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相养妻日常——九斛珠
时间:2018-05-24 15:28:57

  “可是……”令容顿了一下,“公子孤身在京城,生计不易。况且无功受禄,有些不妥。”
  “我打算离开京城。”
  “离开?”令容诧异,“公子如此才华,在京城多逗留一阵,必能脱颖而出。”
  “京城这地方……”高修远自嘲了下,只含糊道:“离开京城再往别处游历,胸中有了山川丘壑才好下笔,于我也有益处。往后山高水长,不知能否再见,高某愧对少夫人,这幅画既然能入少夫人的眼,怎好以银钱度量?”
  说罢,将那画轴拿丝带轻轻系上,装入锦盒中,双手递向令容。
  他话说到这份上,令容又确实想将这画送给父亲,便收下谢过,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结了笔墨和怪石的银钱,出门而去。
  高修远驻足窗边,瞧着马车远去,才回到掌柜身边,“伯父保重,侄儿告辞。”
  “令尊能官复原职,可喜可贺。不过嘉州毕竟偏远,不如京城有许多名家能指点赏识,老朽还是劝你多留两年,于你总有益处。”郝掌柜颇舍不得。
  “伯父好意,侄儿心领。只是侄儿心有疑惑,怕是要多游历才能解开。”
  高修远一笑,躬身告辞,走至街上,瞧着这座巍峨皇城,神情略微茫然。
  前年他一腔孤愤,来到京城欲为父亲洗刷冤屈,却被京兆衙门乱棍赶出,后虽被田保认为表侄,伸冤的事却仍没有动静。从龙游小县到京师重地,见识过高官贵戚的跋扈嚣张,见识过田保的弄权自保,被衙门三番四次地推诿,他才渐渐明白,如今君纲废弛,所谓的律法公正,在龙游县尚能作数,在当今天子脚下却形同废纸。
  他甚至一度觉得,凭他微末之力,怕是难为父亲伸冤。
  谁知前阵子忽然有人寻他,说是皇帝召他入宫,描画上林苑的山水。
  他万分意外地进宫,奉旨作画,被皇帝夸奖了几句。他未料能够面圣,因皇帝问起他师承家门,便将父亲的冤情尽数禀报,旁边田保和那位贵妃言语相助,皇帝竟下令重查此案。
  没几日,田保便派人来传话,说他父亲冤情昭雪,得以官复原职。
  那时候他心中狂喜,纵不喜田保为人,却仍备了厚礼,去谢田保仗义执言。
  谁知田保却是这样说的——
  “你也无需谢我,算来还该我和贵妃谢你。要不是你翻出这案子,甄皇后也不会被宁国公那老贼连累,贵妃也拿不到代掌后宫的权柄。放心,有表叔在,哪怕你父亲罪孽滔天,也能安然无恙地把他保出来。你记着,往后别再疏远表叔,比你读书科考有用得多了。”
  高修远至今记得田保的神情,得逞后猖狂藏奸,双眼眯笑,仿佛怜悯嘲讽。
  怜悯他的无知,嘲讽他的天真。
  也是那时,高修远才明白,父亲能洗去冤屈,并非公道天理,而是有人借以谋利。
  从前父亲教导他的许多道理轰然崩塌,他需找个清静之地,好好想想。
  ……
  令容带着笔墨去寻傅益,那位正跟宋建春在院里喝茶,虽说春闱临近,却也颇从容。
  宋建春倒是很久没见她了,端午那回一别,转眼都快一年的时光。因韩蛰凶名在外,宋建春哪怕听宋氏提过,却仍担心令容的处境,详细关怀询问,得知夫君虽未必如意,婆母小姑还算不错,才稍稍放心。
  然而终究没能将最疼爱的外甥女娶到眼皮底下照看,宋建春多少觉得遗憾。
  令容也顺带着问宋重光的情形,哥哥跟前撒撒娇,两壶茶喝罢,竟已是日色西倾。
  宋建春为政颇有才干,这回述职,吏部嘉赏不止,因原潭州别驾调任别处,便由他接替潭州别驾的官职,若不出岔子,四年之后他应该就能接任潭州刺史的位子——届时官居三品,也是一方大员了。
  因怕令容在韩家受委屈,宋建春除了将几张备好的银票塞给他,还专程送她回韩家,而后去拜访曾同在国子监求学的韩墨。
  这边令容先往杨氏那儿去了一趟,再回银光院时,韩蛰并不在。
  她已用了晚饭,闲着逗了会儿红耳朵,便将高修远那幅画展开瞧了瞧,而后吩咐宋姑好生装起来,明儿派人送到金州去。
  正忙着,忽见韩蛰回来,忙迎过去,“夫君回来了。”
  韩蛰很自觉地站在桌边,任由令容帮他宽衣,扫见那幅画,随口问道:“去买画了?”
