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少年面面相觑,边上的一个望着张怡,又是眨眼,又是做口型,向她求救。张怡倒想帮忙,但她自己也心虚,俞岱岩又是她的“大腿”,且敬且惜,哪敢开口求情。只在后头指指俞岱岩,连连摆手。
这点小动作哪里瞒得过俞岱岩的眼睛,眸光一闪,冷冷道,“开阳,从你开始。”
冲着张怡使眼色的少年顿时一僵,苦着脸前进两步,开始打拳。
俞岱岩淡淡瞧着,一连串的点评却毫不留情。
“肩要平。”
“左腿再进半步。”
“尽是错漏,重来。”
直将一众弟子训得愁眉苦脸,后悔万分。张怡看着那些弟子的惨状,同情之余,自己也忍不住想偷溜。悄无声息地松开手,退了两步,转身欲走。忽听耳旁淡淡一声,“去哪儿?”
身子一顿,满怀纠结的转头,刚刚那说话的人却只给了她一个后脑勺,于是继续对着男人的后脑勺纠结,到底是让她跑,还是不让呢?
等了半天,才等来俞三侠一句“去吧,莫走远了”。心下一松,很没义气地转身走了。留下一众少年,对着女子依旧袅娜的背影,羡慕不已。
张怡虽走了,俞岱岩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女子的所在。见她在练武场上一路走去,打招呼的弟子不知凡几,更有几人聚在她身边,嬉笑逗乐,她也大方地撒了一把糖果出去,惹得年幼的弟子们围得更欢了。
指点弟子突然变得不那么有意思了,忽略心里浅浅的酸意,俞岱岩寥寥几句打发了剩下的弟子。独自坐在那儿,四肢虽无力,脊梁却笔直如标枪。远远看着,只剩一身孤寂。
“在看什么?”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俞岱岩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仿佛亲眼看着他过来一般。来人不禁赞叹,“三弟的内力愈发深厚了,假以时日,必将在我之上,只逊于师父。”
俞岱岩转头浅笑“大师兄说得什么话,岱岩每日无事可做,只能勤修内力,大师兄还要操心门派事务,耽误了修行也无可厚非。”
宋远桥见他模样,谈吐无可挑剔。比之过去,不知文雅了多少。长久一叹,“三弟变了许多。”
俞岱岩敛了笑容,目光又遥遥地看了眼远处的女子,她身姿看着娇弱,笑容却明媚灿烂,仿佛能驱散他一身的沉郁。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柔浅笑,看似和善,实则疏离,从未这般明媚。只有在自己身体不适时,才会真情流露表现出绝对的心疼怜惜。
于是蓦然道,“大师兄该是懂我的。”
那初初萌芽的男女之情,自种子时就是畸形残缺的。飞来横祸,断了他的江湖,也断了他的情爱。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宋远桥也看张怡,手中用力,几乎要把那后推的把手折断。“我真不知该谢她,还是该厌她。”
谢她的悉心照料,给了俞岱岩希望。可与之对等的,她也使俞岱岩绝望,让他直性爽朗的三弟日日煎熬,再不复以往模样。
又道,“江湖儿女当快意恩仇,犹犹豫豫,这般可不像你原来说一不二的作风。”
俞岱岩便笑道,“师兄也说是岱岩原来的作风了。”无所顾虑,自然快意。牵挂太深,哪里还能那样轻巧?
宋远桥摇摇头,同样是笑,却无奈得很,推着俞岱岩往回走,见山路蜿蜒,树木茂密,将道观屋社都遮掩得若隐若现,胸中开阔了些许。想到张怡这半年来做的事,还是有些惋惜,排开俞岱岩的因素,他倒是真的觉得这个三弟妹不错。试图再劝,“你都不曾努力过,哪怕开口问问也不定能成呢。我看三弟妹对你是极好的。”
“换了旁人,她也会做的很好。我这辈子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已是渺茫,何必做她的枷锁,束缚她一生呢?”
宋远桥反驳,“可你们已有夫妻的名分了。”
“有名无实罢了,大师兄若有心,且帮着寻觅个良人罢,只当是我的妹子了。”俞岱岩说的云淡风轻,宋远桥却听得脸色一沉。
“你决定好了?当初她可是说过,宁可撞死也要在墓上刻俞家妇的。”
“昨日的想法并不代表了来日的想法。她只是为名声所缚,又想借武当之势保全张家而已。”
“莫非她对你无情?”宋远桥眉头一皱,想到张怡平日里做的事,可不像要与俞三侠撇开关系的样子。
“有情,却不是男女之情。”脸色微暗,叹道,“我亦只是视之如妹,她叫我一声三哥,我自然要为她谋划。”
“当真?三弟确定你只是视之如妹?”
