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明日一去便会见到的,要记住我的话。”萧瑀颔首说道,似乎并不想解释太多。
“好,小侄谨记。”萧鉴只是不熟悉,也无异议,便不追问,只恭敬地应下……
收回思绪,萧鉴想自己彼时实在有些傻,而伯父一番话其实大有深意,这些深意,他到最近才懂得。
……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的感觉好吗?
===
☆、第15章 重帘未卷阴沉沉(二)
病愈之后又是两旬,已到了冬月寒节。因少夫人之父寿逢花甲,数天前,公子夫妻携了二子往夫人洛阳娘家拜寿去了。便此,府上不免冷清了许多。当这日,正是霜华在树,朝阳弄晴,虞公上职秘监亦不在家。我只觉独处书房有些滞闷,便将笔墨几案一应端了出来,坐到书房门前廊庑间,虽有些凉风,却不冷,反令人觉得清爽。
此时,手里誊抄的正是《群书治要》中毛诗治要一卷。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录到“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一句,看着后面应是“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兴也”,却鬼使神差地抄成了“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兴也”。猛一转过神来,发现大谬,心中又虚又耻,急忙将此句重重一划,便要换了新纸重写。
“哈哈哈哈……”
我的手还没碰到身旁堆放的一摞纸张,便听耳边轰然响起一阵男子的大笑。惊而抬头,所见是一张十分英武的面孔,他双眼如炬,鼻梁耸直,短须微卷,姿仪出众,浑身透着一股峻拔伟岸之气,极不寻常,而最奇怪的是,这个人,我好像在哪见过的。
“你是谁家的女儿啊?”
我沉入思索,未料他先开了口,且便就是这一句看似平常的问话,却令我瞬时想起来了——他上次与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武德九年的春天,在敬府花园的小亭之下。
这下,我倒平静下来了。世事太巧,宿命也奇,此时场景比那时场景,竟连姿势动作都是一样的。
“真娘子,别发呆了,这是陛下!还不快见过!”
我收回目光,正要起身应对,方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执刀静立的青年,应是随他而来的侍从人物,还有一个便是说这话的人,虞府的老管家。
我也不慌,便恭敬地摆正身子,向这位陛下行了跪拜大礼,口呼:“贱女阿真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回陛下,阿真是我家老爷……”
“好了,你去吧。”
“是,老奴告退。”
我此时俯身在地不好抬头,只听得老管家似要为我做解释,却被他一口拦下,便再不闻声,接着只觉身体一轻,倒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了起来。
“多谢陛下。”我恭敬道,眼睛与他自然相视,内心越发从容。
他如今是天子,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尊者,按理,我至少应该感到惶恐,却不知为何一丝波澜都没有,一点敬畏也不存。
“阿真。”他正声唤我,嘴角含笑,雪亮的眼睛向我拂来一阵揣测的目光,“你是虞府的亲眷?”
我摇头,说:“阿真卑贱,蒙永兴公一家搭救才至府上。从前,阿真只是个马奴。”我将“卑贱”、“马奴”二词着意加重,有些戏谑似的想看他的反应。
他果真顿了顿,眉间轻皱,像是不信,少顷只弯腰从几案上拿起我抄错的那张字,看着说道:“你这笔字也是在做马奴的时候学成的吗?”
“不,阿真虽卑贱,却也并非生来便是马奴。这笔字是阿真年幼时家中先生教的,后来家遭变故,才成了马奴。”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心中几乎想说出更多的实情。
“哦?是何变故?”他立刻抬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复又将我端量起来,“你的家在何处?家人呢?”
看他明显是有些关心起来了,就像是鱼儿上了勾,我竟生出许多快意。心想,若我如实相告,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没什么,一场……天灾罢了,不敢劳陛下挂心。”我犹疑片刻,终究未行冒失,只信口诌了一句。
“呵呵……”他轻笑一声,倒也不在意,还就地盘腿坐下,翻看起堆在几案一侧的文卷来,“这些都是你整理的?”他问。
“是的,陛下。”我直直答道,“承永兴公垂爱,看阿真识得几个字,便令阿真协助文案,如此而已。”
“哦,你也坐,坐下吧。”
他手向我一挥,显得很随意,而后看着手中卷册愈发入迷,倒一句话也不再讲了,我便也只能遵他之意,陪坐一旁。
我想着,虞公校勘的这些书稿总是要送到宫里去给他审定的,他又何必急于现在就看?他此来定是来见永兴公的,既未见不如走了,又何以在此浪费光阴?为一大国之天子,竟有这等空闲?这个人,每每所见所闻都是不一样的,或许这就是所谓天子的高深莫测之处吧。
“请陛下用茶。”
一名婢女端了茶点过来,双手举盘过于头顶,正跪在我的身侧。想因年纪小,面对的又是皇帝,当此寒冬,额上倒出了不少汗,脸色也煞白的,可这陛下纹丝不动,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眼看这女孩儿双手发抖,体力不济,将盘内茶碗碰得叮当作响,我便挺身抬手一扶,替她稳住了茶盘。回首看时,这陛下还是不动,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太过专注,便一时意气,索性喊了出来:
“陛下用茶!”