  “我父亲喜欢山水,原想买了送他,因是朋友做的,便送给父亲了。”
  傅家那兄弟俩虽纨绔败落,到底还有伯府的门面,跟读书人常有往来,碰见这种事不奇怪。韩蛰想起书房里还封着两幅画,便召来姜姑,“去取我书房那两幅王思训的山水,沈姑知道在哪。”
  姜姑应命而去,令容微笑了笑,“夫君也有这兴致了?”
  “取来看两眼,回头给你父亲送去。”
  令容微愕,将脱下的衣裳搭在檀木架,回头劝他,“王思训是山水大家,每幅画都价值连城,夫君要送两幅,怕是过于贵重了,父亲也未必肯收。夫君还是留着吧,回头父亲若是来京,拿出来瞧瞧就好。”
  韩蛰不答,往桌边去喝茶,瞧见那幅画的落款时,茶杯顿住。
  “你那位朋友,是叫高修远?”
  他看向令容,微觉诧异。
 
 
第25章 情诗
  令容有些意外。
  韩蛰纵然居于高位, 却也没生八副心肠。朝堂上下、京城内外,锦衣司的事情千头万绪,他若是因田保的缘故认得高修远,也不奇怪, 可仅凭这幅画就能认出来,就很奇怪了。
  令容双眸讶然,“是他。夫君认得吗?”
  韩蛰点了点头,仍旧看那画作。
  令容好奇极了, 忍不住问道:“他的画虽不错, 在京城却没名气, 夫君竟然也知道?”
  “画上有钤印, 这名字仿佛是他的雅号?”
  “这我倒没留意。”令容凑过去,将那钤印细瞧了瞧,记着自己是有夫之妇, 遂顺口解释缘由,“我今日是去笔墨轩买些纸笔,因瞧见这幅画有趣,就想买了送给父亲。恰好他跟着那掌柜过来, 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他的画作。因先前帮过他一点小忙,他便将这画送给了父亲。”
  “你帮过他忙?”
  令容含糊“嗯”了一声,手撑着桌案,眼睛里藏了些笑意, “只是没想到, 夫君居然也会留意这些。”
  韩蛰神色微动, 偏头觑她,“我合该打打杀杀,跟文墨不相配?”
