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我瞧瞧。”
七娘遂拉着许娘子过去,她见老夫人慈祥,倒不紧张了,微笑道:
“请老夫人安。”
语罢,丫头便拿了软垫铺在地上,许娘子跪下行了拜礼,方至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拉她与七娘各坐一边,又审视了一番。
“一路行来,可还习惯?”老夫人关切问道。
许娘子向老夫人微笑:
“劳老夫人挂心,贵府周到,我心中很是感激。”
老夫人又带她认了屋中众人。二郎、五郎、七娘自不必说,朱、周二位夫人,几位姨娘,仪鸾宗姬、四郎夫妇、八娘子谢菱,也都一一行过礼。
七娘一时好奇,只问道:
“说来,还不知许姐姐闺名。”
“道萍二字。”许娘子道,又在桌上虚画了几笔。
“是极文雅的名。今年多大了,可读过什么书?”老夫人问。
“已十四了,从前父亲在时,跟着认几个字。”许道萍道,“女德之书倒读过些,史书国策亦略看看。只是我天资愚钝,总学不好,叫老夫人见笑了。比不得贵府,书香传家,有风有化。”
“许娘子是谦虚呢!”五郎笑道,“方才船上搬下几大箱子书来,想来是颇具才学。真有那不学无术的,在那处呢!”
五郎指向七娘,众人也都笑起来。老夫人亦笑道:
“你比我家七娘长两岁,人又稳重,才学也好,她倒要多同你学。”
七娘一听此话,只挽着老夫人撒娇:
“人家有陈小先生呢!”
朱夫人闻此摇了摇头,却满眼的宠溺。她向许道萍道:
“七娘又任性了。”
许道萍闻声朝那处看去,想来朱夫人是极宠爱女儿的。
她不免思忆起早逝的母亲,心中难免有些羡慕。一时又难过,只压着声咳了一下。
朱夫人心细,关切道:
“可是病了?船上那两个丫头也太不尽心了!”
许道萍忙解释道:
“夫人见怜,原不关她们事,是老毛病了。遇着节气交替,总要犯一回。此番换了水土,越发厉害些,将养些时日也就是了。”
朱夫人又向仪鸾宗姬道:
“明日请位御医来瞧瞧,对着许娘子从前的方子配些好药来。她年纪轻,如今若病坏了身子,日后再调养也就难了。”
“是,母亲。”仪鸾宗姬道。
虽知他家富贵,此时许道萍亦不得不惊。
御医向来是独与皇家诊病的,便是他家出个娘娘,娶个宗姬,也断不是寻常的脸面。
况且她不过一位寄人篱下的小娘子,人家念旧收留罢了,本不是谢府正经主家,何至惊动御医?
如此想来,御医出入也是惯了的。
许道萍只一味道谢,面上却不露惊讶,总不愿显得小家子气,叫人看不起。
老夫人又留了她用晚饭,又说了好一会子话,待回院子,已是月夜时分。
方至院中,与许道萍同来的姜嬷嬷便迎了出来。她四下瞧了瞧,又低声向许道萍道:
“谢家的人都见过了?小娘子可受什么气来?”
还不待许道萍答话,身后的丫鬟湘儿便笑道:
“嬷嬷也太小心了。我们小娘子很是得老夫人喜爱,大夫人还嘱咐仪鸾宗姬,明日请太医来给小娘子瞧病。各房各人又送了许多礼,比自家娘子还亲呢!我瞧着再没不好了。”
“那些礼送来时我瞧了,很是贵重。”姜嬷嬷扶许道萍进房,又道,“只是千好万好都不如一个太医好,到底是大夫人有心,得太医照料,小娘子的身子也该好起来了。”
许道萍点点头,又四处看了几眼,问道:
“听闻这屋子,从前是淑妃娘子的闺房?”