“好。”他这下倒很快应了,只是还是捧着卷册,丝毫未抬眼睛。
我也不好再计较,只对着这小婢略点头安慰了一下,示意她继续奉茶,便收手坐了回去。
“陛……陛下……啊!”
我这里方才坐定,那小婢不知怎的又慌了神,身子左右摇摆,竟将茶盘一松,一壶热茶见势就要泼出来。我心中一急,想不了更多,只便又扑上前去将那茶盘接了个满怀,而这一接,茶点直弄了一身,整壶茶水也浇在了我的右手上,一阵炽痛煞时令我猛甩起手来。
“别动!”忽闻一声大喊,那纹丝不动的皇帝陛下竟丢开书卷,将我猛甩的手臂一下子拿住,犀利的目光盯着我的右手,很是关切的模样,转而又对身后侍卫大喝一声:“去拿凉水来!”
“我不用!”我看有些闹大了似的,十分不惯,迅速抽回了右手,一时疼痛消无,便胡乱在身上揩干罢了。
“小婢该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那婢女却着实吓得不轻,伏在地上哭声告饶。
“没事,你去吧,这里我收拾。”我见状,心中起了恻隐,恐皇帝再怪罪,岂不更吓死了她,便一力先替她揽下,让她速速走了。
“呵呵……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发落了。”这皇帝倒是笑开,掸了掸衣袍上的水珠,一脸轻松。
“此事并不怪她。”我一边打扫地上一边回道,心想他若早早接了小婢的话,要用茶或不用茶,何至于此?
“那怪谁?怪我吗?”他紧接着将话头引过去,两只眼睛直溜溜看向我,好似要和我评理一般,更不像一位王者了。
“水来了!水来了!”
正思何以应付他这话,方才被支使去拿水的侍卫便急匆匆跑了过来。亦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大白瓷钵,盛了满满一钵水抱在怀里,两腿分开像鸭子那般行走。这护水的模样竟十分好笑,看得我不由抿紧了嘴巴,憋得好一口气。
“陛下,府上老管家让小臣问陛下还有什么需要,是否还要遣人过来伺候?”侍卫放下水钵,喘着气问道。
“不必了!今日是我们来得不巧,永兴公不在府里。时辰不早,我们回宫。”他忽而要走,与侍卫说话目光却又向我扫过来,嘴角还轻轻扬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恭送陛下。”我伏身在地,尽应尽之礼。
他未说什么,也未再扶起我,只是脚步在我的身旁略停留了一会儿,而后行声渐远,终究离开了。
快六年了。渺小如我,也许根本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而我将他视若仇敌,亦不曾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此刻,望着他碰过的卷册,坐过的位置,我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傍晚虞公回到府邸,我欲将此事禀告,却不料他早已明了,说是皇帝回宫后便召见了他,还特意提起了我。我问及详情,虞公却未言更多,只交代我别害怕。我倒不是怕,只是联系起皇帝临去前的微笑,心头一紧,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
☆、第16章 重帘未卷阴沉沉(三)
——从皇帝处写来
皇帝李世民回到太极宫后,心中念念不忘在虞府见到的那个小丫头阿真。他觉得此女实在有些神奇,写得一手超然俊秀的好字且先不提,只说她明知自己是天子,言谈行止却毫无敬畏,连跟随一旁的侍卫都觉察出来,说这小丫头不但讲话云里雾里,让人辨不清其本意,而且初见天子,竟能从容抬头,目光平视,着实令人讶异。
思虑良久,他终究召来收留此女的虞世南一问细详,而君臣间相谈之下,虞世南的一些话却更令世民感到不可思议,便此一直到了深夜将眠之时,仍不自觉地在琢磨。他这副神态,倒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也不是别人,就是世民少年结发的妻子,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长孙氏。
这长孙氏本是北魏宗室后代,其父长孙晟乃隋右骁卫将军。彼时,武德皇帝李渊为卫尉少卿,与长孙晟同为隋臣,两家早有交往,互为仰慕,便此定下秦晋之盟。长孙氏十三岁时便嫁与了年长其三岁的世民为妻,二人自此青春结伴,同心同德,到如今已十七载有余。世民爱重长孙氏,最喜她善读书,明大义,有大量,崇节俭,故经年虽纳妃妾十数人,却仅以她为佳偶良佐,时常相伴,深情相待,而长孙氏自然也是最解世民之心的。
“二郎,你扶我一下。”寝殿里,长孙皇后遣散侍婢,悄步走到正在坐榻上凝神的世民身旁,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
“哦,来,慢一点。”世民忽地回过神,见是长孙,面上一笑,随即抬起双臂将她扶持着坐好,又道:“你干什么去了?身子越发重了,何苦事事亲为?”