  “那倒不是,夫君是御笔亲封的榜眼,才学出众,笔墨精通,这我可听说过。”令容跟他同住数月,说话也比从前自在了些,见韩蛰一杯喝尽,顺手给他添满,“只是夫君平素只看文史典籍,书架上虽有字画,却从来没碰过。如今竟然能知道这不起眼的人,我才会觉得奇怪。”
  外头天色已暗,枇杷掌了各处的灯,仆妇正从偏门往浴房抬水。
  韩蛰自入内间,从柜中取了两件衣裳,“高修远是田保的表侄,前几日锦衣司查的一件案子与他有关,才会留意。看他笔墨,倒有些才华,可惜了。”
  回过身,随手递向令容。
  令容虽好奇,却没敢多问,接了衣裳,见是外出时的精干劲装,便猜韩蛰又该出门了。
  据韩瑶说,韩蛰自进了锦衣司就没闲过,一年到头四处跑,养伤的这月余时间算是在府里留住最长的了。如今他伤已痊愈,就又该劳碌奔命去了。
  果然,待韩蛰盥洗后出来,往榻上一坐,便说他明日要出门,叫令容好好陪着杨氏。
  令容正翻食谱,琢磨明日要做的菜,闻言瞧过去,见他侧脸冷峻,神情淡漠如常。
  这人也是奇怪,受伤的时候捂得严严实实,不肯叫人看出半点破绽。等伤好了,在外正襟肃容,令人敬惧,回了屋里,那寝衣也不好好穿,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端坐看书时将结实的胸膛露出来,像是不耐烦穿衣裳似的。
  她坐得矮些,侧头时恰好看到烛光下的胸膛,甚至腰腹的轮廓都很分明。
  不得不说,这幅健硕的身体还是很惹眼的,尤其沐浴后浑身热气腾腾,没擦净的水像汗珠般从硬邦邦的胸前滚落,韩蛰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屈腿而坐,衣襟松散,连她这十三岁的人看了都觉得有些脸红。
  不过这是蛰伏的猛虎,瞧着相安无事,若被触了老虎须,随时可能翻出狠厉手腕。
  她又不是没见过他杀人,出手又狠又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虽说而今的情形,她无需敬而远之,但心里那根弦却松懈不得——若不想被翻脸“克死”,还是得小心翼翼的明哲保身。
  令容暗念了两句佛,眼观鼻鼻观心,点头道:“夫君放心。”
  ……
  次日,韩蛰便动身出京,前往河阳,同行的除了锦衣司副手,另有兵部尚书汤瞻、左武卫大将军陈鳌及帐下两员中郎将。
  去岁腊月底回来后,因忙着过年,彭刚的事被暂时搁置,只押在锦衣司的狱中,由樊衡慢慢撬他的嘴。开朝后他因受袭负伤,暂未去衙署,擅杀使臣的案子便交由樊衡去办,朝堂哗然之余,韩镜也故意漏了点风声出去,说裴泰识大体、有才干,可堪继任河阳节度使之位。
  风声放出,据杨裕暗里递来的消息,裴烈父子果然安分了许多,正打压彭刚旧将。
  只是圣旨没到,终究心存疑虑。
  韩蛰原打算二月就动身去河阳,被行刺的事一闹,生生耽误到了如今。
  ——不过那刺客也算帮了他一件大忙,除了泄露河阳的一些底细外,还让永昌帝见识了河阳幕府刺客的猖狂,越过中书门下,直接给了他一道密旨。不是让裴泰接任节度使的旨意,而是以暗中谋逆之罪名逮捕裴泰父子的密令。
  一行人临近河阳,韩蛰官虽不高,兵部尚书和大将军却都是重臣,裴烈重病难以起身,裴泰便亲自安排接风的事。
  先前朝中风声传来,说皇帝赞赏他的才能忠心,裴泰便窃喜,而今兵部尚书和左武卫大将军亲临,韩蛰又事先露了口风,说是旨传佳音,皇上特地派兵部尚书和大将军同行,顺道巡查军务,斟酌副使人选,裴泰哪能不喜?
  因彭刚已被问罪,裴泰怕他旧将闹事,待韩蛰等人抵达河阳时,还特地将那些人支开。
  节度使府上,裴泰率众官亲自迎出,将来客请到节度使的衙署。
  韩蛰跟在汤瞻和陈鳌之后,一进府衙,便觉两侧埋伏了弓箭刀斧手。
  看来这般古怪的阵仗,终究是让裴烈起了疑心,布下后手。
  韩蛰唇角微动,眸光冷厉。
  裴泰还颇殷勤地请众人入厅喝茶,韩蛰却跨前一步,伸臂拦住汤瞻,“尚书大人,厅内逼仄,不如在此宣旨?”