“正是了,”湘儿道,“小娘子好福气。”
许道萍饮了杯茶,又将茶杯审视一番:
“果然处处精致考究。只是人家客气,咱们也不能不识抬举。你们略准备些,明日一早,我便去同他家老夫人、朱周二位夫人请安。仪鸾宗姬身份贵重,自然也要亲自登门道谢了。”
姜嬷嬷见她周全,欣慰地点点头,又提了一句:
“小娘子,咱们旁边的院子,住的是他家七娘子谢蓼。”
“是她。”许道萍道,“是了,她与我年纪相仿,也该多亲近些。”
正说着,却见外面小丫头打了帘子,进来的正是七娘身边的环月。
许道萍认得她,正是在渡口服侍七娘那三个丫头中的一个,瞧着是最温和不过的。
她着嫣色春衫,下系鸦青泥银裙,在月光的映衬下煞是好看。
见着许道萍,环月忙堆笑道:
“许娘子安。”
“姐姐来了,”许道萍亦笑道,“我认得姐姐,是谢七妹妹身边的人。姐姐快坐下吃杯茶。”
“小娘子好记性。我叫环月,茶就不吃了,我们小娘子让我给许娘子送东西,还回话去。”
环月说着便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点心,又拿了一盅炖品,光看样子已不舍得吃。
环月又道:
“这桃夭千面酥是我们小娘子睡前爱吃的,虽不值什么,只是所用桃花,皆是我们小娘子前些日子亲自摘的,素日五郎要还不给呢!拿来许娘子尝个趣儿。这盅牛乳炖燕窝,是我们小娘子特意让小厨房做的,白日里见许娘子咳,这个最滋养了。”
“七妹妹倒是风雅之人,有心了,替我谢过你们小娘子。”许道萍说罢,又叫湘儿与了几个碎银子给环月,“更深露重,辛苦姐姐走这一趟。”
环月只不收,笑道:
“许娘子远来是客,我们哪受得这个?走这一趟,不过是七娘子的心意,许娘子再莫如此了。别人不敢说,七娘子可是极乐意许娘子来的。”
送走环月,许道萍只对着灯叹气。
☆、第二十四章 念奴娇4
湘儿是自小伺候许道萍的,见她如此,自明白她的心思。
她如今寄人篱下,身子又惯了的不好,难免伤感,因道:
“小娘子叹什么气呢?谢家人待你多好啊!”
“方才环月那话,是何意思呢?七娘子极乐意我来,也总有人是不乐意我来的。我与谢府非亲非故,到底有些惶惶。”
湘儿知她又犯了痴,劝道:
“小娘子多心了。”
许道萍再不言语,只倚着窗边兀自发恁。谢府规矩大、人情多,今日受了这么些恩惠,日后又如何还呢?
那夜,她睡得比往日更迟些。屋中床铺虽是无可挑剔的柔软舒适,她却是头一回这般的不安稳。
辗转反侧间,花影月影映上窗棂,蓦地又下起春雨来。
这样的景致极美,可惜只得在夜里,花影摇晃,孤零零的在窗口,也没人知道,也没人怜惜。
许道萍挨至四更,依旧没个睡意,只听着窗外缠缠绵绵的雨声,闲愁没处消遣。
她缓缓执起笔,随意在金箔花笺题了首律诗。只这花笺精致,倒也是头一回见。
只见那花笺上题到:
连天小雨缠绵景,月色难堪故梦中。
浓雾沾来春晓泪,轻愁染上暮边桐。
飞红不舍秋千架,落蕊还亲绿鹉笼。
薄命卿卿何似我,浮华一枕尽随风。
湘儿自是担心,进来劝了几回。她身子本就单薄,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她遂自作主张收了许道萍的纸笔,轻声道:
“小娘子快些入睡吧,什么字白日不能写?”
许道萍看了眼窗外,到底夜深了。她起身去睡,辗转反侧间,只把脸埋进软枕,默声哭了一夜,也没个来由。
次日醒来时,枕头已湿了半个。湘儿见着,叹了口气,只默默将软枕重新换过。
许道萍至谢府已有些时日,对待府中各人也是费心周全,生怕有甚差错。
自七娘夜送牛乳燕窝后,她亦时常送些亲制的点心予七娘,又因着住处近、常走动,一来二去,两位小娘子总显得比旁人亲热些。
许道萍待人温和,行事稳重,与她在一处,七娘时常觉得多了个亲姐姐。
二姐姐早年去了宫里;四姐姐谢菀终非一母同胞,总是隔着一层;从前倒是与六姐常在一处,如今她也嫁给王绍玉的二哥了。
许姐姐现下住在二姐姐从前的院子,倒叫七娘觉得是二姐姐回来了。
可怜许姐姐身子弱些,前些日子犯了旧病,水土不服又闹了几日。
御医来看过几回,用了新药方,如今总算略好些,却偏赶上这清明前夕的阴雨天气。眼看着人已瘦了一圈,就着湿气,怕是又要费些功夫了。
七娘只挑了好的便往许道萍这里送,也不知有用没用。老夫人与其他夫人娘子也着人来看过,都各自嘱咐了一番。
倒是朱凤英有心,听闻许道萍至谢府,又带着病,忙赶了来探望。
原是她读过许道萍的文章,二人同为才女,到底有些好奇,也有些惺惺相惜。
这样的情感,此时的七娘多是孩童心性,却是无法体会的。
朱凤英来时,穿戴比之往日素简了许多,她知许道萍寄人篱下,本就清苦些,不愿再添难堪。
许道萍自然也听过朱凤英的才名,此番一见,心下激动,病也去了一半。
朱凤英初见着她,倒像是多年知己,只把自己的诗集赠她。又道:
“我读过许娘子的诗文,我想,我们的心是一样的。你写过许多徽州的风光,我总想去游览,也好拜访你。如今你来了汴京,我恨你不能住朱家。既是在谢府安顿下来,只把此处当作自己的家,我与七娘便是你的亲姐妹。日后常在一处,就与自小长大是一样的。”
许道萍自然也读过朱凤英的文章,此番她这样说,许道萍甚是感念。
她只激动地拉过她的手,半含眼泪道:
“从前读你的文章,便认你是个知己,总想拜会。如今既能时常一处,倒是从前不敢想的,也不枉我千里迢迢,大病一场了。”
许道萍来此,本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心中自然多些拘谨。好在谢七娘与朱凤英心性开朗,时常陪伴,她也得以一同说笑,稍谴闷怀。
自辞了许道萍,七娘与朱凤英一道出来,要往老夫人处请安去。
一路上,朱凤英却连声叹气,她一向是无忧无虑的,今日怎么这般?
