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遂专注做文,才写不到十字,却见五郎又来了。陈酿扶额,左右今日是不得专心诗书了。
五郎拨竹而入,见陈酿写字,只唤道:
“陈二哥好用功,今日花朝,何不一同逛去?”
“听闻你家有姊妹来,我客居在此,倒不好去了。况且今日还有文章要做。”
“这是见外的话了,大家皆是兄弟姊妹,如何不好去?她们在婆婆院子里斗诗呢!我见七娘气冲冲地去了,不知又要闹什么笑话?”
“原是我惹了她,”陈酿笑道,“明日她来,我与她赔不是。”
“她一向听你的,今日倒怪了。”五郎也笑笑,“说来,她们斗她们的,咱们府外去!原是二哥托了我来请你。”
说着五郎便递上帖子。
陈酿接过看了,其上写道:
陈贤弟酿雅启:
岁时花朝,风花正好,遂邀二三知己,于灵宝寺后山瑟瑟亭赏花对诗。闻贤弟素有雅兴,唯望不弃,同效前人曲水流觞,虽有效颦之嫌,或可得一二意境。
愚兄谢汾待于瑟瑟亭
陈酿与谢汾虽见面不多,却对他颇是欣赏。初见谢汾时,他方下朝而归,一身官袍气宇轩昂,言语间自有一番见地,不比寻常读书人。
自大郎离世,谢汾便为家中长子,自然雍容稳重些。上侍父母长嫂,下教弟妹,二家长的派头端了个十足,训起五郎他们几个来,也毫不留情面。
偏是这样的人,对陈酿却高看一眼。初时父亲请他教七娘读书,谢汾本就多留意些,父亲的深意,定不止如此。
后来日子长了,一同论过几回时事,品过几回诗书,倒越发觉得志趣相投了。
陈酿收了帖子,向五郎道:
“既是谢二哥盛情,不敢推辞。待我更衣便来。”
不多时,二人便打马往瑟瑟亭去。殊不知,老夫人那里,小娘子们围坐一处,那才是真热闹有趣呢!
春归时节,谢府各处早已桃李纷飞,各色蔷薇攀在架上,别有一番风情。便是新生的葡萄藤、榆荚钱,亦引逗得人满心爱怜。
烟丝醉软,清波画船,就着奕奕春风,更在这繁华热闹中添了几分精致的温润。
七娘至老夫人的和禧堂时,已闻得一片欢声笑语。
朱家姐妹、谢菱、仪鸾宗姬、四郎妻钱氏皆在此处,大夫人朱氏、二夫人周氏亦在。
想来婆婆年纪大了,总爱与后辈们一处,瞧着子孙满堂的景也高兴。
七娘方进去,丫头们又是打帘子又是上茶。老夫人见了她自是欢喜,忙唤至跟前坐,另一边则坐了朱家大娘子,朱琏。
朱琏与朱凤英虽为一母同胞,性情却大不相同。凤英活泼机敏,朱琏却娴静温柔。她只端坐在老夫人身边,微低着头,和和气气的,却不大说话。
今日朱琏着了藕色春衫,搭一条织银留仙裙,加之她性子柔和,再没比这温婉的了。
七娘遂与老夫人、母亲、二婶母请安。
罢了,老夫人便拉她坐下,笑道:
“七娘来迟了,快同你大表姐道喜。”
“道喜?婆婆欺负我迟来,却不同我说缘故。”七娘故意撒娇。
“你们瞧她,晚来还有理?”老夫人揽她入怀,又指着朱琏,“原是你大表姐的亲事定下了。圣上亲自指婚,要嫁与太子,做天家的媳妇呢!”
七娘倒是一惊,只拉着朱琏连声道“恭喜”。
想来,从前大表姐及笈时,圣上便有意结亲,却迟迟不下旨。朱家亦不敢与他人结亲,拖至如今,朱琏已二十有一了。
今日听闻亲事定下,自然是举家欢喜。
朱琏见七娘盛情,只连连道谢。
七娘狡黠一笑,故作恭敬道:
“不敢!不敢!皇-太-子-妃!”
闻得此言,众人皆笑起来,只朱琏略有羞涩。
老夫人方道:
“这鬼精灵,可别恼了你大表姐。”
“恼的才不是姐姐,”只见朱凤英摇着团扇道,“方才七娘恼我呢!”
“不是你缠着说斗诗,谁恼你来?”七娘道。
“这是七娘的不是了。”老夫人道,“诗书娱情,你换了新先生,想来,比之从前是有进益的。”
“媳妇亦如此想,”朱夫人亦附和,“趁此机会,也考考七娘。”
七娘自不乐意,只拉着老夫人撒娇。
“你母亲说的对,”老夫人向七娘道,“不过作首诗罢,何须推辞?”
