这庶妹果真年轻气盛,如若是什么在百花宴的公共场合博得满堂彩倒是挺好的,可这只是个家宴。
家宴上用同样的曲子硬是压了嫡姐一头,外人只会觉得……这庶妹,不太识相啊。
文容妗见自己压根没得到什么应得的喝彩,反而众人看起来都不甚高兴,连忙匆匆地回了座位。
“容妗,锋芒不必太盛,当心刺了自己。”文容媛拽着她的小臂,嫣然一笑。
“你……”文容妗愤怒地跺了跺脚,转头回座生起闷气。
“朕觉得容妗得此一曲尚好,如烟以为呢?”卫帝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将问题丢给皇后。
“媛儿大气,妗儿温婉,各有各的长处。”沈皇后柔柔一笑,话锋一转,将目光瞟到文宣楚身上,“对了,楚儿,方才回舅母的那话是自己瞎编的吧?”
“我——”
文宣楚正欲分辩,沈皇后温和的嗓音已如一把刀将他贯穿:“男孩子家可能没听说过这些,不过……舅母和你母亲年轻时是真的常坐在一块弹筝呢。”
“……”
最后,一向文采斐然的秦琮做了首诗呈了上去,这场后面有些变调的家宴终于是告了个段落。
席间说错话的文宣楚自然是不敢久待、早早离席,文容妗亦是无处诉苦,悻悻然地回自个儿的屋内歇息;至于秦琮去哪了,文容媛实在不想管更不想知道。
然而,卫帝进秦琛房里说话前,独独叫住了文容媛。
“嫣儿,你在外边稍待着吧。”
她先是一愣,依然很快地应承下来:“是。”
独身一人的文容媛眼见帝后相偕进了房门,随着侍女轻轻将门带上的动作,忽然有种要不得的念头爬上脑海。
她从库房搬来一个小凳子,悄眯眯地站在上头,恰巧能够得着窗子,将屋内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文容媛应该已经错过了前头的部分了。
母亲与舅父谈话的气氛已算不上好,虽然尚是维持着轻声细语的范畴,但从舅父明显表露出不耐的神情,及他一直叩着桌面的手指,也能看出一二。
秦琛有些激动,甚至话到一半便站起身来,快速地……指着卫帝的鼻子骂,似是在生气。
文容媛从没见过如此失态的她。记忆里的秦琛永远都端坐在上首最为尊贵的位置,即使不争不抢,那些东西依旧是属于她的,谁也夺不走她的雍容。
沈皇后安然地听着他们谈话,只在一旁专注地将上好的茶汤斟入杯里。
文容媛努力地凝神细听,却只隔着厚实的木板,听见一句格外清晰的、秦琛斩钉截铁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话。
“他才不是什么逆犯。”
卫帝面色涨红,剧烈地咳了好几声,本来静静坐着的沈皇后顿时变了脸色,忙自袖口掏出素帕递了过去,轻拍着他的背脊顺气。
她蹙起眉,有些不悦地朝着秦琛道: “郡主,你太过分了。陛下视你如亲妹,你又何必提一桩陈年旧事惹他烦心?”
“那才不是什么旧事。他——”
“好了。”沈皇后抬起手,止住了秦琛未说罢的话,“郡主既然与陛下意见相左,今日便罢了吧。”
“无妨,咳、咳……”卫帝将帕子顺手收回自己的广袖里,抬首朝站直身子的秦琛道,“阿琛,都已经十八年了,可还留着什么证据?”
旧事?十八年?
他们在说什么?
文容媛一头雾水,过了许久才想到,十八年前是武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据说那一年发生了起秘密策划的谋逆案,被两任帝王当作机密绝不允外传,彼时尚未出世的她自然也不可能晓得详情。
“证据?”秦琛惨然一笑,“自然是有的,只是他不给。”
“既然郡主提不出来,又要怎么翻案?”闻言,沈皇后冷淡地摇摇首,转头问卫帝,“陛下龙体有恙,可还要见媛儿?”