七娘心下奇怪,暗自偷瞧了她几眼,只道:
“表姐,你今日怎么了?如何哀叹连连?”
“哎……”她又叹一声,“自古红颜多薄命,只是为许娘子难过罢了。”
“大嫂已请了御医来瞧,不日也就好了。”七娘道,“况且,还有我照顾她呢!”
朱凤英摇摇头:
“也就是你,什么也不懂!她父母都不在了,如今寄人篱下,那是心病,岂是太医能治的?否则方才那番话,如何说着说着便哭了?”
“可家中之人皆待她很好。”
还不待朱凤英答话,却见顾姨娘朝此处来。
只见她衣着艳丽,满脸堆笑,嚷着就来了:
“我说远远见着哪个小娘子风姿绰约,原是朱小娘子和七娘呢!这是往哪里去?”
七娘笑笑,道:
“才同表姐去瞧了许姐姐。”
“可是不巧了,我正要去看看她呢,你们又走了。”顾姨娘笑道,“朱小娘子何时来的,怎么不来坐坐?八娘子念叨你呢!”
“姨娘说笑了,”朱凤英道,语气里自有一番不屑,“我不过是来看看表妹,连婆婆那处都还没去呢,如何好惊动姨娘?至于许娘子这里,她才学颇高,我与她说得上话,又听闻她病了,才先赶着来看她。您别见怪。”
“我见怪什么!你八表妹可是仰慕你的才学,常说要向朱表姐请教呢!”
“八娘子得张夫人教导,再好不过了。”朱凤英又看着七娘,“不像七妹妹,需单独请个先生。”
“表姐又取笑于我!”七娘只噘嘴瞪着她。
顾姨娘得意笑笑。朱凤英亦笑笑,又告辞道:
“我与七妹妹要与婆婆请安去,先告辞了。”
☆、第二十五章 念奴娇5
待顾姨娘走得远些,姐妹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盘算些什么,竟猛地笑了出来。
既是笑了,一时自顾忌不得,二人前仰后合的,哪有半分闺阁女儿之态。
七娘只捂着肚子,指着朱凤英:
“表姐这张嘴也太坏了,她又没惹你,你做什么这般奚落她!”
朱凤英从袖间抽出折扇,一面扇一面笑,看着得意轻狂。她道:
“便是看不惯她那副谄媚的模样,浑身衣饰更是妖艳无格!全府上下谁不知道,咱们不过是平日里爱拌嘴,她当你我真不和呢!还拿她女儿来挑是非,咱们才是亲亲的表姊妹,那谢菱算什么东西?”
七娘听她提起谢菱,只无奈笑道:
“这关菱儿什么事?顾姨娘不过是看着大表姐与太子定亲,一心攀附你。可菱儿是最老实的,才做不来此事呢!”
“你没看出来?”朱凤英又摆出那副嘲笑的神情,“她句句不离谢菱,只怕想借着姐姐的东风,让她女儿也嫁位皇子呢!真是蠢得可以。”
“既知她蠢,表姐又同她计较做什么?世间总是蠢人多的,否则怎么显出表姐的聪慧来?”七娘又凑近几步,“陈小先生说了,与蠢人计较,人家便分不清谁是蠢人了。”
“好哇,七娘!跟着你的小先生越发长进了,竟敢拐着弯骂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一时间,朱凤英忙收了折扇,追着七娘要打,七娘一个转身竟躲开去。