老夫人哪知此间还有陈酿的事。她既如此说,七娘再不敢推辞。又因着陈酿方才冤了她,七娘也赌气似的应下。
早前,仪鸾宗姬已备好了茶席,这会子正要请老夫人示下:
“婆婆,今日的席要摆在哪处?”
老夫人只道:
“年年看花也倦了,倒是荣恩亭附近的竹林好。亭亭青翠,有春日之意,亦不落俗套。”
“还是母亲心思奇巧,咱们却都俗了。”二夫人周氏讨好笑道,“那片竹林日前才修过,四郎还新题了‘幽篁’二字,今日正当去的时节。”
众人拥着老夫人便往幽篁林去。一路赏花玩笑,至幽篁林时,一应所需已然妥当,只余主茶席待仪鸾宗姬亲自来布。
她素喜茶道,在汴京也是有名的。自嫁来谢府,年年花朝皆由她布一席。前年的牡丹席,去年的兰芽席,无不叫人称赞。
今日却非花朵,向来以竹比君子,而在坐皆是女眷,今日之席便名“红君子席”。
只见仪鸾宗姬先铺了层竹叶,又展开一卷竹编茶席。红泥小炉煮着年前收的雪水,茶具是套官窑白瓷。席上又立一只净瓶,独插一竹枝,再无须矫饰。
老夫人亦喜欢她的清净,遂道:
“今日小娘子们斗诗,便以竹为题。”
“这倒新奇,从前皆是花的。”朱凤英道。
“原是应她的景。”老夫人指着仪鸾宗姬道。
“婆婆抬举。”仪鸾宗姬俯身一福,便亲自与各人斟茶吃,并无半分宗室女的架子,眼瞧着众人也是惯了的,只朱家姐妹略客气些。
☆、第二十章 踏莎行3
吃过茶,老夫人一声令下,小娘子们便提笔作文。
朱凤英原早有许多花朝的诗句,蓦地写竹,到底不能一气呵成。
七娘见她迟迟不下笔,心中反倒不安。从前朱二表姐总是头一个作完,那副得意模样,顶叫人讨厌。
只是七娘一时也不知写些什么,只记得陈小先生书房前,亦有数竿翠竹。
方才竹影落在他的衣襟,倒显得花影月影都太俗了,偏要竹影,才是翩翩君子的模样。
她一时晃神,因想起他作的《竹论》,竟念了首绝句:
“微微高竹影,
簌簌晓风迟。
清淡沾襟袖,
翩然入旧诗。”
众人听着,皆是一惊。
朱凤英只当自己听错,问道:
“七娘在说些什么?”
七娘方回神,忙在纸上写下那首绝句。
老夫人叫珮儿递上瞧了一番,却是高兴的:
“果是我们妇道人家眼皮子浅,早前还不愿七娘换先生。好在他父亲有主意,你瞧瞧,如今可不是长进了么?”
老夫人只将七娘诗笺递与朱夫人,朱夫人细细看过,亦道:
“前两句便罢了,清淡沾襟袖,翩然入旧诗。嗯,果是有些进益。”
一时间,七娘的诗稿在席间传阅,周夫人亦连连称赞。朱琏还未读罢,朱凤英忙拿了来瞧。
她摇着团扇打趣道:
“我说这些日子总不见七娘,原是偷偷跟着你的小先生用功呢!不多时啊,怕也是这汴京城有名的才女了。”
“偏凤娘爱打趣人!”朱夫人向侄女嗔道,“她还早呢!向来任性,你别助着她!”
“妹妹耍嘴任性,”朱琏指着凤英笑道,“姑母可要多多管束。”
凤英故作委屈姿态,只挽着她姐姐,向众人辩道:
“是了,如今七娘有先生管束,只得我没人管没人顾了。”
众人又笑作一处。斗诗的结果,无疑是朱凤英胜了,年年如是,倒也不稀奇。虽说七娘化用了陈酿的句子,到底文体有别,并不大娴熟。
一番筵席散后,七娘只由琳琅陪着四处逛去,不觉间竟至陈酿书房前的竹林。
今日虽偷借陈小先生的句子,长辈也夸赞,却并未胜过朱表姐,不知日后还许不许他带她读书。
一时想起,又有些难过。
琳琅自幼跟她,自然知察言观色,只道:
“小娘子忧心陈小先生呢?”
七娘一恁,又想起早上陈酿冤枉她的事,。她转而薄怒道:
“谁忧心他来!今日才冤了我,他不知因由,白白训我一通,再不理他了!”
