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三侠现在这样,最痛苦的莫过于他们这些亲如兄弟亲如父子的人了。那样一个豪爽正直的汉子,如今只能卧床不说,还有一些不明内情者阴暗地妄自猜测,尽说些污言恶语。纵然他们面上不提,心里还是忍不住为兄弟叫屈。
张怡这番话几乎说进了他们心里,那样好的三弟(哥)却遭此厄运,却还有人说些恶意揣测他武艺不精或者想要夺取屠龙刀之类的话语,可不是叫人心寒么?他们碍于师父的教育不好说,没想到这一弱女子却报出了他们心中不平。
“好,好一个善恶有报,好一个侠义女子!张老弟在九泉下若能知道有此孙女,想必也是欣慰不已。”老道士双眼霎时间精光闪耀,看向张怡的眼光比之先前添了几分喜爱赞赏。虚手一扶,“快快起来。岱岩得了个好媳妇啊。”
张怡不敢推辞,羞涩地笑了笑,仍是恳切地看着张三丰。
这时只见旁边年龄最长的弟子前跨一步,拱手道,“弟妹高义,恭贺师父得此佳媳。”
其余几人也贺,“恭贺师父得此佳媳。”直将张怡说的面色泛红,万分羞窘,惭愧得不行。
又听张三丰感叹,“世人皆道好人不长命,为利熙熙攘攘,殊不知善恶有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莫声谷插嘴,“三哥多年来行侠仗义,不知救了多少性命,老天有眼,定会让他后福绵延的。”
他说得快,其他几侠却纷纷点头,连日紧缩的眉头也因这几句话松了些许,露出对未来的展望期许。
张三丰见此微微点头,看着张怡目光愈发和蔼。将在场几人一一为她介绍,如她所猜测的一致,除了三侠和外出未归的五侠都在这儿了。
几人也纷纷改了对她的称呼,显然都认下了这个弟妹嫂子。张怡暗暗松了口气,心知自己已迈出一大步,最后的就是看俞岱岩待她态度如何了。想来……不会太难攻克?
第3章 俞岱岩3
张怡想的轻巧,以为俞岱岩为人豪爽,又一身正气,怎么也不会为难她一个女子。却没料到,比之其他人,这个注定要和她相伴一生的家伙,才是最难说通的。
依旧是那一身红色嫁衣,与武当诸人见礼后,张三丰便领着她和几个弟子,一同去了俞岱岩的屋子。
初见自己的便宜夫君,她原以为会是一个身材高大,峰眉宽颚,瞧着就是一脸正气的豪爽汉子。可真正见到,却止不住惊讶,悲悯。
俞岱岩被放置在靠窗的竹榻上,四肢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曲折着,宽松的白袍当是曾经的衣服,如今穿来却空空荡荡。一张消瘦的脸庞,蜡黄中凝结青黑之气,双目紧闭,唇也紧紧抿着,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张三丰几人已止住了脚步,面上尽是哀恸之色。张怡却是职业病,下意识地前进几步,看清病人现阶段的治疗效果,气急道,“怎能这样……”
话说一半,及时止住了,但一脸的关切与气急败坏的恼怒却让武当诸人与刚刚清醒的俞岱岩看在眼里。
不说武当的几人是怎样欣慰共鸣,睁眼就看到一穿着嫁衣的清丽女子站在自己床前的俞岱岩,明显的愣住了。
张家小姐固然柔弱,皮囊却生的极美。琼鼻小口,身段袅娜,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秋水般可人。加上张怡本身会一些化妆,更添了三分精致娇艳,配着一身鲜红的嫁衣,可谓人比花娇,任谁看了也要愣一愣,赞一句风华佳人。
“这位姑娘,你……”俞岱岩结结巴巴地开口,搞不清楚状况的他求救一般看向自家师父,对方却一脸的慈爱调侃。“师父?这位是,哪家弟妹?”
一脸纠结不明的三弟子逗乐了张三丰,连其他几个愁苦的男人也纷纷笑了,一人道,“三弟不识得吗?这是我们的三弟妹啊。”
三弟妹?那不是……他的媳妇儿?俞岱岩重新看了眼羞涩模样的张怡,神情从懵逼到脸红到明悟,最后变成满满的愤怒,“胡闹!”
和乐的气氛顿时一滞,张怡也抬起头,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仿佛结了层水汽,惊诧又委屈,写满了对三侠的控诉。
俞岱岩被那双眼睛看的心中一软,一腔情绪翻涌,狼狈地撇过脸,不去看她。嘶声道,“订婚信物在左边柜子的第三层,恕岱岩不义,身有残缺,不敢耽误姑娘前程,这门婚事不提也罢。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在场的人都明白俞岱岩的意思,却无一人动手拿下信物。还是张三丰叹息,“岱岩,你这是何苦……”
“师父……”及时四肢折断也不曾呼出一声的俞三侠,此刻眼中竟有着哀求。“岱岩不愿连累她人。”
张三丰也是左右为难。他对张怡印象不错,就刚才的话语来看,这女子在大是大非上也是少有的通透。心中哀叹,若岱岩没有出事,也是一门极好的姻缘。
房中陷入僵持,一直沉默的张怡却突然望着俞岱岩开口,“妾自出家门,身着嫁衣,父母兄长相送,邻里围观贺吟。虽无新郎上门,襄阳城内也认可我是武当之妇。世人对女子多严苛,三侠如今毁约,让张怡如何自处?人人都道武当七侠仁义正直,侠义无双,为何对未婚妻子就这般狠心?”
