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你这向时,倒比头两个月开朗多了,喜爱出去游逛,这是好的。只是,独自来去总不合适,今后我让玉练随了你,去何处也乘那马车,岂不得体方便?风雨突至也不怕了。”
她杏眼含笑,一边为我倒了杯热茶,只是我见她这番话,竟自觉羞惭,想她是诗礼门庭的女眷,顾忌得多,我倒一时不察。
“玉练玉缨自小追随娘子,阿真如何能分离她们?我从前散漫惯了,不晓得分寸,以后会多加注意的。”我略低着头,心怀歉意。
“呵呵,你到底是误解我的话了。”她摇头,却是风轻云淡,“你现日常都在父亲书房帮衬,他时常夸你条理清楚,才学过人,令他省去许多烦杂,我还怕你劳心,要你多出去游散呢!我方才那话,只为你便宜,你若不惯也罢,哪里是怪你呢?阿真,你可别又像之前那般拘束了。”
我心下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可终究还是觉得要收敛了,便微笑着点头,“老爷那里,阿真只是做些小事,不费心。其他的,娘子更不用担心了。”
“哪里!”我随意一说,她却反是一呼,“父亲之职,乃掌管古今典籍之考校,甚为复杂。家中书房虽不比官署公案,却也是他下职之后继续办公之处,累年经籍堆积繁纷,曾也令阿兄与我去协助他,可我们都应付不来。只有你,这二三月来,竟得心应手。父亲私下与我说过好几次,说你来到我们家,真是福气。”
“有……有这么夸张吗?”我羞赧不已,亦有些惊。
“这不是夸张。父亲一生钻研书翰文墨,方有大成,他的眼光是很高的。门生后辈其数百余,能让他从心底喜爱欣赏的,也不过几人,如今又添你一个。”
她话语至诚,好一番赞美,我可愧之余实在无言以对,稍待方罢。可再看娘子,她却又似方才廊下那样,凝神入了定。只观她明眸流转,仿若春水,似有绵绵未尽之意,我倒不敢再轻易唤她了。
初更将尽,我欲解衣睡下,玉练却来到房中,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子,说是虞娘子派她与我送些钱来,好外出时使用的。我不肯受,也着实无处花钱,便婉言谢辞,玉练却不应,放下匣子急急走了。我无奈,想是娘子怕我还介意她那番话,便只得暂存以安其心。端起时,觉这匣子颇有些分量,打开一看,大为所惊,内里竟整整齐齐码着三层铜钱,约有四五百。她这份心可真重啊。
又去灵花寺。
“阿真,这二三月看你的字,你是行书写的最妙,怎的今日这字倒有些迟疑似的,难道有什么心事吗?”
公子今日兴致在写字,于这亭中摆上几案笔墨,令我与他一同下笔,而后比看。我因记着娘子所提,连日来越发有所顾虑,便此刻与公子相处,亦有些心不在焉。
“是公子也善行书,更在阿真之上,阿真没有心事。”我放下笔,对他摇了摇头。
“你这脸上哪里藏得住事?到底有何疑难,或许我能帮你解决。”
他倒一脸轻松,似将我看透,我一想,便这样下去也不是长法,到底和他有关,只索性言明了,免生事端。
“阿真如今寄居虞府,行动虽不受限,却也不像做马奴时,可随时听候公子驱遣。与公子重逢以来,多次相会,已是不顾分寸,况又是在这寺院禅房,清净之地,若被外人知晓,当辱及公子名声。”我细细道来,心中越发觉得自己先前过于纵容自己的心,并不只是娘子所言的那些。
“呵呵……如此邀你相会,兴许是我思虑不周。”他倒笑了出来,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略推开几案转而面对我坐好,又道:“只是你我之间,不会永远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的。”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对阿真说过,阿真的事,再无第三人知晓吗?”我听他的话颇有弦外之音,便疑虑地问道。
“阿真,你的担心我都明白,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委屈你。”
他忽地认真极了,双目凝视于我,十分断然,却是同他这句话一样,令我不太明白。我低眉琢磨,复又看他,终是不通。
“阿真,我喜欢你,你可愿嫁与我?”
“啊!!”
他遽然一句,惊得我从五内迸发出一声尖叫,像是见到什么可怖之物,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胸口,脊背发寒,四体冰凉,惶然如独木飘于湍流,砰然似春雷彻于九霄。
“阿真!”他轻皱眉头,俯身过来竟将惊慌不已的我一把拥入了怀中,“阿真,从前你还是马奴的时候,便是唯一能令我感到慰藉的人。我在江陵时虽也爱马,却从未与哪个马奴这般亲近,只因你太不同了。后来得知你离世的消息,我难过极了,心上空了好一阵。六月与你重逢相认,我又惊喜,你居然是个女孩子!还独有一派天然清姿,令我惊艳。这段时日相处,你的才情性格更是深深打动于我。”
那阵铺天盖地的汹涌在他的深情告白下渐渐平息,我开始试着去体味他的话。此刻大概是他最真实的模样了。
“正如你所言,我不谙长安风气,起仕虽高,却屡遭看轻,虽有伯父兄长,也到底隔条血脉,只有你知我懂我,与我心意相通,志趣相投。我幼年时常恨老天过早夺去我父母,使我孤单伶仃,可现在看来,老天待我非但不薄,甚至很优厚。”
他说的这些,不是我不敢想的,竟是就算他这般款款相告,我也觉得像假的一样,满脑子里只回荡着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阿真,你愿陪在我身边吗?与我一同面对这无情的长安城。”他松开怀抱,轻轻捧起我的脸颊,温柔而动情。
我当然想与他相守,便是身为马奴之时也想与他日日长相见,可他如今亲自将这一腔情怀付与,倒令我有些承受不起了。我彷徨迷惑,心中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开口。
“阿真,你怎么不回答?”他看我久不回应显得有些着急,“我这段时间的态度如此明显,你难道感觉不到吗?又或者,我错看了你眼里的情意?”