“呵呵……”长孙巧笑,垂目望向自己的腹部,已是近六个月的身孕了。“多少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这是你我第六个孩子了。”
世民伸手至长孙腹部轻抚,心中颇为感慨,方要说些什么,却看长孙一双清澈的眸子深深地望着自己,好似另有其事,便问:“你怎么了?”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你怎么了?”长孙反是一问,薄唇微抿,旋即又说:“我听说你下午突然召见了永兴公,发生什么事了?”
“哈哈哈……”听长孙这么一说,世民豁然大笑,想自己的举动情绪真是丝毫逃不过她,便也坦诚,将今日所有的事叙述给她听了,罢了叹道:“虞公送到宫里来的几卷《群书治要》校勘稿我看了,有两种笔迹,一种是虞公自己的,另一种我只觉俊逸精劲,却辨不出是谁的,今日我一看她写字便才明了,真是出乎意料!”
长孙揣摩世民之意,八成是对这个丫头有了心思,但看他还只是一副欣赏口气,自己也不好明言,便淡笑颔首,言:“我道你今日为何事频入深思,原是这个,听来也奇。”
“是啊,按虞公所言,此女身世甚是坎坷,在府上待人也十分谦卑,虞公想将她收作螟蛉,她更不敢逾越分毫,何以见了我,却反常了呢?奇怪,也有趣。”
“那这女子当真做过马奴么?又做马奴,字又写得好,如此小小年纪,也太难以想象了。”长孙看世民兴趣渐浓,有心顺着探问一番,便引着世民说下去。
“虽未亲见,却是可信。我看她掌生薄茧,也有些粗糙,是做过粗活的手,而右颈发带之下隐约有道伤疤,想来是为奴之时被人欺凌。所以我说,此女甚奇,极不寻常。”
“嗯。”长孙见世民细细道来,竟将此女观察得这般入微,心下有了计较,但表面只还是清清淡淡,“早些睡吧,更深了。”
“好。”世民得以倾诉,现下心气通畅,终不再提。
……
腊月初的一天,公子府上派人送来许多礼品,说是儿婿孝敬岳丈,却也竟有我的一份。那侍女整齐将物件端到房里,我一看,倒恍惚了,心底分辨是他之意,还是她之意。
“婢子弄影,奉夫人之命而来。夫人交代,这两匹天青缠枝纹的绢,颜色素淡,质地轻薄,给娘子裁身夏裙最合适,是那府里襄城公主赏的,还有这副珍珠耳铛,光泽柔美,最衬娘子容颜,是夫人亲自选出来送给娘子的。”
我听这婢女一一细数,说是虞娘子之意,倒也不奇,可蓦地脑中思想起来,这个“弄影”,原是个有出处的,此来怕不简单。
“劳你跑这一趟,其实我也用不上。请你回去转告夫人,今后不必为我操心。”我先粗略谢过,掂量着她有无深意,倒一时看不出,只又说:“夫人出嫁月余,可还好吗?听闻萧公子出身高贵,俊美潇洒,且和夫人早就相识,想必夫妇和畅,十分美满了。”
弄影却是不接这话,倒微微低头抿嘴一笑。我略留神,细忖自己是哪里没了分寸,惹她这般,可又不觉有疏漏,便再看她,不曾想她却警觉似的转脸向四周看了看,竟自去将房门掩了。
“这是做什么?”我不禁问道。
“真娘子当真不晓得婢子为何而来?”她微笑着踱至我身旁,神色机巧得很,倒想试探我的意思。
“你……”我当知她是为何,可到底怎么开口,实在是断绝了的往事,哪里想真的来了人,又是个心直口爽的,这便问我了。
“娘子不必为难,弄影就是来助娘子的,有什么话大可对婢子直言,公子不是对娘子提过弄影吗?”
见我不答,她又来安我的心。我还是迟疑,心中虚得紧,便凝视于她,看她倒是气定神闲,一副从容态度。
半晌,我还是开了口,只不过是想请求:“弄影,我并没有什么话要转达公子,只望他们夫妻美满,我也就心安了,你也不要再来寻我说话。”
“呵呵,娘子这是不信婢子吗?”她倒笑出来,又走近一步说道:“弄影来自江陵,我的母亲便是公子的乳母,我与公子同岁,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对于公子交代的事,弄影会绝对的忠诚。所以娘子大可依赖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