  旁边陈鳌也是刀枪阵里滚出来的,焉能瞧不出蹊跷,也出声附和。
  汤瞻见他俩却步,也不敢前行了,遂高声道:“河阳节度使裴烈听旨。”
  裴烈重病,自然没法接旨,裴泰掀袍端然跪地,禀明情由。
  节度使重病,副使彭刚又被羁押在京候斩,官位尚且悬空。裴泰虽是裴烈的儿子,承袭了裴烈的旧将情分,暂代裴烈主理账下事务,俨然一副代节度使的架势,但毕竟未经朝廷任命,论朝廷给的官职,其实还不及杨裕这个行军司马。
  于是众人跪成一片,杨裕在前,裴泰稍稍靠后,往后则是带甲的部将。
  裴泰对杨裕这毫不谦让的姿态颇为不满,碍着朝廷的人在,暂时忍耐。
  汤瞻高声宣旨,冠冕堂皇的官样话,听得裴泰有些犯晕。上头对他只字未提,却提了几样彭刚的罪行,难道是要宣读对彭刚的处置?正疑惑不定,听到最末一句时,骤然惊住了——
  裴烈、彭刚、裴泰谋逆,罪行昭彰,证据确凿,按律褫夺官位,押回京城候审?
  裴泰惊愕抬头的瞬间,旁的部将也都满脸震惊地瞧过来。
  樊衡身如影动,与陈鳌账下的两员中郎将一道,迅速出手将裴泰提起,押在中间。
  裴泰大惊,高声道:“这是何意?”
  “谋逆的罪行彭刚都已招认,证据确凿,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裴小将军,想抗旨吗!”
  出声的是陈鳌,沙场上真刀真枪滚过来的人,对这点阵仗驾轻就熟。他天生膀大腰圆,神力过人,又习得弓马武艺,如今年过四十,英勇不减当年。这一声如同洪钟,厉声呵斥下,令在场部将都心头一凛。
  裴泰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对方来者不善,当即高声道:“弓箭!”
  府衙两侧的屋脊背后,埋伏依旧的弓箭手齐刷刷露出头来,将箭头对准来使。
  陈鳌面不改色,哈哈笑道:“这是要抗旨啊?韩大人,上回你来,他们也是这样待你?”
  “比起这阵仗,上回算是礼遇。”韩蛰慢条斯理,冷厉眼神扫过跪地未起的诸位将领,“彭刚已羁押在京,裴泰这条命铁定保不住,各位无动于衷,难道是在等裴烈老将军忽然好转,重振军心?”
  裴泰听出话音不对,面色微微一变。
  他被擒在对方手中,敢亮出弓箭手,就是仗着裴烈尚且在世,这些部将还肯听他调度,想拼死搏一搏,先捡回这条命,哪怕立时斩使谋逆,也能有几分把握。
  可听韩蛰的意思……
  他冷笑两声,正想说父亲身体已渐渐康健,就听外头军士急声来报。
  见到衙署外剑拔弩张的场面,那军士有些胆怯,就见陈鳌骤然转身,道:“何事!”
  这一声不怒自威,军士忙跪地颤声,“老将军……老将军他殁了!”
  “什么!”裴泰脸色大变,身后部将也惊而起身。
  樊衡手肘一沉,用力将裴泰压得跪在地上。
  双膝重重触到青石地面,裴泰分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钻心的疼痛传来,却不及这消息令他震痛——纵横一生,威震四方的父亲,他竟然殁了?在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他竟然殁了?今早他去问安时,父亲还能喝些清粥,强撑着跟他说话的啊!
  噩耗惊闻,至亲离世,浑身的力量仿佛一瞬间被抽走。
  裴泰双眼通红,大叫一声,两行泪便滚了下来,被樊衡和中郎将合力压着,跪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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