他这一言算是彻底击溃了我的犹豫,令我瞬时泪如涌泉,只觉千般万般都化作了昨日烟尘,如今都该变了。
“公子,阿真愿意的!愿意永远陪伴公子!”
“好!”
他发出一句深沉而坚定的嗓音,然后又将我拥入怀内,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我亦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这一刻,心若千年枯井冒出了清泉,甘甜而欢悦。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松开怀抱,相视一笑,多少心意尽在不言。
“阿真,你今日不与我提起这私会来往不妥,我倒还不会这么急着问你的心意,吓着了吧?”他抬手为我拭泪,和缓地讲道。
我摇头,倒不介意,带着几分羞怯,“只是阿真钦慕公子已久,却自知身份微贱,从不敢妄想。公子当真不嫌阿真出身低贱吗?”
他一笑,亦摇头,说:“阿真,以后就唤我十八郎吧,再叫公子就见外了。”
他倒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让我改口这亲近的称呼。我自然高兴,只是到底觉得一丝不踏实,但看着他温存的模样,便也罢了,反正我已经很知足了。
转而,他的表情却又严肃起来,还微叹了一声,说道:“阿真,我们想要大方地见面,不再像这般委委屈屈地私会,也为了让你嫁给我,就必须向伯父兄长说明你还活着的事实,你明白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但今日事出突然,还未思虑周详。”
我明白他的意思,更理解他的处境,想自己虽隐讳身世,却也不是什么逃犯歹徒怕被揭穿,先前算是避世不谈,现在事已至此,我也无可顾虑。
“事到如今,阿真还会在意这个吗?寻常人家嫁娶都要彼此熟悉出身来历,何况萧家呢?只是十八郎要在老爷和长公子那里受难为了。阿真犹如枯藤稗草,萧府恰似玉叶金枝,退十万步说,都是阿真高攀了。”
听我之言,他泛出一点无奈,目光飘远,缓缓说道:“自我幼失双亲,伯父早就要来接我,是我不愿寄人篱下,想自己虽失父母,田产仆用却都是不缺的,便硬是到了袭封之龄才来长安。这一来,便仰仗他老人家行事,不敢太过违拗,所以就算我如今已是独立门户,这等嫁娶大事还是不可自己做主。况且,直到现在伯父还在岐州任上,多事之秋,须得更加稳妥。但,阿真,你也不要太泄气。”
他的话我懂之又懂,这条路想想也是充满荆棘的。一时倒也论不到这些,我便想着开解于他,说道:“便是不成,阿真也不怨。得十八郎此言,已是阿真前世修来的了。”
他终究散去愁云,握住我手,与我又到几案之前提起笔来。只不过,不再是各写各的,而是两只右手握住了同一支笔杆。他的字迹即我的字迹,心亦如字,相融无间。
转瞬到了九月,公子说是往年下走,事务甚繁,我们也就少见了。而在虞家,永兴公参与编纂的《群书治要》,呕心数年终将告成,正是最后校理审勘的阶段。此书乃于经史百家数万卷之中删繁择粹,博采而成,洋洋五十余万言,堪称巨作。承公青眼,令我将他校勘后的文稿整理抄录,我便边抄边读,亦不算空闲。
这天午后,我将抄好的几卷文章送到虞公案前,见他正埋头疾书,不敢打扰,便将卷册悄悄放下转身离去。刚出了书房,抬眼见玉缨玉练边说边笑地走过庭院,想去招呼一声,却听她们口里说的是一件大事,她们说娘子的婚事总算定下来了,我顿觉此时不宜过去插话,终究绕道回房去了。
静坐时思绪纷纷,除了感慨娘子好事将近,我更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婚事——十八公子,那时蒙叔说的,今年春夏他便要迎娶新娘。虽然我曾亲眼见他向长公子极力推辞婚事,但若按时日看,他早已成了婚,却为什么对我只字不提?难道果真退了婚,才说要娶我的?又或者娶我只是为妾,并不影响他是否已经聘娶了正妻?纵然我不在乎名分,可这真的就不用对我提起吗?这一切实在讲不通!便念及此,我一阵大恸,心中凉彻,又更怨自己一味沉迷与他的情爱,未及当时就想起来问他。
接下来的几天,我好多次想去当面问一问公子,可这股冲动总是很快就散去。我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美好,也怕自己的猜测伤害了公子的一片真心。终究,我选择相信公子,他说喜欢我,要娶我,我亦不在乎什么妻妾名分,别的事自然也不重要了,换句话说,我和他不论是何结果,总是要等,等到最后一切都会清楚。
初十之后,虞家上下开始操持起娘子的婚事,主理内事的是娘子的长嫂王氏夫人。一日晨起,我想着娘子的婚事既已落定,不在言谈缥缈之间,自己也该去正式道一声贺,可走到她的屋前廊下,听里面是姑嫂二人的笑声,少夫人好似在叮嘱娘子什么礼仪,我便不好搅扰,只得先去了书房,仍旧誊录虞公改好的文卷。
抵达书房的时候,虞公貌似已经久坐,还是像往常那般聚精会神地校对文稿。我默默走到东侧自己的几案前坐下,刚提起笔,虞公的一名庶仆却匆匆跑了进来,跪地就说:萧家送聘的二位函使到了。
我先是一喜,想这是纳征之礼,以示婚姻缔成,可转而心中就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难道娘子的夫家也姓萧吗?这萧家会是那萧家吗?