“见,让她进来吧。”思考半晌,卫帝有些疲倦地摆摆手,“你们俩都下去,今日的事……朕会再做思量,莫伤了和气。”
“长兄!”秦琛见他已迳自微阖起眼假寐,只得跪地道,“今日之事,是臣妹鲁莽了,皇兄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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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容媛被侍女请到屋里时,她只觉得房间里头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道。
舅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换了另一身黑红色的常服衣裳来见她,在她看来依然威风凛凛。
卫帝招她到他足边端坐着,就像长辈看晚辈一般,不掺杂任何身份的影响。
“言家的彩礼,嫣儿可还满意?”
“尚未送来,但母亲与甥女瞧过了礼单,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她点头。
卫帝抿了口热茶,追问道:“那新郎呢?”
“……”
如若是上一世的她,定然会因为事情似乎有转机而狂喜,但今日文容媛早已知道,舅父只是图个心安而已。
文容媛只甜笑着应道:“甥女很满意。”
“嫣儿……”卫帝无奈地轻抚她的发,哑声道,“舅父没办法把你许给言晖,那孩子的性格太像言昌,给了他文家的力量,日后必定危害社稷。况且……”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甥女嫁去言府?”文容媛困惑地问。
“咳、咳咳……”卫帝突然又咳了好几声,连忙偏过头去,迅速自袖子里取了方才沈皇后给的素帕掩起口。
文容媛面色一变,有些惶恐地抬起头。
望着舅父异常泛红的面孔,她忽然想通了所有两世未曾深究过的前因后果。
即使帕子已用香料熏过,她依然隔着香气,嗅到了隐含的血腥味。
想必那暗色的帕子里,是一抹抹触目惊心的猩红。
“舅父……”
她的舅父等不到两年后,言晖可以娶妻的年纪了。
“言昌、秦理及你父亲,皆是舅父年轻时的至交好友,也分别代表了朝中两股力量。”卫帝温和地笑道,“你表兄即位后,他们定要合作辅佐他,方能保我大卫安宁。就算哪日真的撕破脸了……”
文容媛颤着声音,问:“撕破脸?”
“即使来日他们闹到你死我亡的程度,”他执起她的手,眸光于远方停格,“再怎么样总会留你和阿时一命,至少……可保你俩不至被牵连灭族。”
第14章 其之十四 梦魇
言时是在噩梦中惊醒的。
那年大雪纷飞的冬天,言时随父亲出征,好不容易凯旋归来的那一日。
他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发妻在几日前香消玉殒,战事将尽,家里人尚来不及去信告知他们噩耗。
言时从未想过,此间一别,会是他们之间的永诀,他只来得及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他深吸口气,揭开了尚未钉死的棺木,在棺椁旁单膝跪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由于气温严寒的缘故,棺木中的她容颜如生前一般秀美,微闭的美目看起来很是安详。
言时颤抖着手将文容媛腰间别着的玉佩解了下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那方刻着“容”字的玉佩缺了一角,上头有一点隐隐泛着黑色的干涸血迹。
他明白了容儿是中毒而死,绝非那些下人所述的“病故”。
言时大着胆子再仔细一瞧,在她身侧发现一纸整齐叠好的书信,是棠梨写的血书。上头字句泣血,铿锵地控诉着言晖的妻子,吴央。
“棠梨呢?”他握着纸张的指尖发颤。
流火连忙跪下,痛心疾首道:“棠梨姑娘已经……随夫人去了。”
灭口?
但无妨。
他相信棠梨的话,吴央绝对有足够的动机要害她。
——但即便言时真的亲手让她偿命,也无法让发妻再活过来,再朝他温婉地微笑一回。
他的余生过得庸庸碌碌,就算言家未来权倾朝野,言时也不晓得自己是为什么活着。
直到最后……
“公子,长公子!”
言时蓦然惊醒,才刚坐起身子尚在发愣,流火的嗓音就传了进来。
“干嘛?”
“二公子想见您。”流火走近前,微笑道。
跟着映入眼帘的还有言晖的身影。
今日他身上的迷迭香气更为浓郁,也难得换上了较为正式的衣裳,看起来倒是一表人才。
“……现在可是见到了?”
言时尚沉浸在噩梦带来的不佳情绪中,暂时不太想搭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