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但见黧黑夜色里,电光裂空,惊雷乍起。
看来是将雨之势。
桓澈为顾云容系紧披风,原路折返。
两人前脚才到玄清殿,外头后脚便飘起了雨。
原以为不过是早春阵雨,谁知外头雨势竟是愈来愈大,雷鸣电闪,渐成瓢泼之势。
顾云容隔着半开的窗扉往外望了一回,有些担心,若这几日多来几场,他们说不得就要滞留在此了。
桓澈从身后抱住她:“早些歇息,打雷下雨这等事咱们也管不着,到得停时自然就停了。”
顾云容倚靠在他怀中,仰头道:“我忽然觉着在山中住着也颇有些意趣。”
桓澈捏她鼻尖:“那是好吃好喝好住处伺候着,真让你去住草屋寒窑,看你还想不想住山里。”
正此时,黄顺趋步过来,见有半扇窗户未掩上,一面自道伺候不周,一面阖上窗扇。
顾云容从桓澈怀里起身,攒眉道:“黄公公不必多此一举,这窗户是我有意开着的,我就喜欢雨天开窗赏景,重打开。”
黄顺手上一顿,看衡王冷眼盯着他,知是让他照着王妃的话做,赔笑自骂几句,又利利索索地将那半扇窗牖重新打开。
心中却道,这王妃怕是恃宠而骄,尽胡闹,衡王真是把她惯得不成样子,大雨夜还由着她开着窗,也不嫌冷。
但谁让这位王妃生得仙姿佚貌,这等尤物且要心肝宝贝一样捧着疼着,他要是衡王,敢怕要夜夜耽溺云雨欢会,非死在这美人身上不可。
黄顺又偷眼瞄了眼顾云容,行礼退下。
黄顺走后,顾云容暗舒口气。
桓澈留意到黄顺走前偷觑了顾云容一眼,眸光暗沉。
他打横抱起顾云容,将人放到床畔,顺势压下。
“我明日起要沐浴斋戒三日,”他揽住她的腰,“晚来要跟你分房睡,你别太想我。”
顾云容笑得眉目弯弯:“你自睡你的,刚好我快来月信了,能睡个安稳觉。”
桓澈蓦地咬她耳朵一口:“果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三日后,到了祭奠的正日子。
桓澈斋戒期间又下了几回雨,顾云容觉得他们的归期没准儿真要往后推了。
桓澈祭拜讫,顾云容也依样上前进礼上香。
顾云容对于这个未曾真正见过面的婆婆印象极好,又兼爱屋及乌,遂分外虔敬。
她将自己这几日抄的经疏在神牌前焚了,退回桓澈身侧。
礼毕,桓澈偕顾云容退到殿外。
问了路况,桓澈决定濡滞一日,旋转去更衣。
午膳后,桓澈吩咐备下纸笔,坐到偏殿内练字。
顾云容端着几样细巧果子进来,在他对面落座,扬声道:“殿下怎想起练字了?”
“我一日不就藩,功课就一日不能停。皇子春日例每日练一百字,我得把这几日的字补上。”
顾云容瞥见殿门口一抹豆绿身影一闪,进来一粉面桃腮的宫女,低头红脸捧着个托盘进来奉茶。
她盈盈行礼下拜时,颤声柔气,故作娇态,目光暗暗往桓澈身上瞟。
桓澈停笔抬眼,看她少顷,忽道:“你想留下来伺候么?”
那宫女一怔,惊而狂喜,忙叩头:“奴婢想!多谢王爷隆恩!”
桓澈对上顾云容那恨不能杀人的目光,目露笑意,又转向那宫女:“那便留下吧,王妃那头正好带的下人少。不过王妃这几日正逢着小日子,情绪波动较大,瞧你不顺眼赏你一顿板子也是有的,打死不论。”
那宫女脸色一白。
哪个要来伺候王妃,她以为衡王说的是让她留在他身边伺候。
顾云容阴着脸看过来,那宫女以为王妃这就要使人打她,恸哭叩首,求饶不住。
顾云容冷声吐出个“滚”字,宫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出去。
“对我方才的表现可还满意?”桓澈倾身看顾云容。
顾云容托腮:“她生得不如我,你瞧不上也正常。”
桓澈道:“你这样想也没错,容貌不及你的我都瞧不上。而在我看来,这世上你的容貌最美,所以除你之外,我旁的都看不上。”
顾云容轻嗤:“花言巧语。”
“女人果真心口不一,男人笨嘴拙舌就被嫌弃不会说话,男人夸扬赞美,分明听来心里窃喜,却又说是花言巧语。”
顾云容斜他一眼,压低声音:“别贫,咱们最迟后日就走了。”
桓澈知顾云容是忐忑于太子那头,仍旧走笔:“急也没用。不过不论如何,我都会……”都会给太子一份回礼,只是眼下尚不是时候。
晚间,顾云容睡得正熟,忽闻一阵巨大的扰攘自外间传来。
她蓦地惊醒,坐起一看,身侧已没了桓澈。
她披衣趿鞋,略整了仪容,推门一看,外头已乱作一团。
宫人内侍往来如梭,奔命一样慌张疾走,手中拎着木桶水盆等物,齐齐往北面涌去。
顾云容随意抓了个宫人询问出了何事,那宫人揩了一把汗,惶遽道:“禀王妃,北面大殿走水了!”