“合该如此。”这一遍,仿佛放下了什么,俞岱岩回答的理所当然。
宋远桥无奈,话语声中充满了叹息,“当局者迷,只怕你来日后悔。也罢,若你认为这样对她好,我也只好去做那个恶人了。”
日暮渐临,张怡远远瞧着宋远桥将俞岱岩推走的影子思考。到底是追上去,还是不追呢?总觉得似乎自己该做的事被别人抢了一般……算了,他们师兄弟单独相处的时间已经很少,何必上去当个电灯泡。
狠狠甩头,张怡却没料到,只因自己这片刻犹豫,叫宋俞二人三言两语就推翻了自己半年的苦心经营,叫她在山上安稳度日的梦想几近夭折。
第7章 俞岱岩7
“什么?让我下山?”
张怡瞧着坐在轮椅上的俞岱岩,眉头紧蹙。“为什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
俞岱岩低着眉,眼中淡淡,“山上日子清苦,转年你就十九了,那时再嫁人不好。”
他半年没出屋子,肤色早就没有当初的蜡黄,脸颊还是消瘦,却也被养回了不少。原本粗狂的眉眼也在经历一番生死,苦学经典后变得儒雅不少,更有一番道家的清静缥缈。就是略显得冷淡了些。
而张怡呢?她的反应远没有初来时那么强烈,半年时间,她在同武当弟子的玩闹中重新锻炼了身体,又反复研究了所谓的内功的呼吸方式,虽然看上去依旧柔柔弱弱,但比之前世教自己跑酷的师父也不算差了。遇上普通的元兵,也能逃得掉。加上她这半年对俞岱岩做的,对武当弟子付出的,即便她不在山上了,想必武当也会庇护张家一二。
她可以走,可还是不愿意走。她一步步看着他从初见的死寂到今日的卓越,见证了他的绝望,见证了他的痛苦,见证了他的努力。除开俞岱岩自己的努力,她可以说没有谁比自己作用更大。
张怡眼神复杂的盯着这个男人,一时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舍不得武当这个安稳之地,还是舍不下这个自己亲眼见证了蜕变的男人。
“我不会再嫁人的。”她同样淡淡,虽未哭泣流泪,眉眼间却是坚定。俞岱岩在改变,她又何尝没有改变?
男人抬起头,眼眸中微光闪烁,口中严厉,“你叫我一声三哥,我便是你的哥哥。终身大事,岂容你儿戏。”
张怡脸上一白,不知被那句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勉强笑道,“盲婚哑嫁,又是我和你这般?等你把我嫁出去再被他人转手给别人吗?三哥,将我当成什么了……”
说到后面,情绪竟有些压制不住的激动起来。
货物么?张怡身体颤抖着,拳头紧握才不让自己太过失色。她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既不是像个货物一样被转卖到山里,更不是像个烫手山芋一样被亲戚父母到处推销给别的男人。她怕死,可宁死也不要这种身不由主的羞辱。
俞岱岩从未见她如此,除开初来时小心翼翼地像只挪了窝的小动物,待熟悉了就可看出她的坚强。哪里有这般无助脆弱的时候?
语气不由得软了三分,“怎会盲婚哑嫁,自然要你愿意才可。何况你嫁了也是我的妹妹,我俞岱岩在世一日,就不会容得别人欺负你的。”
这话语诚恳又令人安心,可张怡却陷入记忆里悲观仇恨的情绪,一时不能理解容纳。抬起头,语带讥讽,“三侠要怎么帮我?内力,轮椅?”
明明没说得详细,可那语气却又表露个分明。你一个残废,自己行动尚且不便,拿什么来帮我?
话说出口,看到俞岱岩微变的脸色,张怡就后悔了,她不想那样刻薄,只是被情绪左右,克制不住。
刚想认错,就见男人白着脸,目如利刃,声音沙哑而坚决,“岱岩并无其他,一条命而已。只拼死了这身残躯,也不让人负你。”
张怡心中一震,想说些什么,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来。忽听门外一声呵斥,“三弟,你说这种话可对得起师父,对得起我们师兄弟二十年的情分么!”
俞岱岩不答,宋远桥看着脸色苍白的张怡虽有不满,终究还是温言道,“武当山上尽是男子,我已叫人准备好了马车,三弟妹……张姑娘明日可回襄阳看看。多的,自有我武当来做。”
言下之意,叫张怡回家待嫁便可。
张怡神情恍惚,也不看宋远桥,只盯着俞岱岩问他,“三哥当真要赶我走?”
俞岱岩皱眉道,“我惟愿你好。”
一句为了你好,张怡竟不知怎么反驳。她不想走,本可以再来一次宁死不从,可对着俞岱岩,却不知怎么的,闹将不出来。要她走,她便走吧。何必在这儿遭人嫌弃?