“他原是大老爷钦点的先生,又如何说你不得?”琳琅劝道,“小娘子左右也担待些,叫人知道,又该说你任性胡闹了。”
“你说,我此番又输给朱二表姐,他们可会换新先生?”七娘似自语,只在一旁扯竹叶。
琳琅还待劝,却听身后有人道:
“再扯下去,这竿竹该秃了。”
七娘一惊,猛地回身,只将拈着竹叶的手背在身后。
眼前不是陈酿是谁!
他负手而立,一身白袍,低头看着七娘。哼!还是那个自以为是的陈小先生!
七娘恁了一瞬,转身便要走。
“站住!”陈酿道,“还生我气?”
七娘停下,猛地回身,噘嘴瞪着他,像是质问:
“你冤枉我!”
陈酿一愣,不知她所言为何。
琳琅见两人僵站着,不像样子,遂向陈酿解释道:
“陈小先生确是冤了我们娘子。今日小娘子们花朝斗诗,朱小娘子说,若七娘子输了,大夫人便要换先生。小娘子为此事难过,才去寻先生。谁知先生却教训了小娘子一通,她自然有怨的,还请多担待。”
陈酿听罢,原是自己冤了她,难怪这般。只是,她们竟拿他做赌注?这些孩子,真是能闹,想想也可笑!
不过,这谢七娘向来直率傲气,能忍着不闹,已是难得。何况,在她看来,错是在陈酿的,她到底委屈。
他走近些,深作一揖,也不与她计较:
“是我错怪小娘子,这里赔不是了。”
七娘本就忧心多过生气,见他行这般大礼,只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那你……”七娘垫脚至他耳边,低声问,“还做我的先生么?”
陈酿忽笑起来:
“定是你表姐怕你不应,故意哄你。一来,这些日子你确有进益,又怕什么?二来,我受你父亲之托,你母亲如何做主?”
七娘本有灵性,陈酿一说,她便恍然大悟。原是朱表姐哄她来的,害她忧心了一整日。
这个朱表姐,也太过分了些,下回见她,定要讨个公道!
陈酿又道:
“若有一日,我不带你读书,大抵也是因你学成了,再不需一个陈小先生。”
七娘见他面上带笑,可这话,听上去却有些伤感。
这些日子,两人朝夕相对,说说笑笑,读书竟也不那么乏味了。时有有趣诗文,相互看着,也能一同乐一乐。
若哪日陈小先生不带她读书,或许再有趣的书也会变得无趣吧。
“七娘愚钝,学不成的!”七娘向他道,“陈小先生可要一直教七娘啊!”
“你倒霸道!”
陈酿说罢,却从身后拿出一枝白玉兰,递至七娘跟前。
她素爱花草,自然高兴,只接过道:
“看其颜色形态,不像是府里的。”
“是灵宝寺的瑟瑟亭。”他道,“今日与你二哥、五哥同去的,席间还有文士僧侣二三,作序留诗,效兰亭古人曲水流觞之境。亭后有株硕大的玉兰,想着你不得出府,便带回来与你看。可还喜欢么?”
七娘拿至鼻边嗅了嗅,只安静地点点头。她难得显出这般精致的女儿情态,一时安静地像只小奶猫。
陈酿亦微微一笑,道:
“很好。今日的功课便是这个,一诗一词,明日学上检查。”
不待她应答,陈酿便径自入了书房。
七娘一时不及反应,待回过神,才知自己又多了份功课。只恨陈酿已然去了,明日定要同他理论。
倒是玉兰花的幽香,带着瑟瑟亭的雅致,她又低头嗅去,总是比功课叫人上心的。
☆、第二十一章 念奴娇1
自花朝灵宝寺一聚,二郎谢汾与陈酿倒越发熟识,朝中难办之事,私下里也愿意说与陈酿听听。
自然,也是大老爷谢诜有意抬举。陈酿虽不在朝中,时时听些,对来年省试也是大有裨益。
今日二郎才下朝,便要寻陈酿去。一路上尽是春景春莺,便是再烦心的事,倒也不在怀了。
他放慢步子,却见酴醾架下正一女子行来。
花影重重,只隐约见得一个月白的影,又像太湖石雨后生的烟。待她近些,原是着了月白褙子。
她一身清清淡淡,同心髻挽在头顶,只一枚素白玉簪,也不施脂粉,独描了眉,看着有些冷清。
二郎瞧清了她,遂唤道:
“请大嫂安。”
那人原是仪鸾宗姬,她上前行一万福,又道:
“二弟才下朝来?”
二郎点点头,问道:
“大嫂好生清素,这时节乍暖还寒,总要兀自保重才好。”
“劳二弟记挂。”她笑了笑,“今日是我从前嫁来府中的日子,才去祭了你大哥,寡居之人,无所谓清素不清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