顾云容一惊。
郦氏的神牌就在那边供着!
她转过几道回廊,果见北面殿宇火光闪动,但瞧着火势不甚大,约莫是发现得及时。
她一眼就瞧见了立在殿前空地上的桓澈,疾步上前。
“再迟片刻,这场火怕是连母亲的神位都要毁了,”桓澈面对着热浪火光,眼神却越加冷锐似冰,“我已着拏云去查起火缘由了。”
顾云容面色微沉。
眼下刚开春,天干物燥,大殿整体又是以木质为主,若说是意外其实也可讲得通,但怎就这么巧,偏偏就在郦氏忌辰当日夜里走水?
正乱乱哄哄,忽听内侍尖细的嗓音扬起:“万岁銮驾至!”
顾云容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皇帝怎来了?
贞元帝率众纵马而入,瞧见满眼火光,大怒,厉声命众人免礼,只管作速灭火。
桓澈眉头攒起。
他父亲来得太巧了。
正此时,不知是谁喊了句“这是何人”,众人纷纷看去。
但见跃动火光中,两名宫女从起火的大殿内抬出一素衣女子。待将人放平于空地,那女子面容便露了出来。
桓澈一眼瞧见,一顿,面色微变,欲命握雾去将人拖走,但贞元帝也已经看了过来。
贞元帝僵立当场,愕然惊愣。
随行内侍护卫皆是困惑,陛下素日喜怒不形于色,如眼下这般失态的时候,实在鲜有,遂也好奇看去。
内中有几个随侍贞元帝多年的老人儿,甫一瞧见那女子的面容,亦是惊得目瞪口呆。
这女子的面容,竟是和故去已久的端慎皇贵妃郦氏有七八分相似!
倒不是他们记性多好。宫中美人如云,来来去去不知凡几,消陨个把都是常事,但如端慎皇贵妃那般的绝伦美人,实在世间难寻,见之不忘。
贞元帝当先大步上前,又低头仔细端量片刻,越看越像,越像越看,竟是微微战栗起来。
他忽然俯身将人抱起,着人寻医。
顾云容回头,见桓澈面上神色莫测,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唤他一声。
桓澈回神,回握她一下,哂笑道:“容容没见过母亲,怕是没瞧出来。那女子的容貌跟母亲的颇为肖似,这是母亲显灵了,感念父亲这些年招道士做法,转世来见父亲了。”
顾云容听他字字讥讽,拍拍他:“不要紧,陛下明睿。何况……”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如此这般嘀咕几句。
桓澈眸光幽微,深深看她一眼。
待到火势平息,桓澈转去见贞元帝。
他入得偏殿时,贞元帝正立在榻前看郎中给那女子诊查。
守陵是个苦差事,此处没有配给太医,贞元帝也没带医者,这郎中是日常给黄顺瞧病的,眼下无法,便将他抓了来。
郎中说女子无甚大碍,就是身子弱,吸入了些许烟气,昏迷而已。
桓澈等那郎中走了才道:“父皇可是打算将这女人带回去?”
贞元帝眉头深锁:“这便是你与君父言语之态?顾家之事朕尚未说揭过,你竟又这般与朕说话,当真以为朕不会办你么?”
“儿子只是怕父皇被人蒙蔽,那女子又来历不明。以父皇之明,也当知晓过于蹊跷的事,必有猫腻。”桓澈淡声道。
他已经打探了,他父皇忽至,是因为钟真人算出今日天寿山这头有灾,且应在玄清殿以北,天子亲临可解。
他父皇如今倒对这钟真人有几分信任,亲临也不足为怪。
贞元帝微微眯眼,须臾,命桓澈退下。
桓澈回到玄清殿,顾云容问他如何,他道:“我观父亲神色,应是明知蹊跷也要不管端的,将人带回宫去了。”
顾云容心道,那你不是又多了个小妈,还是个跟亲妈长得极像的小妈。
这关系似乎有些乱。
翌日,贞元帝亲自前去查看了昨晚起火的大殿,看整体无碍,郦氏的神位又安然无恙,长舒口气,命黄顺仔细看护着,倘再出事端,提头来见。
贞元帝又亲祭了郦氏,这才吩咐起驾返程。
不出桓澈所料,贞元帝果真将那女人带了去。
那女人入车舆之前还看了桓澈一眼,贞元帝与她说那是衡王,她仿佛出了一下神。
顾云容看桓澈没留意到那女人在看他,还拽他一下让他快看。
桓澈顺她所言看去,见状,脸色一黑,低斥她淘气,上了马车就往她臀上打了一下。
他打得极轻,更似是拍,顾云容霎时红了脸。
她这么大的人,居然被打了屁股!