“阿真啊,随我前去吧!呵呵呵……”
回过神来的时候,虞公早已站了起来,抚着银须笑得慈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好,老爷。”
我迅速隐去这没来由的不安,笑着上前扶住虞公,与他一同走了出去。方来至前院,未入正堂,便先看院子里整齐站着两队长相清秀的侍女,当中堆满了各色礼品,有五色绸缎,大束锦帛,成箱铜钱,十奁珠翠,猪羊牲畜,奶酪油盐……竟数不胜数,比节日里的西市还要琳琅绚目。
“是父亲大人来了!父亲!”
随着虞家公子的一声高呼,我从各色物品上抬起眼睛,所入目的却还有两个人,便就是这这两张脸庞,令我霎时间寸心大乱——他们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一个是萧家长公子萧锐,另一个是二公子萧锴。
看来这萧家就是那萧家,可新郎会是谁呢?我松开扶着虞公的手,猛地退后好几步,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那一边,萧虞两家客套寒暄,长公子恭敬地递上通婚书,由虞家公子接过拆封朗声念出来:
“……十八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长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
十八男,十八男,他萧家的十八男还有谁!
此刻心灰意冷,状如槁木,再也无法在这个喜气盈盈的院子呆下去,离去的脚步悄然却沉重,老天待我是不是太不公了些?
欲哭无泪。
当我失魂落魄地走过东厢,却遇见玉缨正来寻我,说是她们娘子请我去一叙,我不好推辞,敛起情绪,强作笑脸,便随她去了。
娘子的闺房里添了些新的器用,帘子窗纱也一应换了新的,暖阁熏得香香的,不见了少夫人,娘子一个人坐在小案前,双手托腮,粉面含情,正入神,我唤她几声,她才转过来。
“你常在书房,我们姐妹都好久不叙了。”
“早该来和娘子道一声贺,无奈娘子大婚在即,有许多事要处理,阿真帮衬不上,更不敢叨扰。”
我微笑地看着她,暗自又将她上下细细端量,好一个美人啊!风姿绰约,顾盼动人,身世也好,才情更妙,简直没有半点瑕疵。我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了,痴迷十八公子,竟昏了头,我这样的人,哪里配站在他的身旁?也只有这虞娘子了。
“这婚事么,一切都有父亲做主,长嫂安排,我哪里费事呢。”她略略偏头,眼神低垂,一阵红云又泛出两颊,稍待又小心问道:“我听说前院来了函使,你随父亲去了,可见着没有?”
“……嗯,见着了,来得是两位公子。”
我先一愣,这才明白她为何突然找我叙谈,又看她这神情,便联想起她几次凝神含思的样子,更是悟出了一件事,这虞娘子恐怕早就钟情十八公子了。不然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哪会不顾礼仪急急打听?可往日她的从容又是怎么回事?按照玉缨玉练所言,十八公子几次延迟婚期,难道没有对她造成一点影响吗?
“想必是萧府长公子与二公子了。”
我正想着,她低声说了一句,眼也未抬,似是自言自语。我自未搭话,不过倒是更肯定了方才所想,娘子对萧家很熟悉,她很关注萧家,很关心自己未来的夫君。
“呵呵……阿真,你还不了解吧?也是事未落定,我就没和你提过。女儿家,这种事情总是羞人的。”
她突然握住我的双手,情态倒比刚才大方了许多,只是这话着实令我心中一揪:若是早知此事,我也就不会和公子……这世间的阴错阳差,好似都落在了我的头上。
“萧家有位十八公子,是萧公的侄儿,两年多前来到长安弘文馆读书,父亲兼任弘文馆学士,正是他的老师。他天资聪颖,才行出众,又写得一手俊逸的行书,深得父亲的喜爱,经常让他到府上来另行教导。我便是在那段时间里认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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