最后只剩下淡淡的一句,“我走,但三侠若执意让我嫁与他人,就拿我的尸体去吧。”
说完,也不等两个男人反应,转身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门。留下俞岱岩沉默不语,宋远桥叹息不止。
留下一句,“三弟莫要后悔。”宋远桥也离开了屋子。
俞岱岩一人枯坐,看着不远处的竹榻,脑中那半年相处画面一一转过,万种滋味在心头回荡。他何尝不想把那个女子护在身边,一生待她好?可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拿什么对她好呢?
他这一坐就坐到了半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守着俞岱岩的弟子没办法,去找张怡,又发现张怡失踪,连忙去寻宋远桥。一时间,山门震动。数十个弟子举着火把满山寻找,凌晨时分,才在一坡底寻到昏迷不醒的张怡。
枯坐一夜,不是没听到外面的动静,可脑中纷乱的思绪却促使俞岱岩不愿理会外界发生的事情。正因这点情绪,叫他错过了最早得知张怡消息的机会。直到清晨,见到被弟子抬进来满身伤痕的张怡,终究抑制不住真气窜动,吐出一口血来。
一只手抵在他的后背,磅礴温和的真气带动体内乱窜的气流恢复规律。却是张三丰跟随而来,见俞岱岩情况不对,即时出手。
“师父……她还好吗?”俞三侠从未表现出这般模样,直看得张三丰叹息不已。
“张姑娘并无大碍,只是皮外伤。”又看俞岱岩,语声沉痛,“你可知刚才若不是为师来的即时,你几乎酿成大祸。道家功法清静随顺,你如此执拗,于修行不利啊。”
俞岱岩低声道,“岱岩明白。”
张三丰知道根源不消,多说无益。叹了口气,又道,“我听远桥说,你要让张丫头回家?”
“是。”
张三丰皱眉呵责他,“糊涂。”
俞岱岩仰头答道,“她很好,不该为我若拖累。”
“半年之前,你为何不坚持?”
俞岱岩沉默,半天才嘶声回答,“半年前岱岩心生死志,被张姑娘点醒,生了妄想。”
张三丰道,“既生了妄想,现在又为何要她另嫁?”
“感情愈深,愈不忍她空负年华。”
又是一声叹息,道,“你并未问过她的心意,岂能随意为他人做主?待她醒来后,去留自由,你不可再强求。”
俞岱岩低声应了。
张怡伤处不少,山上的又都是些男人,幸而宋远桥的夫人也在山上,这才有个帮她换衣服上药的人。一切整理好,已是上午了。也不知是不是大家故意的,房中只留下一个昏迷沉睡的张怡,一个不良于行的俞岱岩。
坐于床边,俞岱岩凝视着床上女子的睡颜,眼中深沉,默然无语。
他彻夜未眠,坐了一夜,关节处又酸又疼。思及张怡平常每日都会按摩他的关节肌肉,风雨无阻,而今却有两日不曾有了。短短半年,回忆起来竟比前十几年还要充实,深刻。
无数次看着这张容颜,或是清丽,或是娇俏,一举一动具是怡人。不知不觉间,早已将其刻进了心底。正如师父说的那样,他有心魔,根源便是床榻上的女子。想说只把她当妹妹,可情之一字,如何能克制?
又愣了半天,见床上女子不知为何,小脸皱起来,泪流不止。口中嘤嘤泣声“不要”,一会儿又呢喃,“俞岱岩,混蛋”……
心下顿时又软又酸又胀,若非身子不得力,只恨不得以身代她悲伤,将她揽在怀中,为她拭泪。
又听她忽而软软的一声“三哥”,无限委屈,终究抵不住诱惑,着魔一般俯下身,拿嘴唇去衔她脸上的泪珠。
待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抽身,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眸。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再说张怡心中巨恸,自出房门,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时而想到前世的苦苦挣扎,辗转在两个恶心的男人身下受尽屈辱。时而回落到今生,忧心忡忡,为了活命,千般算计,最后也是空落一场。前世今生,只“身不由己”四个字贯彻始终。
她不禁想到了倚天中两个女主角。赵敏的势,周芷若的力。若她有赵敏的势,走到哪里都有人顾着忌惮着,自可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若她有周芷若的武功,不论是初时还是后期,也能行走江湖保全自身,追求所爱。可惜,她什么都没有,便只能任人摆布了。
俞岱岩,俞岱岩……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竟有说不出的复杂。这个人既能说出为她赴死拼命的话,又怎能那么绝情,将她推得远远的?她就真的,这般令他厌弃?
想到此处,又是惊怒悲哀,脚下一滑,眼前一片天翻地覆……醒来时,却是一双憔悴熟悉的脸。
第8章 俞岱岩8
马车内摇摇晃晃,掀开帘子看看外面,山路不甚平坦,两旁已落了不少枯叶。上一次来时,还是初春,此番要走,却是深秋了。这么一算,她竟有半年多没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