两人随驾缀后,一并折返。
回宫之后,贞元帝又命钦天监测算了殿宇走水之事,只是钦天监监正说此事繁琐,需费些时日,迟迟未作回话。
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日,贞元帝携太子、淮王、桓澈去西苑围猎。
贞元帝带回的那女子姓甄。顾云容不太清楚贞元帝身边那群道官如何说的,总之甄氏回宫后便得封美人,此番她也跟随在侧。
顾云容与李琇云说话时,甄美人目光不时往顾云容身上扫,顾云容权作不见。
甄美人又移目远望。
昔年太祖太宗俱是文治武功并隆,之后尚文盖过了尚武,到了贞元帝这一代,又再申重武之风。
他非但以身作则,还大力栽培几位皇子,因此无论太子还是诸王,骑射工夫皆十分了得。
又兼贞元帝年轻时倜傥风流,几位皇子无一不是临风玉树。
高俊飘洒的男子一身飒飒骑装,张弓挟矢,聚而纵马射猎,极其惹目。
尤其是中间身着鸦青色曳撒的衡王。衡王气度清冷,弯弓控马时气势极强,纵着暗色亦不掩其踔绝风采。
甄美人又看了太子一眼,收回视线,与顾云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太子见桓澈接连猎得两只山雉,被贞元帝不住夸赞,也跟着笑赞了几句。
心中却冷笑,不论你打不打算老实去就藩,都不如早早剪除掉来得干净!很快你就笑不出来了。
不一时,内侍来报,钦天监监正求见。
桓澈瞧见太子目中得色,视若无睹。
第五十九章
钦天监监正许璜上前一一拜毕,朝贞元帝道:“陛下先前命微臣所卜之事,已然得着了。”
贞元帝将手中弓矢交与内侍,示意许璜将手里的奏章拿与他看。
他之前吩咐许璜但凡有了结果便来报与他知道,不必非要递呈通政司,再由通政司转送这样麻烦。
太子与两个兄弟并未上前,只在马背上骋目瞧着。
淮王看两人均不语,故意道:“不知许监正是否来禀走水之事的。”
太子接话道:“倘能查到根由,也算是还了七弟一个交代。”又喟叹一息,“想来也是堪嗟,郦娘娘去得早,今年忌辰又逢着这等事。幸而七弟至孝,亲往祭奠,否则底下那群奴婢还不定将事情办成什么样子。”
桓澈不语,面上波澜不兴。
贞元帝展开许璜的奏疏之后,盯着看了许久。
太子看贞元帝迟迟没有反应,心下不安,熬不住,打马上前,问贞元帝出了何事。
贞元帝抬头看他一眼。
太子心里一咯噔,不知为甚,总觉得他父亲那一眼透着些诡异。
顾云容往贞元帝那边瞥了一眼。
钦天监除却观测天象、颁行历法的重任之外,平素做的最多的其实卜卦看风水。皇室宗亲、勋贵外戚建屋择茔、红白大事,基本都要找钦天监卜算一番。
贞元帝身边虽有不少道士,但许璜任监正多年,他对其器重非常,凡有灾异,必命一看。
贞元帝扫了许璜几眼,将奏疏递给郑宝,让他姑且收着。
贞元帝又就着那卦象问了许璜半日,许璜敷陈毕,贞元帝便命其姑且退下。
许璜走后,贞元帝转眼看向太子:“迩来政务冗繁,朕对你看顾不及。前日朕问了东宫几个侍讲,深觉你近日于课业上头多有荒疏。开春之后闹了几场灾,上月又出了走水之事,朕看是你德行有亏。”
太子一怔。
这事怎么绕着绕着绕到他身上了?
贞元帝面色冷下来:“这回走水的是皇贵妃的享殿,已是天假示警,倘不思过,下回岂不是就要轮到外廷三大殿?”
太子尚摸不着头脑时,贞元帝已道:“你明日便往斋宫去,斋沐一月,修德省身,思过求进。朕会着人前往检视,倘你不尽心,便留在斋宫莫回了。”
贞元帝色厉声高,顾云容虽不在近前,但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贞元帝所言斋宫指的是天坛西坛内的那处,素日是皇帝祭天祀地之前的斋戒之所。
太子被皇帝当众斥责,且缘故不明,心中不忿,却又硬生生憋着不敢表露,更不敢质疑他父亲的决定。
那是君父,说什么便是什么,谁敢说君父的不是?
可他父皇为何朝他发难?难道不该是整治桓澈?莫非桓澈买通了许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