复又面朝张三丰跪下,一串泪珠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张怡宁可撞死在武当山下,只求碑上能刻下俞家妇之名。望真人成全。”
众人见她字字恳切,声声悲怜,好似杜鹃啼血,纷纷暗叹真乃一个烈性女子。却不知她心中绝望,若这次真的被送回去,不等乱世到来死于战乱,只怕流言蜚语也能压垮了整个张家。到那时,她的重生又有何意义?
此话一出,不论是武当七侠,还是张三丰,都不禁有些不赞同地看向了俞岱岩。与张怡相处过几日的殷梨亭和莫声谷更是齐齐唤了声“三哥”。
俞岱岩最终还是颓然闭眼,无声应下,“姑娘……若来日有了他意,再与我说罢。”
一场纷争化解,可张怡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算是彻底安全。俞岱岩一日不接受她这个妻子,自己就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山上,为张家亲人求得庇护。她也觉得憋屈,自己一个成年人,从来不觉比任何男人差,可到了这武侠世界,却无力谋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瘫痪的男人身上。
能怎么办呢?张怡静静看着榻上闭目不理睬她的男子,心思更加坚定。她想下去,想拥有正常的日子,这个男人是她目前唯一的保障,不论是用什么办法,用多少时间,就算是一块石头,她也要将他捂热了。
张三丰带着徒弟们走了,只留下了张怡,临走前别有意味的眼神让她心中一定。因此在两个年轻弟子要帮她放置东西时,张怡不顾俞三侠的目光,执拗要求把自己的东西留在了俞岱岩房中。
张怡早有先见之明,带的东西不多,唯一占地方的都是衣服首饰,剩下的则是银票铺子等也收进了首饰盒底层。
将帮忙的武当弟子使出去,又一人给了个装着银两的荷包及两盒子糖果,只说让分给小弟子们,沾个喜气。
说是武当弟子,其实也只是十一二岁岁的孩子,在山上哪里能常常吃到好东西?见了糖果喜笑颜开,连称呼也变成了“师母”。
张怡见二人机灵可爱,心中也喜欢,说自己来时买了许多零食,叫他们有空闲便来寻她。又听二人报了名字,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明月。问他们在家的姓名,两人就答自己是俞三侠从山下捡回来的,不知名姓。虽说是弟子,但也没有正式拜师见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清风明月的话语让张怡对自己这挂名夫君有了初步的了解。至少更加认可,这是个好人了。
待清风明月走后,便关了房门。走了几步,还不放心,又退回去,上了栓。
榻上一直沉默不语的俞岱岩突然说了一句,“在武当你大可放心,没人会进来抢你的东西。”说完,又闭上眼,恢复了沉默。
张怡乍一听他说话还疑惑,后来想清楚了,知道他恐怕是对自己栓门的做法不满。见他虽然闭着眼睛,可凭着方才那句话就知道这个男人还是关注着自己的,心中失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说,“还是关一会儿好,保险起见。”
说完便背对俞岱岩自顾自地解开外衫,将嫁衣脱下。嫁衣虽美,可不是过日子时时穿的。换了一袭简单的青衫,又将钗环卸下,借着房中盆里的水洗下妆容。
随意拿手抹了抹面上水珠,回头,忽与一双黑眸对上。两人具是一愣,张怡刚想说什么,那双黑眸的主人却匆匆撇过头去,闭上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偏生怎么看,怎么狼狈。
这俞三侠……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亲近。她勾起嘴角,无声地扯出一个笑容,从来到这个世界,头一次感到这般的轻松愉悦。
第4章 俞岱岩4
经过刚刚的小事件,张怡再看俞岱岩就不似之前那般小心戒备了。心情转好的她甚至主动坐到榻上,拿帕子去擦男人蜡黄的面颊。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纵使前一刻还害羞狼狈,感知到有东西快要贴近脸部,哪怕心知安全,俞岱岩也极快睁开眼。剑眉耸立,目含威慑。待看清了张怡的脸,才缓缓收敛了眸中寒意,可依旧不算温和。
张怡被他那目光吓了一吓,但终归是两世为人,凶恶一点的她也不是没见过,因此只是一下就重新放开了,继续刚才的动作。
女儿家的帕子是柔软的丝绸,下方绣着一对戏水鸳鸯,色彩斑斓,灵气十足。再角落里拿银线绣了个小小的“怡”字。足以证明,这绣活儿都是张怡自己做的了。
一只细白的手捻着丝帕,竟分不出是丝帕更轻软,还是那玉手更柔软白皙。手背上打着西晒的光,宛若上好的白瓷,又担心落下会一碰就碎。离得近了,还能嗅到淡淡的香,也不知是不是刚才抓了糖果的,带着那么一丝丝勾人的甜,引人迷醉。
忽略去胸中翻涌的情绪,俞岱岩侧头避过那丝帕,色厉内荏,“姑娘家当自重,岂能与男子随意亲近。”
想到之前的羞窘,又补充,“更不能在男子面前袒露衣裳。成何体统。还是快快换个屋子,以正清名。”
张怡听此,手上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一手捧着男人的脸,一手在他面上轻轻蹭了蹭。“就算你不承认,我在天下人眼中也已是你的妻子,哪里还有什么清名。你若好了,自然可以拒绝我远离我。只是如今,就要委屈三侠了。”
“你……”俞岱岩怒瞪双眼,可对张怡的言论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又被她撩起了伤痕,想到自己当初何等豪情,如今连个弱女子都无法抵挡,苦闷之情溢于言表。
他这般模样,张怡如何猜不出他情绪的转变?知道是自己挑起了俞岱岩的伤疤,却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
俞岱岩那点自以为严厉的话语对张怡来说,实在是不疼不痒。当初隔了几年归家,逢年过节里,一些亲戚明里暗里的刻薄听过不知多少。而后做了护理,碰上一些身体残缺,心里郁闷到变态的家伙,各种咒骂也是家常便饭。
暗暗瞥了眼男人曲折的四肢,只感叹这人不愧是武侠里的仁义侠士,从武功高强浪迹江湖变成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服侍,也不见他将苦闷排解到他人身上,反而还处处为她着想。此人心性,可见一斑。
她经历过最黑暗残酷的对待,见过那么多无知愤世嫉俗的人,若非对生活人心彻底绝望,也不会拿了水果刀自尽。重生一场,想不到还能见到这样真正大气侠义的好人。心中佩服,对待俞三侠的感官又是一变。真正从心底的惋惜他的遭遇,敬仰他的为人。不忍这样的好人瘫痪二十载,开始努力回忆剧情,惟愿能帮助他早日重回江湖。
收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执起男人的手,仔细去看那骨骼伤处。嘴里也不闲着,“我知道你心里郁闷,这种事换了谁都是痛不欲生的。只是在我看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活得久,有什么不可能发生。你现在这般模样,总闭着眼,了无生趣,折磨自己不说,如何对得起关心你的师父和师兄弟们?”
听她说话,原本闭目不理她的俞岱岩也睁开眼,眼中一片死寂,“残废之身,岂能忍心拖累兄弟亲人。”
“拖累吗?我不这么认为。”张怡将俞岱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抬起头,认真对上男人死寂的双眼,“你活着,他们还能有个帮你找良药的寄托,你死了,留给他们的却是无尽的伤痛,滔天的仇恨。”
“你的师父会为你而苍老悲哀,你的师兄弟们会为你的死陷入仇恨,在江湖上到处寻你的仇家。或者受人误导,滥杀无辜。或者寻不到仇人,日夜愧疚,形容消瘦。或者寻到了人,却也遭其所害,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我只问你俞三侠,当真忍心?”
女子的话语仿佛尖锐的刻刀,来势汹汹,一下子刺进了俞岱岩心中最柔软之处。那死寂的眼中哀恸翻涌,竟透出些许迷茫,“那我当如何?”
“活下去。”少女眸中光芒闪耀,三个字,仿佛在陈述她最大的信仰。
“没有人会放弃你,若能寻得良药,你有是那个侠义无双的武当三侠,快意江湖,万般豪情。退一万步,纵使你瘫痪在床,永远站不起来了,难道就是个废人了?”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张怡瞪他一眼,好似为他不争气的话语非常恼怒,“你是武当三侠,是清风明月的师父。你有十几年的江湖经验,有十几年武当功夫的修习。不说别的,难道还不能教导那些小弟子,指出他们的不足之处?难道还不能将你的江湖经验一一传授,好叫他们入江湖多一分保命把握?”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话语仿佛几点星火滴入草丛,一下就成了燎原之势。
俞岱岩眼眸晶亮,声音竟带了丝颤抖,“这么说,我不是废人?”
张怡勾着唇,目光真诚,又有几分似笑非笑的韵味,“是不是,三侠自己不知吗?”
只这么一句反问,她也不再多言,转而说起别人的故事,“我曾听祖父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从一个叫绝情谷跑出来的弟子转述的。绝情谷内情花遍地,有一谷主名公孙止,曾将妻子裘千尺四肢折断,扔进深井。又在里面养了鳄鱼,唯恐妻子不死。那裘千尺竟然真的与鳄鱼共生,以青枣为食,还练就了一番枣钉杀人的本事。她四肢俱废,却耳聪目明,内力也格外深厚。十多年苦苦生存,终于等到神雕侠杨过寻妻子入谷。”
她说着故事,偷偷看了眼俞岱岩,见他听得认真,才继续道,“也是因果报应,见神雕侠的妻子貌美,就想抢夺过来,哪里知道却让神雕侠带出了他的妻子,最终死于枣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